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朴园的第二个女人

2009-07-23 08:42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09年7期

任 霄

关键词:第二个女人 有钱有门第 出国

摘 要:周朴园在侍萍和繁漪之间还有另外一个女人,我们可以称之为第二个女人。在侍萍被赶出周家后和周朴园成亲的不是繁漪而是这第二个女人。这个女人家有钱有权有门第。文章推测周朴园可能是为了要靠这家人出国才和这第二个女人结婚。这个女人结婚不久就死了,没有在周朴园的生活中留下什么印记。

本文谈论的不是繁漪,是另一个我们完全陌生的女人。在《雷雨》中没有她的台词,她也没有在周朴园的生活中留下什么印记,我们甚至都不知道她曾经存在过。侍萍曾经提起过她,不过我们大多数人肯定会错了意,把她当成了繁漪。

在整部《雷雨》中只有侍萍曾经提起过一个人,都是在第二幕里。第一次是侍萍在没有和周朴园相认的情况下大倒自己的苦水:“她的命很苦。离开了周家,周家少爷就娶了一位有钱有门第的小姐。她一个单身人,无亲无故,带着一个孩子在外乡什么事都做,讨饭,缝衣服,当老妈,在学校里伺候人。”第二次是侍萍已经和周朴园相认情绪激动说的:“三十年前,过年三十的晚上我生下你的第二个儿子才三天,你为了要赶紧娶那位有钱有门第的小姐,你们逼着我冒着大雪出去,要我离开你们周家的门。”侍萍口中这个人是繁漪吗?不是,绝对不是。

在剧本的人物表里我们很容易地可以看到主要人物的年龄,而且在剧本中间也可以得到印证。

《雷雨》第二幕中,侍萍向周朴园提出要见亲生儿子周萍一面,然后自言自语地说周萍比鲁大海只大一岁,说周萍是二十八岁,那么鲁大海自然就是二十七岁了。母亲对儿子年龄的记忆应该是准确的,而且这个和人物表中的介绍可以相互印证,这一点应该不存在问题。

《雷雨》第一幕开头的部分,鲁贵向女儿四凤要了钱后旁敲侧击地暗示四凤,叫她注意繁漪和周萍的暧昧关系,他说:“你忘了,大少爷比太太只小六七岁。”如果外人如鲁贵者所言不足采信的话,那么繁漪的话应该是可信的。《雷雨》第二幕中繁漪苦苦挽留周萍的时候说:“你忘了,我虽然只比你大几岁,那时,我总还是你的母亲,你知道你不该对我说这种话么?”鲁贵、繁漪的说法和人物表是互相印证的,应予采信。这就意味着,如果周萍二十八岁,那么繁漪就是三十四岁或者三十五岁。

三十年前周朴园结婚的时候,鲁大海出生仅仅三天,也就是说在二十七年前现年三十四五岁的繁漪才仅仅七八岁!按照常理,那么周朴园和繁漪在当年结婚基本上是不可能的。

当时中国童养媳比较普遍,那么会不会是童养媳呢?应该不是童养媳。七八岁的小女孩,不太懂事,未解床笫之欢,完全不用赶走侍萍母子。如果是童养媳,这样做完全不合逻辑。更为重要的是当时基本都是经济困难的贫苦人家才送自家的女儿去做童养媳,而这和《雷雨》中口口声声的“有钱有门第的”人家是相互矛盾的。所以,童养媳的情况也可以排除。

如果这样的分析成立的话,那么我们就应该承认周朴园在侍萍和繁漪之间是有一个女人的,这个女人应当就是侍萍所说的那个“有钱有门第的小姐”。

在《雷雨》中,那些数字是精确的,值得我们玩味。北大中文系博士黎荔写有《曹禺与现代话剧的艺术成熟》,阐述了曹禺在中国话剧史和文学史上的重要性,总结了曹禺剧作在艺术上的若干特征。我对该文的观点基本赞同。但是该文至少有一点是值得商榷的。文章说:“为了更充分地表现自己对现实的审美感受,曹禺并不满足于仅仅按照生活的本来面目去进行描摹。在曹禺剧作中明显存在一些违反客观标准的安排,如《雷雨》和《原野》中便有不少经不起认真推敲的细节(如周冲的年龄)……”把周冲年龄看作“经不起认真推敲”,实际上倒可能是自己读书不够仔细的误会。

有一点黎荔可能没有注意到,就是在《雷雨》里侍萍口口声声说的是“三十年前”,而繁漪则一再强调的是自己进入周家“十八年”。这中间相差整整十二年!侍萍说过三十年前是“光绪二十年”,也就是公元1894年。这样说来《雷雨》的主要情景是在“三十年后的1924年”。曹禺在戏剧序幕里说“这是十年前一腊月三十的下午”,在《雷雨》尾声里再次说“舞台渐明,景同序幕,又回到十年后腊月三十日的下午”,也就是说是在1924年的十年之后的1934年。而1934年正是《雷雨》发表并首次演出的年份。上文说在1924年的时候繁漪是三十四或者三十五岁,而周冲是十七岁,母子相差十七或者十八岁,当年的女子十七八岁成亲是普遍现象,很正常。这里似乎看不出有什么经不起认真推敲的地方。曹禺说“如果侍萍也算一个太太的话,繁漪是第三个,第二个应当是一个旧式的小姐”,这话是在20世纪80年代说的。北大的温儒敏教授曾经编了一套书,其中有一本叫做《中国现当代文学名篇十五讲》,是陈思和写的,在第一讲里面也说到当年和周朴园结婚的不是繁漪,而是另有其人。如果黎荔做得再扎实点,大概就不会说周冲的年龄“经不起认真推敲”的话了,一个合理的解释是黎荔博士误认为在光绪二十年(公元1894年)嫁入周家的那个人就是繁漪。我的导师教导我做学问一定要严谨,而且一定要多读书。愿与博士共勉。

侍萍在第二幕里控诉周朴园说:“三十年前,过年三十的晚上我生下你的第二个儿子才三天,你为了要赶紧娶那位有钱有门第的小姐,你们逼着我冒着大雪出去,要我离开你们周家的门。”“年三十的晚上”逼一位刚生产三天的产妇带着一个“生病快要死”的孩子“赶紧”离开周家,这显示了这桩婚事的急迫和不同寻常,这样做搞不好是要出人命的。那么周家为什么要冒着出人命的风险而赶紧结婚呢?

“引诱”这个词在《雷雨》里出现了很多次,其意义跟我们说的勾引之类的意思并不一致,而是含有引诱成功、得手的意思。繁漪说周萍引诱了自己,两人已经有了乱伦是事实;繁漪说周朴园引诱过一个良家女子,侍萍已经有了两个孩子;大海说周萍引诱四凤,四凤已经怀孕几个月了。那么我们是不是可以设想是因为周朴园也“引诱”了这位“有钱有门第”的小姐,被两家发现,在事情还没有在社会上传开之前,成亲大概是维护两家声誉和颜面、将负面影响降到最小的最佳选择。无论如何,周家一个丫头是不如两户大家的清誉重要。这是周家赶着结婚的一种合理解释。

曹禺曾说到这个有钱有门第的是“非常有钱的大官”,“周朴园的母亲为了要依靠这方面的势力”才“非把侍萍逼走不可”。那么,周家到底要依靠人家什么呢?

在第一幕中,周朴园训斥周冲时说:“你知道社会是什么?你读过几本关于社会经济的书?我记得我在德国念书的时候,对于这方面,我自命比你这种半瓶醋的社会思想要彻底得多!”这里有个问题,周朴园是在什么时候去德国留学的呢?

周朴园留学德国应该是在侍萍离开周家之后,繁漪进入周家之前。也就是说是在1894年到1906年之间留学的。周朴园在1894年之前留学的可能性不是很大。鸦片战争后民间对洋鬼子非常仇视。1872年,清政府派了第一批公费留学生去美国留学。当年的一位留美幼童回忆:“当地人散布流言,说西方野蛮人,会把他们的儿子活活地剥皮,再把狗皮接种到他们身上,当怪物展览赚钱。”1898年,十七岁的鲁迅到南京去求学,若干年后他在《呐喊·自序》里还在说:“那时读书应试是正路,所谓学洋务,社会上便以为是一种走投无路的人,只得将灵魂卖给鬼子,要加倍的奚落而且排斥的。”北京师范大学历史学博士张艳在《清朝文化政策的转折——同治时期文化政策初探》中说清政府曾经在1877年、1881年和1890年代曾经先后三次向欧洲派遣官派留学生(时限多为三年)。戏剧不是历史,但大概也不至于无中生有空穴来风吧。周朴园应当是在这一时期去德国留的学吧。

资料显示,清政府在1872年向美国派遣第一批一百二十名留学幼童。“幼童来回路费及衣物,每人银七百九十两。幼童驻洋学费津贴屋租衣服食用等项,每年计银四百两。”1895年之后由于赔款日多,银价飞涨,周朴园留学的花费比当年的留美幼童只多不少。两千两白银是一笔不小的开支。1900年,清政府签订辛丑条约,赔款共四点五亿两白银,是清政府年财政收入的十二倍。这样的话我们很容易换算出偌大一个清政府1900年全年的财政收入是三千七百五十万两白银。两千两白银已经占到清政府1900年全年财政收入的万分之五。如果这个抽象的数字还不能说明问题的话,那么我们还可以从下边这个材料得到一个感性的认识。刘鹗于1903年发表了《老残游记》,小说描述老残要替一个当红的姑娘赎身,价钱是六百吊钱,而“此刻银价每两换两吊七百文”,这就是说,这个妓院中当红的姑娘就是二百二十二两白银。另外,范进的老丈人胡屠夫骂找他借盘缠的范进说:“像你这尖嘴猴腮,也该撒抛尿自己照照!不三不四,就想天鹅屁吃!趁早收了这心,明年在我们行事里替你寻一个馆,每年寻几两银子,养活你那老不死的老娘和你老婆是正经!你问我借盘缠,我一天杀一个猪还赚不得钱把银子,都把与你去丢在水里,叫我一家老小嗑西北风!”当然胡屠夫说自己行业的利润(杀一个猪还赚不得钱把银子)和范进帮工一年的收入(每年几两银子),里面难免可能会有夸张的成分,但是应当不至于过分失实吧。不管从现实的历史还是从当时的小说中看,在清朝后期,两千两白银应该是一笔不小的财富吧。

周萍说周家是个大家族,但是大家族并不意味着富有。周家在周朴园留学归来之前大概也就是个普通的财主吧——真正有钱的人家大概是不会急迫地想要依靠什么“非常有钱的大官”。周家的真正兴旺是在周朴园学成归来之后当了曹禺说的“外国煤矿的资方代表”成了洋帮办,也就是大海所说的故意淹死二千二百小工,每人克扣三百块钱之后的事情。那么在这种情况下,引来一个战略投资者,来分担或者压根不要自己掏周朴园这一笔不菲的留学费用,应该是个不错的选择。

曹禺谈到这家非常有钱的人家是“大官”。曹禺的父亲万德尊是阎锡山的同学,做过中华民国的中将,曾担任过镇守使的职务,并且曾经做过黎元洪总统的秘书。那么,曹禺眼中的“大官”该有多大呢?我们有理由怀疑周朴园有意地接近这个“有钱有门第的小姐”,利用该“大官”的影响使自己得到公费留学的机会。而这才是侍萍母子大年三十晚上被扫地出门的更为合理的解释。侍萍耿耿于怀的“有钱有门第”在这里才水落石出,真相大白。

女性主义批判者说,在男权社会里女性处于失语和无史的地位。周朴园的第二个女人是这句话的最佳注解。

周朴园当初是有目的地和她结婚的,但周朴园不爱她,侍萍才是他爱的人。缺乏滋养的花朵很快就会枯萎,她也差不多。大概在周朴园留学不久就郁郁而终了。她没有子嗣,没有名字,就这样湮没了,什么也没有留下,就像完全不曾存在过一样。在《雷雨》里有关她的就只有区区“有钱有门第”这几个字。剧本这样处理这个人物,可能是曹禺生活在作品中的投射。曹禺的母亲就是在曹禺出生后很快就去世了。

侍萍、周朴园的第二个女人和繁漪本质上都是一样的人,她们都是受害者,是周朴园和整个封建制度的受害者。她们用自己的青春、感情和生命控诉这个不合理的黑暗恐怖的社会制度和周朴园这样的人。她们正常合理的感情需求和生理需求得不到满足,她们的尊严和权利得不到保障,她们是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一群。一个活生生的、美好的生命就这样流逝了。可悲的是,这一切都没人知道,也或者是假装不知道。

女性主义者说她(他)们要做的就是发掘和还原女性的历史,张扬女性的意识和尊严,挑战父权制的社会。我不是女性主义者,我只是把读《雷雨》的一点感想记下来而已。

经典的作品,值得我们细细去品味。读了,也许就会有新的体验,比如《雷雨》。

(责任编辑:张 晴)

作者简介:任 霄,延安大学文学院2007级中国现当代文学硕士研究生。

参考文献:

[1] 温儒敏,赵祖谟.中国现当代文学专题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100.

[2] 陈思和说侍萍说的三十年应该是自己和周朴园发生关系的时候,而不是周朴园结婚的时候,周朴园结婚应该是二十七年前。对此我表示赞同。

[3] 夏 竹.曹禺与语文教师谈《雷雨》,全日制普通高级中学教科书(必修)语文第四册教师教学用书[Z].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04:82.

[4] 陈思和.中国现当代文学名篇十五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

[5] 李长莉.近代中国社会文化变迁录[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8:295.

[6] 张 艳.清朝文化政策的转折——同治时期文化政策初探[J].史苑第十三期,2005:12.

[7] http://blog. soufun. com/12077728/1936119/articledetail.htm.

[8] 田本相.曹禺传[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98: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