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勇
我十四岁时。父亲终于要从南方一个小城调回本市工作了,母亲高兴得整天都是在扳着指头数日子,而我还是一如既往地吃饭、看书、上学。感觉父亲陌生到只是每个家庭都有的称谓,一个从没亲近厮闹过的熟悉背影而已。
父亲回来了,原本安安静静的家突然多了他,我很是不习惯。他吃饭的吸溜、咀嚼声很响,爱生吃大蒜,满口我一知半解的南方话。睡觉时呼噜打得震天响,这些让我对他厌烦透顶。
全市中学生数学竞赛,我得了第一名,学校举办庆功会,要求我的家长必须到会发言,谈谈对我的成功教育。回到家。我悄悄跟母亲说了这事,明确表示,这个会必须她去参加。
第二天,我和同学们搬着凳子在广场上集合,眼睁睁看到高高主席台中央,端端正正坐着的,是父亲!我想躲,同学拉住我问,那是你爸吧?我硬着头皮点点头。东张西望的父亲眼尖,立刻跑过来跟我和同学打招呼,一副炫耀的神情用很滑稽的方言问这个同学参加竞赛了没,招呼那个同学说以后有不懂的题问我家胡勇啊。同学们都心照不宣地一笑。我的脸在发烧,低下头盯着自己脚尖,别提多别扭了。
大会开始了,主席台上的父亲跑前跑后地跟每个领导、老师握手,用手拍拍麦克风。大声地喂喂试音,听到下面的阵阵哄笑声,他还很自得地冲大家挥挥手,我尴尬得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轮到他发言,他先是向各位领导、老师致谢。他说我从小其实是个很笨的娃娃,院子里的小朋友都不爱带我玩,所以我喜欢一个人安静看书,说他常年在外没尽到一个父亲的责任,说着说着,他竟然当着全体师生的面,流下眼泪。我当时就傻了,觉得周围同学的目光都火辣辣地集中在我身上,有几束别有意味的目光,还是对我颇有好感的漂亮女生。我霍霍跳出个念头:父亲像个小丑,来这里给我添乱的。我转身跑了,一口气跑回家。
晚上,父亲喊我吃饭,我委屈地冲他喊。谁叫你去开会的,你就那么爱在大家面前哭啊,害我丢尽了脸!让同学笑话我!父亲慌张起来,检讨道,我也没想到,说着说着就……
我固执地认为父亲的举动让我成为笑柄。虽然还要和他继续在一个屋檐下生活,却从心里开始排斥和他一起出现在大家面前,我们的距离,被我刻意地一点点拉开。
父亲没有对我动怒,反而愧疚了好多天,以后,他以一种谨慎的态度和我相处。十一放假,一向嗜书如命的我干脆泡在新华书店,意想不到的是,为了安静看书一直蜷缩在书柜后面的我,由于过于投入小说情节而没听到书店打烊铃声,其后就被清场的保安怀疑是偷书贼带进了保卫科。
保卫科按照我说的号码往家打电话时,口口声声说他们抓了个窃书贼,父亲接的电话,二话没说就撂下电话。我心想,他那么爱面子好张扬的人,肯定不会丢了脸面来接我的。
十几分钟后,父亲气喘吁吁赶来了,进门就拍桌子踢板凳的,居然是冲保安!他像只老鹰般凸着眼珠挥着膀子:“你们凭什么说他是小偷,你们凭什么不让他回家?我要告你们非法拘留!”说着,他拨打了110。我看着他脸红脖子粗地虚张声势,看着他不问青红皂白地袒护,看着他大有为了我去拼命的势头,突然就红了眼眶。不久前,我也像他这般莽撞嘶喊过,那是因为他给我丢了脸;如今,他的嘶喊是为了不管不顾地捍卫我的尊严!
直到这时我才读懂,高贵不高贵都是一样的爱,完美不完美都是沉甸甸的情。
父爱,在绵长悠远的岁月里成为被我忽略的坚实依靠,我只顾急着长大,不屑去读懂他。而今,在生活一个不经意的转角,让我真真切切地读懂,好在,一切都还来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