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远星
滁州琅琊山醉翁亭景区内,长着一棵枝繁叶茂的古梅树,花期在蜡梅、春梅之后,被称为“杏梅”,相传为欧阳修亲手所植。
千年前的那个雪夜,欧阳太守又醉了。
风咆哮,卑微的杂树山草被扭曲了头颅;雪乱舞,柔弱的杨树、柳树被压弯了腰身。庙宇亭阁的飞檐上落满了雪。醉酒的太守留宿山中,那是太守贬谪滁州后的第二个冬,他心中的悲愤和失落感早已平静,刚烈之气在风雨中化作了冷峻深沉。
半醉的太守夜半起床,悄悄出门,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雪地上。太守看着漫天飞舞的雪花,不由想起他生命中的一次次风雪。他来到那棵小梅树前,轻轻抖掉压在它身上的雪,像父亲一样默默看着它,看着它黑色的树干,看着它稀疏的枝条。这是太守亲手栽下的梅树,他每次上山都来看它。太守平生爱梅,梅与他性情相通。他在为政之余坐在梅树下,看林壑芳草,听鸟鸣泉声,饮酒赋诗,操琴吟唱。
雪舞梅香,一缕缕沁人心脾。太守仰视树上怒放的梅花,若有所思。他弯腰拾一朵落梅,放在鼻子前,闻冷冷的梅香。
风歇,雪止,月出,白蒙蒙的山中宛如仙境。高处不胜寒。太守的乡愁在月亮上,他思念那天各一方的亲友,那风骨卓然的石曼卿和才高德厚的梅尧臣,那用芦荻在沙地上写字教子的白发老母,那千山万水外的故乡庐陵,那白墙黑瓦和鸡鸣狗吠……太守渴望自由自在亲情融融的生活,渴望田园牧歌和人间烟火昧……
冷月如僧侣的脸,无动于衷地面对着山中的一切。太守背着两手在雪地徘徊,一株躯干宛如卧龙的老梅树吸引了他。太守少年寒窗苦读,宋仁宗天圣八年(公元1030年),二十四岁的他考中进士第一名,同年任西京洛阳留守推宫,开始经历仕途的风霜雪雨。因為支持贤臣范仲淹,痛斥谏官高若讷,他被贬谪到夷陵(今湖北宜昌)去做县令;四年后他被召回朝廷,担任馆阁校勘,后来被任命为皇帝身边的谏官,先后向宋仁宗献了六十七篇奏议,直陈社会弊端,谋划治国良策。他禀性不改刚直敢言,为范仲淹的“庆历新政”鼓与呼,他的《朋党论》触犯了皇帝和众多大臣。命中注定,他又一次被贬谪到远离繁华京城的滁州。
太守来滁州后采取了一系列施政措施:抓农业搞建设操练民兵,发动全城民工修筑城墙,督率官兵保一方平安。大旱年间,他亲率百姓到琅琊山中,在柏子龙潭前向苍天求雨……仅仅两年,滁州境内年丰人乐。他在醉翁亭里宴饮宾客,觥筹交错间太守醉了。太守乐呵呵地走在山道上,高一脚,低一脚,把夕阳也看成了酒杯。
醉醺醺的太守来到梅树下歇息。梅树懂得太守的心思。太守不是苦行僧,但太守之乐,不是一己之私乐。太守一次次“醉”,又一次次“醒”,在“醉”与“醒”之间,书写了千古华章《醉翁亭记》《丰乐亭记》。于是,海拔只有几百米的琅琊山声名远播,醉翁亭成了“天下第一亭”。
“生而为英,死而为灵……不与万物共尽而卓然其不朽者,后世之名。”(《祭石曼卿文》)太守走了一千年,留下了醉翁亭和丰乐亭,留下了象征其魂灵的古梅树——苍劲斑驳的躯干宛如卧龙,虬曲茂密的枝叶向天空发散思绪。
又一度春风翩跹山花烂漫。清澈泉水旁,蜿蜒古道边,枝干伸展的古梅,宛如苍颜白发的醉翁,为游人和禽鸟的喜乐开怀。
(选自《醉翁亭文学》2008年1期,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