春归

2009-07-24 01:47夏川山
同学 2009年5期
关键词:光线男孩

夏川山

透明的天空。沉睡的浮云。一点点扩散开来的白光。这些,我是否真的看见过?

玻璃碎裂声。窗外细雨声。隔着薄薄皮肤的心跳声。

这些,我是否真的听见过?

如果将秒针细腻轧过的每一点,延长成线,拓展成面。那么,无论如何走,我们始终都在它所布下的网中。

时间逆行,回到一个月前。那时的暮合踏上最后一层阶梯,正准备转身,却不知被谁撞了一下,立马滚下楼梯。旁边的人看傻了眼,提起的腿冻住了一般在空中暂停。全部的人都往下面看去。

空气凝固了好几秒,才有人回过神来,跑去叫来了老师。

暮合醒来时,看见墙上的挂式空调。上面的几根彩带被冷气高高吹起。

当过了一会,她完全醒过来时,却惊讶地叫出了声。她发现,自己的右腿失去了知觉。

妈妈听见声音,从洗手间里出来,她手上满是泡沫:“哦哟,你终于醒了啊,渴不渴?”

暮合的声音极其沮丧地说:“妈……我的腿……是不是……”她以为,自己的腿一定是残废了。

妈妈说:“诶,说什么呐,你的腿没事,只是骨折,可以保住的。”

这个消息让暮合微微高兴起来:“真的?”

“妈妈还会骗你啊?等我洗完衣服就过来陪你啊,你先看会电视吧。”

暮合这才放了心。

把募合推下去的凶手最后还是逃之夭夭了。因为当时大家的注意力全在暮合身上,根本没人记得推她下去的那个人是谁。而暮合的父母看在她并无大碍的情况下,也放弃了对这件事的追究。他们想,那个同学应该也不是故意的,就此作罢好了。

一个月后,医生说暮合没有住在医院治疗的必要了,于是她就办理退院手续回了家。

出院了的暮合右腿上打了厚厚的石膏,绑了一层又一层的绷带,活像个木乃伊。右肩下撑着的那只银色的金属拐杖将陪她度过未来的几个月。

刚一回家就接到朋友从学校打来的电话。朋友问:‘你没事吧?”

目前这种情况,去学校上课看起来是不行了。一是路途太远,二呢,在学校也不太方便。毕竟医生嘱咐过~定要注意些,目前的伤情依旧不容乐观。

但暮合要继续上课外班的要求还是得到了父母的应允。

之所以会同意,是因为课外班与暮合家的小区在同一条街上。出了小区大门往右拐,一直走,不消五分钟便可到达。

当然,这是腿受伤之前的速度。

今天是课外班的第一次课。暮合特意提早半小时从家里出发。可到达那里时,发现自己居然用了以前五倍的时间。

暮合坐在第三排的最外侧。身边的人都是生面孔,他们各自埋头做着自己的事情,谁也不说话。头顶上的灯光在浓黑的夜色里让人觉得的有些昏晕。

两分钟后,外面走廊上响起急促的电铃声。老师起身去关门,门关到一半的时候,看见昔文踩着点从门缝里挤进来。

他微笑着走近暮合,左手食指的第二指节在她桌子上轻轻敲了两下:“暮合,随便借我只笔用用。”

暮合连忙从笔袋里找出笔,递给昔文:“喏。”

因为来得很晚,靠前面的位置已经没有了。昔文接过笔后朝最后一排剩下的空位走去。

下课后,昔文收拾好东西,来到暮合身旁。他把笔轻轻搁在她面前的书上:“谢了。”

暮合一听这话不知怎么的,脸一下子就红了。或许是与这个男孩子交集尚浅的缘故吧。

今天,她还是头一回仔细地看清了男孩的脸。

真的不知道,该用怎样美好的词语去形容。因为很难用那些俗气的词语一概而论。他给自己带来的那种感觉也非常微妙,想了好久,依然想不出怎样形容。只是在灯光下,他的脸散发着的奶黄色毛茸茸的光晕,令她倍感温暖。

“那么,作为报答,我送你回家吧。”他说。

自此以后,每天昔文都会在暮台所住的小区门口等她一起去上课。

这天他们早早地抵达教室,还没几个人,有很多位子可供选择。昔文喜欢坐在最靠内侧的位子,暮合便在他身旁坐下。

“来,把它给我。”昔文指了指暮合的拐杖说。

“嗯。”

昔文把拐杖放在靠墙的一侧,扭过头来朝暮合笑了笑,露出一颗尖尖的牙齿。生着长长睫毛的双眼咪成好看的狭长的线。

这回来得的确太早了些,等了好一会儿还没到上课的时间。暮台想起昨晚的那个梦,于是开了口。

“额……昔文呐。”

“嗯?”

“昨晚上我做了一个梦啊……”

在昨夜的梦里,她看见自己走出一扇门。接着,强烈的白光排山倒海般袭来,好像要穿透自己的身体。她抬起右臂,试图遮挡住一部分光线,好让自己看得清楚,但眼睛始终难以睁开。使劲透过光线看过去,一个男孩正朝自己走来。待走到自己面前,光线突然淡了下去,逐渐看清了他的脸。他的嘴唇微张,似乎是要说话。

“说什么了?”昔文听得很投入。

“他说[嗨,让你久等了,我们玩去吧。],然后我看见自己变成小时的模样。”

“啊……接着呢?”

“他牵起我的手,我看见他笑时露出一颗很可爱的小尖牙,嗯!就跟你的位置一样,都在右边。”

“纯属巧合啦……”

“而且,我也不是第一次梦到那个男孩了。”

的确。从遥远的,根本无法记起来的一天起,暮合就常常梦见和那个小男孩一起玩。

有时在草地上;有时周围全是盛放的金色花朵;有时大片的蝴蝶如同彩霞一般从天空的一角铺天盖地地飞来。

但小男孩与自己却从未长大过。十多年了,一直是那副幼时的模样。而当次日早晨从梦中醒来,自己总是坐在离家不远的街边。

她一直为此耿耿于怀。父母曾带她去看心理医生。但得到的答复却是:正在发育期,要多休息。意思是,这是疲劳所致。但她不这么认为,她总觉得,那个梦境太真实了。根本就不像一个梦嘛。

昔文听后,笑嘻嘻地说:“我怎么不能像你这样,可以梦见跟一个可爱的小女孩玩呢?”

“做你的梦去吧!”

“那么……你对那个陪伴了你十多年的男孩,有过一点点喜欢么?”

有些人,有些事,早在很久以前就被你我从记忆里删减出来。但仔细去寻找,总归还是能找到些踪迹。

身旁的昔文,他最初是怎样走进自己的生命里来的呢?暮合想。

高一开学后就没跟昔文正式地讲过一句话。或许根本不需要上升到‘旺式的程度,因为哪怕是“喂,把那个本子递给我这样一句不需要带有任何情感的话也没有跟对方说过。因为他们始终分隔在相距很远的两个组。没有在一起做过小组讨论。没有在放学后打扫过同一间教室。那么这样看来,对于陌生又不善于制造机会的两个人来说,就几乎没有任何可以搭讪的理由了。

但是那天,非常意外的,昔文对暮合说了第一句话。

那天下午,暮台在上学的路上陆陆续续碰到一些认识的女生,于是结伴而行。走到教室所在的楼层时,同行的一个女生说:喉,你们知道么?××已经不是处女了诶,是跟上届高三的一个男生……”

那个女生故意把声音压得很低,似乎是想制造一种神秘的气氛。她轻轻叹了一口气说:“虽然听说那男生长得挺不错的,但作为××的朋友,我真为她感到悲哀呢。”

暮合觉得这个人根本就是跟××有仇,否则真正的朋友,是绝对不会把自己朋友负面的行为四处散播,并且还要摆出一副令人作呕的同情的样子。

“××有你这个朋友才是她最大的悲哀吧。”暮合白了她一眼,转身走进教室。

那个女生听罢,傻傻地杵在那儿。脸上烧灼得难受,像是贴在太阳表面。

周围其他的女生也觉得她挺讨厌的,于是道别之后,三三两两地结伴而去。

暮合坐下来后,突然听见耳边有一个男生的声音。他说:“锐得好。”扭头便看见昔文的背影。

这是昔文对暮合说过的第一句话。

或许只能说,这是昔文对暮合说过,并且被暮台记住的第一句话。

因为恢复得比较快,两个月后的一天,暮台去医院取掉了笨重的石膏。心情极其轻松的她打电话给昔文。

“跟你说啊,我腿上的东西今天取掉了。”

“哦?现在什么感觉?”

“嗯……有点不习惯,觉得右腿轻了好多。”

“过段时间就没事了啦。”

“嗯,晚上出来吧?”

暮合的腿伤完全恢复的时候,学校已经放了假。真要感谢那个把自己推下楼的人,也要感谢自己脆弱的骨骼,是他们让自己得到了有生以来最长的假期。

真正要感谢的人,还是昔文。感谢他当自己痛苦的时候悄悄将时间调快。

伤愈后的心情,好得无法比喻。轻松得像是可以飞起来。暮合在昔文身边蹦蹦跳跳地走着,感谢着上苍让自己重新获得行走的权利。

“你当心点啊。”

“没事没事,你看我现在好得很啊,哪会有什么事。”

“嗯,看在你的腿乖乖地痊愈的情况下,我带你去吃冰激淋。”

“什么啊,冬天吃冰激淋啊?”

他拉起她的手,脸,因羞涩而一直看着前方,没有回头。暮合惊讶地瞪大眼睛,盯着昔文紧握着的手。随即看着他的背影笑了起来,美丽得像是头顶不断炸开的烟花。

昔文停下来,注视着天空对暮合说:“看呐,烟花诶!好漂亮!”

暮合依旧笑着,抬头仰望天空。

明亮的烟火,吞噬着人们的影子。暮合朝身后看去,昔文和自己的影子都消失了。好像终于摆脱了一切苦恼。而影子在被光线洗刷之后,又再一次显现出来,但此时,它不代表痛苦。

暮合扭头看着昔文,稍稍将他的手握紧了些。

周日晚上,暮合与昔文并肩坐在电影院里。四周光线很暗,银幕前无数头部的影子晃动着。人们无视旁人地聊着天,不时有人夸张地笑出声来。

背后突然射进来几束淡白色的光线,空气中的微粒像是一下子被点燃了,迅速飞舞起来。

原来是刚买了票进来的一对情侣,他们手牵着手,伸着脖子四处张望。

因为人们普遍没有按票上的编号就坐的习惯,于是即便是本应属于自己的位子被人占了,他们俩也没有在意。而是一心希望找到两个并肩的座位。

女生指着暮合座位的方向,对男孩说:“那是不是有空位?”突然她喜悦的声调又暗了下来,“可惜只有一个。”

“再找找吧,应该有的。”男孩握紧了女孩的手说。

暮台也没在意女生的话,只是为自己能和昔文并肩坐着而感到高兴。她回过头去冲昔文笑了笑。黑暗中,昔文的脸被银幕淡淡的光线微微照亮。

昔文也冲暮合笑笑。暮合因此喜悦得红了脸。幸好在黑暗中,没有被昔文发现。她想。

电影开始的时候,昔文说:“诶,开始了。”

暮合回头去看银幕的时候瞟了一眼周围的人:“哪有什么空位啊?”她想。

“啊?什么?”昔文以为暮合是在跟自己说话。

看的是一部喜剧。

剧里男主人公向女主人公表达爱慕之意却被拒绝时说道:“亲爱的,我活着既然不能爱你,就请让我死去吧。”

暮合因为他滑稽的动作和极其别扭的对白笑了。

昔文却扭过头来,一本正经地说:“诶。”

“嗯?”

“我如果死了,还是可以跟你在一起的吧?”

“说什么呐?你怎么了?”

“没事啦。”

那天晚上,暮合再次梦到那个小男孩。

他牵着自己的手来到小溪边,自己蹲下来,捧了一些水,浇在脸上。

他说:“我要去旅行了。”过了一会他又说,“也许很快回来,也许再也不会回来。”

暮合听后,潸然泪下,心里沉重得透不过气来。

画面逐渐朝梦中的男孩和自己的背后退去。大地变成海洋,花朵化成飞鸟。一高一低的两个背影仍然站在水中央。镜头中黑色从四周朝中间聚拢。人影,大海,天空,云朵,全都被挤压成中心的小小光点。

最后,那颗光点也熄灭了。剩下青色的幻影。

她难过极了。不愿让男孩走,不愿让视野暗下去。透不过气,满头大汗。终于从梦中惊醒。

她突然想起昔文,于是慌张地从被子里翻出手机,摁下了昔文的号码。

“喂?!”她着急极了。

“啊啊?怎么了?”那头传来熟悉的声音。

“哦,没什么,还好……”

男孩灿烂的笑声穿透了此夜的乌云。但月亮的阴影后面,总像是隐藏了什么。

暮合腿受伤的时候,身上还只是穿着单薄的长袖,但转眼之间,业已到了裹上棉袄的时节。

真正的冬天比以往来得早了些。

从窗户看出去,世界仿佛只剩下灰蒙蒙的天空,和颜色更加深的土地。

清晨的时候,从头顶蔓延过去的电线割碎了干净的苍穹。城市的大部分地方,还在睡着。偶尔有早起的阿姨清扫着马路,刷刷的声音让街道显得无比悠长。不久之后,街边面摊的伙计将今天的第一把面下进锅里。炉子里的煤,烧得噼啪作响。

暮合坐在今天的第一班公车上,靠窗的位置。她从贴了褐色透明纸的车窗里,窥视着昔文的脸。啪嗒一声,豆大的泪水坠落在右手的手背上。

“真的要走么?”她问。

“嗯。”

“几时回来?”

“春天回来。”

第二天,再次拨打昔文的电话时,就听到了“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的声音。

几天后,就是开学的日子。暮合决定重新振作,开始新学期的生活。

然而到了学校后,就听到一个令自己万分吃惊的消息。

“诶,你记得咱们班陆昔文在你受伤之前就请假跟父母出去旅游了吧?”同桌说。

“是啊。”

“你住院后没多久,他们一家三口就遇上车祸……全死了。”

暮合显然难以相信这是真的,因为这个寒眠她一直跟昔文在—起。如果他已经死了,那么自己就一直跟……不不不,不可能。

然而之后她终于相信。

课外班结课那天,她问老师昔文什么时候回来复读。结果老师说:“陆昔文啊,他一开始报了名的,可后来听说出了什么事吧就一次课也没采上。”

那么……

你相信世界上有鬼么?

你想信爱你的人,即便死后,还会回来看望你么?

暮合觉得一切恍如昨日。

她与他的一切,她都记得——

她和他坐在台阶上有一句没一句的聊天。

她和他一起看烟火。并肩坐在电影院。

他答应她下个生日要陪她一起过。

他说一辈子,不论生死,都要陪着她。

然而现在,这些都成了海市蜃楼。只记得他说,春天我回来。

昔文就仿佛在—瞬间,蒸发成高空中的水滴。远远地离开了这个星球。

暮合回到了学校。同学围拢来寒暄几句又迫不及待地翻开书本,继续拼命地书写着,为了心中那个可怜的梦想。

天热的时低—边写字,—边用手背使劲擦着额头上的汗珠。仿佛如此使劲地瓶汗就不会再流下来。但他们却在不经意间又抬起手背好几次。

暮合也以为,如果努力些,是可以忘掉茜文的。她想他是孑阿能回来了,只希望能忘掉他,而不愿继续活在痛苦之中。

但是,每一次的试图忘记都让自己对昔文的印象加深一层。昔文给自己的生命留下深刻的东非大裂谷。无论如何填,也填不满。

她在休息日寸,手撑着下巴,侧目望着天空中的浮云以及从浮云后面渗透过来的白色光线,不知不觉又想起昔文还在的日子。她有时会认为,他还在。但当她猛地站起来在四周寻找他的身影时却找不到一丝痕迹。于是,她在无数次欣喜之后,换来的,是无数次的落寞黄昏。

她开始弄不清楚。她常常想昔文是否真的在自己的生命中出现过呢?也许,之后的那段时光里,昔文只是自己孤独心灵中幻化的—个人。也许,他根本就在那场车祸中命丧黄泉。

但是他给与自己的这段过往却又真实得触手可及。

生命中似乎就有这样的—些人,他们的确曾踏入我们的世界,但不久便迅速离开,以至于我们有时会怀疑他们的存在。可他们往往在这段段时间里给予过我们很多很多。他们是值得我们永远纪念的。

十一

后来那个男孩再也没在自己的梦中出现过。很长一段时间,暮合睡得很好。没有梦。一觉可以睡到天明。

但有一无梦中黑色的银幕中心重新亮起了那个光点。光线从那个小点出发,不断向四周蔓延。

她看见自己挽着朋友的手走在走廊止。昔文从对面走过来。他经过自己身旁时,什么也没说。两人互相凝视着,直到擦身而过。

朋友无意中看到窗外满眼春色,兴奋地说:“春天来了诶!”

暮合笑了笑:“是啊,不知那个梦是否还能回来呢?”

她回过头来,看见那个男生站在走廊尽头微笑着注视着自己。那张脸让她觉得如此熟悉,似乎很久以前就已经见过,但就是想不起来。于是她投以长久的微笑。大网掀起了她黑色的长发。

两年了。暮台低着头想着。目光渐渐散了焦似的。

这两年里,她用尽各种方法,试图忘记昔文。但在开始的—段时间,这是很痛苦的。

可是,一年过去,两年过去。时间帮她冲淡着记忆。与此同时,也在冲淡着我们的记忆。当你在街上遇到—个曾经的熟人,或是拿着毕业照看着上面一张张稚嫩的脸他们中的很多人,你需要拼命想,才能想起来他们的名字。有的你也许只记得名而不记得他的姓。更有一些,你搜寻不到任何关于他的信息。似乎关于他的一切,在大脑中早已被格式化了。

但你忘不了他的眼神。

你忘不了他说话的口吻。

因为他们的确在人生不断地迁徙过程当中,驻足于你的生命。

暮合放弃了对那个男孩子的思索,咧开嘴笑了笑。继续挽着好朋友的手,唱着歌走下去。青春的光芒尽显其身。

而站在走廊尽头的男生也笑了。露出一颗白色的小尖牙。接着转过身去,大步迈进墙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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