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老西安

2009-07-13 09:41贾平凹
文化月刊·遗产 2009年6期
关键词:西安

贾平凹

俗言讲,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城市何尝不是这样,尤其像西安这样的城。因看过国外的一份研究资料,说凡是在城市呆三代人以上的男人一般是不长胡须的,为了证实,我调查了数量相当的住户,意外地发现,真正属于五代以上的老西安户实在罕见。毛泽东有一句军事战略上的术语:农村包围城市。而西安的人口结构就是农村人进驻城市成为市民,几代后这些人就会以种种原因又离开了城市,而新的农村人又进住城市,如此反复不已。但现在是居住在城里的市民,从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开始,意识里就产生了偏见,他们瞧不起乡下人,以至今日,儿子或女儿到了恋爱时期,差不多仍是反对找城里工作原籍在乡下的对象,认为这些老家还有父母兄妹的人将来负担太重,而且这些亲戚将会没完没了地来打扰。即使是父母俱在城里的,又看不起北门外铁道沿线的河南人和说话鼻音浓重的已是城籍的陕北人,认为他们性情强悍、散漫,家庭责任心不强。其实,河南人在西安起源于黄河泛滥而来的难民,现已成为西安极重要的一部分市民。陕北人源于解放初期大量革命干部南下,这两个地区的人勤劳、精明,生存能力和政治活动能力极强。西安基本上是关中人的集中地,大平原的意识使他们有着排外的思想,这也是西安趋于保守的一个原因。

在我的老家商州,世世代代称西安为省,进西安叫做上省。我的父辈里,年轻的时候,他们挑着烟叶、麻绳、火纸、瓷器担子,步行半个月,翻越秦岭来西安做生意,生意当然难以维持多久,要么就去店铺里熬相公(即“当学徒”,编者注),要么被人收揽了组织去铜关下煤窑。更多的,是夏收时期来西安四郊当麦客。这些麦客都是穿一件灰不叽叽的对襟褂子,蹬一双草鞋,草绳勒腰,再别上一个布口袋装着一个碗和炒面,手里提着一把镰刀。他们在太阳如火盆一样的天底下,黑水汗流地为人家收割麦子,吃饭的时候,主人一眼眼看着他们吃,还惊呼着都是些饿死鬼嘛,一顿要吃五个馒头!麦客们或许来早了,来晚了,或许正逢着连阴雨,他们就成堆成堆聚在街头檐下,喝的是天上下的,吃的则瞧着饭馆里吃饭人有剩下的了,狗一样蹿进去,将剩饭端着就跑。当然,罗曼蒂克的事就在万分之一中发生了,我老家村子里就有过,是北郊一个年轻的寡妇看中了她雇用的麦客,先是在麦垛后偷情,再后来堂而皇之入赘,麦客叼着烟袋住在炕上成为这家男掌柜了。那时的商州是种大烟土的,老家的人讲过去吸烟似乎很难上瘾,不像现在吸白面,一吸上就等于宣布家破人亡了。也有想在当地当土匪而来西安弄枪的,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商州的两股土匪真的都是因在西安偷盗过一支枪而回去发展起来的,也有一个在西安买通了部队的军需,购得了五支枪,而出城时被查出,结果被杀,脑袋挂在城东门口。

吸毒、赌博、娼妓在西安的上个世纪的三四十年代是相当严重的,一般的有钱人家过红白喜事,重要客人进门,先招呼上炕,炕上就摆有烟灯烟具。戏班子里的艺人,唱红了的多有烟瘾,台下面黄肌瘦,哈欠连天,吸几口上台了,容光焕发,精神抖擞。许多当局军政要员暗中都做烟土生意。至于嫖娼,开元寺的高等妓院由兵士站岗护卫,出入的都是军政界、商贸界、金融界有钱有势者,据说胡宗南就患有花柳病。我见过一位鸡皮鹤首的老妓女,她谈起来,最感荣幸的是曾经接待过胡宗南。

城市是人市,人多了什么角色都有,什么情况也出,凡是你突然能想到的事,城里都可能发生。西安城里流动着大量的农村打工者,数处的盲流人员集中地每日人头攒拥,就地吃住,堵塞交通,影响着市容。麦客在五月下旬就进城了,而贩菜的、卖炭的、拾破烂的沿街巷推车吆喝,天至傍晚,穿着露而艳的妓女撅着红嘴唇拎着小皮包就开始奔走各个夜总会和桑拿房去。我在戒烟所里采访那些烟民,一个美貌的少妇哭诉她的夫离儿散,最后竟气愤地求我代她控告那些贩毒者:他们卖给我的是假货,让我长了一身黄水疮!城市是个海,海深得什么鱼鳖水怪都藏得,城市也是个沼气池子,产生气也得有出气的通道。我是个球迷,我主张任何城市都应该有足球场,定期举行比赛,球场是城市的心理的语言的垃圾倾倒地,这对调节城市安稳非常有作用。城市如何,体现着整个国家和地区的综合实力,随着人类社会的发展,城市的拥挤、嘈杂、污染使城市萎缩、异化了。据有关资料讲,在二十一世纪,人类面临的危机不是战争、瘟疫和天灾,而是人类自身的退化。我读到这份资料时,是一个下午,长这么大还没有什么事能让我感到那么大的恐惧,我抱着我收藏的恐龙蛋化石呆坐屋中,想恐龙就是从这个地球上渐渐地消失了,一个时代留下来的就只有这变成石头的蛋体了。我把我的恐惧告诉给我的朋友,朋友无一例外地嘲笑我的神经出了问题,说,即使那样又能怎么样呢,满世界流传查尔诺丹的大预言是一九九九年七月地球将毁灭,七月马上就到了,那就该现在不活了吗?朋友的斥责使我安静下来,依旧一日三餐,依旧去上班为名为利奔忙活人。说实话,自一九七二年进入西安城市以来,我已经无法离开西安,它历史太古老了,没有上海年轻有朝气,没有深圳新移民的特点。我赞美和咒骂过它,期望和失望过它,但我可能今生将不得离开西安,成为西安的一部分,如城墙上的一块砖,街道上的一块路牌。当杂乱零碎地写下关于老西安的这部文字,我最后要说的,仍然是已经说了无数次的话:我爱我的西安。

吴明节选自《老西安》,中国社会出版社

猜你喜欢
西安
跟着西安导游吃,准没错
Research on Practical English Rhetoric Education Based on Applied Talents
我的西安印象
2017年中考数学模拟试题(六)
中小学衔接教学中的实践与思考
追根溯源 回到西安
这里是西安
西安国际幸福城
西安国旅推出“台湾游”
植根于西安古都的建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