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树义
我案头上放着的这一本《流言》是2006年12月由“张学”权威陈子善主编的版本。这个本子在原版本的基础上,又收录了张爱玲1940年到1947年写的几篇散文,合起来正好40篇。这本书编辑精细,装帧也非常精美。
《流言》是张爱玲最为心仪的散文集。把自己的散文篇章集合起来,起了个《流言》的名称,也颇耐人寻味。张爱玲在《<红楼梦魇>自序》中这样说过:“以前的《流言》是引一句英文——诗?Written on water(水上写的字),是说它不持久,而又希望它像谣言传得一样快。我自己常疑心不知道人懂不懂,也从来没问过人。”
看了张爱玲这一番解释,直觉得张爱玲就像街头卖甜点的人,看见很多人从自己这儿买走了甜点,却不知道他们吃到嘴里是什么感觉,是以揪心。
其实,任何一个作家都很想知道自己的书对于读者的感觉和感受。而读者阅读《流言》的感受,后来的张爱玲是深有体会的。《流言》出版了多少?这好统计,但有多少人看过?又有多少人喜欢?这些大概就难了。即使有个笼统的数字也是一个相当惊人的、足以让张爱玲宽慰的数字吧?
一个人的作品拥有如此多的阅读者,这无论如何是件让人幸福的事情。我想张爱玲是体会到了这种幸福的。就拿2006年12月陈子善主编的版本说吧,不到两年的时间内,居然先后印刷了6次之多。张爱玲的书,包括《流言》在她身后还在继续出版,也应该是在她生前愉快的想象之中吧?
看这个版本提到了“张学”,我对此颇为踌躇。同济大学的万燕博士研究张爱玲着力不少,著有《海上花开又花落——读张爱玲》、《张爱玲画话》和《心灵的性别》等。记得万燕讲过一个故事,她说有一次参加张爱玲国际学术研讨会,正好和王安忆同住一室,私下言谈甚多。王安忆说,你对张爱玲已经是过度挖掘,而万燕却认为挖掘得不够。万燕说:“在研究张爱玲的过程中,每一发现张爱玲就像一桩扑朔迷离的案件,充满种种疑点,不解决这些疑点,对张爱玲的认识就是片面的。”
“张爱玲热”是个确实的存在,而且热度还没有消退,甚至还会随着一些新的发掘,出现不大不小的热潮。这都难说,但对张爱玲的研究真的可以成为一门学问,我还是觉得单薄。
陈子善主编的版本增加收录的散文有这六篇:
一、原载于1945年1月上海《小天地》第四期的《气短情场及其他》;
二、原载于1945年2月上海《天地》第十七期的《“卷首玉照”及其他》;
三、原载于1945年3月上海《天地》第十八期的《双声》;
四、原载于1945年4月上海《天地》第十九期的《我看苏青》;
五、原载于1945年5月上海《杂志》第十五卷第二期的《姑姑语录》;
六、原载于1947年12月3日上海《大公报·戏剧与电影》第五十九期的《太太万岁》。
张爱玲《流言》里的散文大都是先在报刊杂志上发表以后,再行集合的。也有两篇除外:一是篇幅极为简短的《雨伞下》;二是《谈画》。
《雨伞下》只有两段,写一个浅显的道理。下雨天,没有雨伞的人总想躲在别人的雨伞下,殊不知雨伞边缘的雨水更大,更凶。张爱玲说,这就好像穷人结交富人,穷人往往亏本。
《谈画》应该是张爱玲的一个艺术系列散文之一,她的《谈跳舞》发表在1944年11月上海《天地》第十四期,而《谈音乐》发表在1944年11月上海《苦竹》第一期上。独独这一篇没有发表,不知何因?《谈画》的篇幅较长,张爱玲依据一本刚得到的现代派画家塞尚的画册,不厌其烦地介绍其中一张张油画的图案内容。从写作艺术上看,此篇比起《谈跳舞》和《谈音乐》来,确实要逊色得多。
陈子善在《(流言)编后记》里曾经简短地谈到《流言》初版的情况。他这样写道:“与《传奇》交上海杂志社出版不同,《流言》是张爱玲自己当‘发行者,由上海五洲书报社‘总经售。”陈子善说,张爱玲为了《流言》的出版可谓费尽心机,自己找纸张,自己跑印刷厂,最后才“郑重付刊”。
张爱玲为《流言》出版的辛劳和所费心思,我们在书中《“卷首玉照”及其他》中可见端倪。张爱玲很看重《流言》出版的质量,总是想精益求精。但当时上海的印刷技术也确实不高,这很让张爱玲气闷。她一遍一遍地和负责印刷的朱先生交涉,还亲自跑到印刷所看校样,心里既高兴又着急。
《流言》的初版是有照片的,三张,都是张爱玲的个人玉照。照片还有说明文字:“有一天我们的文明,不论是升华还是浮华,都要成为过去。”“然而现在还是清如水明如镜的秋天,我应当是快乐的。”尽管这两句话是从《(传奇)再版序》中移植过来的,我们还是可以看到当时的张爱玲志得意满、顾盼自负的神态的。
然而,张爱玲在印刷具体事务中,好像一点也不轻松。为了书中的三张照片,张爱玲不知费了多少口舌。张爱玲是很愿意在书中插上自己的玉照的,但她在文章里话说反面。她说:“书里放一张照片,是很不上品味和品格的事情。就是放,也就是胸前留着大白胡须的托尔斯泰够资格。我的文章都是发表过的,读者如果为了看看我长得什么样子,兴许会买上一本。纯粹是为了销路,姑妄为之。”她把玉照问题最后归结到了读者关心她的长相,显然在说一些俏皮的话语。具体操作起来,张爱玲对交付印刷所的玉照的校版就有一大堆意见,不是模糊了,就是描画死板了,不是嘴唇下少了一块,就是眉毛不淡了,总是不满意。朱先生一副商业的嘴脸,坚守着自己底线,表面上一直在敷衍、应付,倒是印刷所的工人说出话来了:“印这样一张图,你知道我们要踏多少踏?”张爱玲问:“多少?”工人答道:“十二。”张爱玲心想,你就是踏几百下我也不奇怪。就这样,改了几次,最后好像还是不满意,但实在也没有更好的效果了,张爱玲只得作罢。
以后的版本没有了张爱玲的玉照,1968年的台湾皇冠出版社出版的《流言》就没有。陈子善主编的这个版本的扉页上,有一张大家都看到过的张爱玲斜扭脖子,颇有点自负模样的照片。玉照实在有些小,黑白照片中人像的背后一片灰白色,在扉页洁白的纸张衬托下,显得玉照很粗糙,就像随意复印了一下似的。仔细想来,当初张爱玲想通过几张玉照增加几本书的销量,以此多得一些版税,假如张爱玲还活着,面对如此汹汹的销量,不知作何感?大概心里很高兴吧。
记得90年代,贾平凹写过一篇推崇张爱玲的文章,写得不错。一个快跨进中年门槛的男人写张爱玲,心目中一定有一个张爱玲的形象。那时张爱玲还活着,但我想贾平凹脑子里的绝不是垂垂老矣的衰容,而是那幅“临水照花人”的仪态。张爱玲的面目给人一种决裂的印象,只有40年代的面貌姿容,以后的只有凭着想象,尽管这种想象是残酷而惊心的。
说完玉照,谈谈看书的感想。
《流言》属于重看,消遣般看,有点想法浮出来,就胡乱记下来,有这么几点:
1、看张爱玲的小说,如眼观霞;读张爱玲的散文,似手摸锦。一样的绚丽环绕,一样的蕴藉深沉。但霞光终将消退于黑暗,虚幻得让人无所凭借,而锦绣却能触摸出质地和温暖,具体而实在。我总要从张爱玲的小说看回到她的散文,再从她的散文,看出张爱玲的本人本性来。从文本中看到的张爱玲并不一定是个真实的张爱玲,需要从侧面和反面多端详,多思考。张爱玲的一脸睥睨和负气的模样实在是心理压抑下的刻意张狂,所以做得不够水滴般的圆润通彻。倒是晚年的张爱玲,万燕在《女性的精神——有关或无关乎张爱玲》的自序中这样介绍说:“后期的张爱玲离群索居,反倒活得更加真实,心态更加正常,那才是完全符合她的个性的生活方式。”万燕感慨道:“在没有人与人交接的场合常满生命欢悦的孤独理想,虽然也有许多艰难,但都是常态的情状。看她的这时期的信件文字,真叫‘温柔敦厚。非常喜欢晚年的张爱玲,让人感动。”
让万燕感动的张爱玲可能已经不是文学意义上的张爱玲了,这个张爱玲和贾平凹眼目里的张爱玲绝不相似。
2、很多的艺术家只是以作品展示于人,而将自己深深地隐藏起来。王尔德就是如此,意大利新现实主义导演安东尼奥尼干脆就说:“你们不要试图找我。”张爱玲正好相反,她动辄就把自己扯进文章里,将自己的人生际遇忽尥一下,让人一点一点地综合起来,拼接出张爱玲的图像。
3、看张爱玲的散文,总感觉到她的笔触写着写着就荡开了,推出去很远,然后再远兜漫卷,收缩回来。张爱玲对这样的笔意很不好意思,自嘲一些,谁知剐想纠正,又把自己拉进来大谈一通。更多的时候竟不回还,一路下去,依靠语言的深厚意蕴将裂隙弥合,竟也浑然一片,不辨界限。比如《我看苏青》,谈苏青却把自己身世拉进来。好在张爱玲和苏青是一双可以参照互看的人物,倒也有相得益彰的妙处。
4、张爱玲喜欢铺排,尽量显示自己拥有的才情和所把握的知识,同时也出现堆砌、累赘之弊。《谈画》尤其明显。我想张爱玲对此很有察觉。《流言》中有两篇极为简短的散文:一是《说胡萝卜》,二是《雨伞下》。张爱玲认为“虽说不上冲淡隽永,至少放在报纸杂志里也可以充充数,而且妙在短——才抬头,已经完了,更使人低回不已。”张爱玲这样说,也可看作是对没有节制铺排的警觉和反对。在她后来的《对照记》中,这种弊病当会有所收敛吧?以后看了再说。
5、有些人总想将自己和自己的思想写得高尚些,而张爱玲却是刻意地往低俗处去写。透过张爱玲华美深蕴的语言,我们看到了一个活灵活现的俗世来,让人唏嘘不已。尽管褊狭,尽管俗气,毕竟这是一方真实的世界和一个令人感慨的人生。
拉里拉杂这么多,竟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全是一些没有根据和来由的话语,只能作为《流言》的蜚语来看待。
(本文编辑钱振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