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周绍义,男,山东文登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作协委员、胜利油田作协副主席。现在胜利油田胜北社区工作。曾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等刊物发表作品500万字。著有长篇小说《黑白》《指挥》。作品曾获第十届全国“五个一工程奖”提名奖;第一、二、三届铁人文学奖;第一、二届齐鲁文学奖等奖项。本刊曾转载过他的小说《招商演出》。
每年秋天才是齐阳油田的最好季节,这一点,只有在这个油田呆过的人才深有体会。虽然这里四季分明,可这里的春天总是很短暂,特征也不明显,似乎刚从冬天里走出来,没有过渡就一下子跌进了夏季。夏天热,还时常下暴雨,弄不好就被浇成落汤鸡;冬天,这里风雪很大,特别是风,越是白天越大,刮起来就不想停下,携沙带土,袭击人的头部,这个时候的油田,男女性别不明显,因为他们都要把头包起来,看上去,男女都一样了。只有秋天最好,大荒原这时也变得美丽温柔,一改平时的单调面孔,芦花漫天,亦真亦幻,紫蓿菜姹紫嫣红,使数百里油田有了水墨丹青的韵味。水塘里碧水映着蓝天白云,鱼在游动,螃蟹也肥了,口吐蟹泡,爬来爬去,那是大闸蟹,有品尝过的人讲,其味道不在阳澄湖大闸蟹之下,由于是野生,且无污染,因此别具鲜味。这个季节,也是油田青年男女尽显身材容貌的好季节,姑娘们尤其珍惜这个季节,她们的大胆穿着常常让外地的游客们刮目相看,再加上她们的容颜出众,游客们就惊呼,哇!原来油田藏着这么多美女耶!
入秋后不久的一天,齐阳油田办公室接到一个电话,电话是从很远的地方打过来的,说一位老领导行将退下来,在退下来之前,想到他曾经战斗过的地方去看一看,走一走,老领导也曾在齐阳油田呆过,那时候,齐阳油田的规模还小,没有现在这么大,但老领导对齐阳油田的感情却很深,石油工人的思想作风、工作干劲、宽阔胸襟,都给老领导留下了深刻印象,因此,希望齐阳油田做出接待安排,满足老领导的愿望,使老领导的油田之行满意、愉快。
办公室的人员很快把这一消息向齐阳油田领导们做了汇报,领导们听后很激动,有一位说,老领导快退下来了,还想着我们,这说明老领导还记着我们齐阳油田,我们不能让老领导失望。最后,大家的意见十分统一,让接待处迅速做出计划安排,要落实到每一天、每一个上午下午甚至每一个小时,力求做到内容丰富、安排合理,要让老领导看到他曾经战斗过的地方现在发生的深刻变化,还要全面汇报齐阳油田近几年来取得的突出成绩。总之,既要把齐阳油田的崭新风貌展示于老领导的眼内,又要把齐阳油田的巨大贡献留在老领导的脑海之中。接待的日程安排很快就传真到老领导的秘书那里去了,但是,仅过了一天,那面来了回音,说老领导亲自看了,大体上还算满意,只是,老领导提出了一个问题,为什么没有到夫妻井上的安排?就是说,老领导想看一看夫妻井。
这让油田的领导们有些为难了。原来,所谓的夫妻井曾经是这个油田一种很有特色的采油形式。具体说就是在那些边远偏僻的井上,采油队去不到,不好管理,只能派一个采油工上去住井。采油工有了老婆,两口子就住在井上,工作生活都在那里,他们有的一住就是十几年,最长的一个竟住了二十多年,他们的孩子都上了大学,回家探亲还得到夫妻井上去。领导们感到为难的原因是三年以前,齐阳油田全面撤销了夫妻井这样的形式,撤销的理由是:夫妻井不适应现在的发展形势了,而且,由于偏远,难以管理,很多夫妻井上都出现了私卖原油等问题,所以,三年前夫妻井就从这个油田消失了。
既然老领导提出了要视察夫妻井,油田的领导们只好开会再次进行研究,研究了数次之后,他们决定满足老领导的要求,就是说,把视察夫妻井的内容增加上去,至于夫妻井的恢复怎样安排,他们便和一个采油厂进行了结合,让这个采油厂负责具体实施。齐阳油田分管采油的领导表态,一定要把夫妻井的事情办好,恢复到过去的水平,还要具有时代特色,要让老领导视察后留下深刻印象,并争取得到老领导的好评。
事情就这样拍板了,现在也叫敲定,广东那边叫搞掂,拍板敲定搞掂了的事情就得干,石油工人从来不玩虚的、假的,说了干,死了散!过去,他们常常讲的一句话就是: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现在的时代不同了,不那么讲了,但他们觉得有一句名言到什么时候也不会过时,那也是在过去的某个时刻某个人说出来的:不干,半点马列主义都没有!
李上述做梦也没有想到,如此重大的任务会落到他的身上,厂里会把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他。他竟然有了看外国电视片的那种感觉,自己成了007,成了黑鹰突击队,成了尖峰战士。很快他又想到,天上落下一颗雨星,偏偏砸在自己的头上,这有些奇怪,有些不合理,有些让他想不明白。厂里的人千千万,为何领导们会找到他,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青工?不管怎么样,他都不能做出合理的解释。
那天上班后不久,张锚队长找到他,把他叫到队部里,和张队一起的还有一个人,戴着眼镜,穿西服、皮鞋,还系着花领带,李上述觉得这人可能是上面来的。果然,张队说他是油田办公室的吴主任,把李上述找来是有件重要任务要让李上述完成。张队对那个人尊重得不得了,他先说了两句大面上的话,然后毕恭毕敬地说,下面,请吴主任作指示。张队甚至伸出两只胖手,欲作鼓掌状。吴主任摆摆手,作了个制止的手势说,不要这么讲嘛,我也是为了工作才来的嘛。他看了看李上述问道,你就是李上述,老家是哪儿的,哪个学校毕业的,来油田几年了?李上述对吴主任的问话一一作答。吴主任点点头,表示还算满意。然后,他十分郑重地对李上述说,李上述同志,现在,油田有一项重要的任务要交给你来完成。
张队见李上述两手空空,知道他没有准备,没有接受重要任务的思想准备,便批评说,小李你怎么连个本子都没带,还有笔?哪有这样来开会的。李上述这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唐突,显然是不重视,便等着张队找纸和笔。谁知吴主任再次阻止了张队,吴主任说不用了,我们这次谈话不要作任何记录,我只是在这里口头传达上级的意图,你们听到了就行了,要注意保密。张队和李上述也愣住了,不明白这位吴主任到底是什么意思,而且弄得如此神秘,仿佛是一次军事行动似的。吴主任却没有继续神秘下去,他开口就说,事情是这样的。
原来,油田在大半年前开展了一次“发扬光荣传统,夺取生产丰收”的活动,第一阶段是动员;第二阶段是宣传;现在到了第三阶段,即恢复一些传统的项目,把优秀的传统保留下来,并且让传统项目焕发新的青春。具体到这个采油队,就是要恢复一口夫妻井。让李上述来,就是要让他到这口恢复的夫妻井上去,而且,要按照过去的样子做到完全复原,不仅井上的工作,连服装、人员、生活方式、住宿条件、住井地点等等,都要和过去一致,这么说吧,要让人看不出一点破绽来,完完全全就是过去十几年甚至二十几年前的夫妻井。吴主任特别强调,这是一次新的尝试,要把这口井建成标准化和规范化夫妻井,然后,在全油田进行推广,以使这一优秀的传统项目得以传承,并开出新的奇葩。
吴主任讲完后问李上述,你听明白了?李上述说明白了,就是让我到夫妻井上去。吴主任说好好,很好,你领会得很好。吴主任抬腕看了看手表说,我还有个会议,得马上赶回去参加。还有些具体的事情,就让张队长来安排。
队上一行人前呼后拥送走吴主任后,张队长的安排就具体多了,他摊开一张采油图,用手指了指一口井说,你要去的就是这口井。李上述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他知道,这口井离队上有将近三百里路,是他们采油厂在荒原上最遥远的一口油井。也就是说,他要是去那里,就像去了西伯利亚,要想再回来一趟,就难了。
赵霞在井上走来走去,她走路的姿势也非常好看,伸出两手,一蹦一蹦的,很有弹性,好像在舞蹈。李上述跟在她的身后,陪着她。她看到那两只大油罐,夸张地说,好高哦。看了两条油管线又说,好长哦。最后,她站住了,她的眼睛看着远处的原野,那是一眼望不到边的原野,土地、野草、间杂着星星点点的野花,在更远处,颜色变得深重起来,那里似乎有着农人们的庄稼。赵霞看了半天才小声对李上述说,我喜欢这里。
李上述的心里似乎有一股暖流在静静流淌,那是多么温暖的泉水。他相信现在赵霞说的是心里话,一个姑娘,喜欢这片原野,喜欢这里的一切,这让他感动,同时,他又为昨天夜里自己产生的退却心理而羞愧,难道,自己还不如赵霞吗?
要是赵霞能留在这里,那李上述肯定不会感到恐惧、无聊、孤独,有这样一个好姑娘与自己作伴,就是有天大的困难他也不会害怕的。只是,他知道赵霞是不会留在这里的,她的到来,似乎只是来给他一点安慰、一点信心,让他必须坚持着完成在夫妻井上的这个任务。
果然,下午人们要回去的时候,赵霞也跟着他们回去了。赵霞走之前对李上述说,希望你能坚持到底,祝你成功!
张队问他还有没有什么困难,李上述本想把自己的真实想法说出来,可是不知为什么,到了嘴边的话却变成了这样,没有,我在这里挺好。张队又悄悄告诉他,赵霞其实很想来,但她的男朋友坚决不同意,她只好自己偷偷地来看一看。张队问李上述,你的女朋友找到没有?李上述摇摇头说,没有,上哪儿找去啊。张队关心地说,明天就可以试油了,你先工作吧,女朋友的事情以后再说。
井上又只剩下李上述一个人了,这一次,他不像昨天那样惶惑了,赵霞的鼓励,还有张队的关心,都给了他很大信心,他觉得自己应该挺住。但是,当夜晚又一次来临之后,他再次被恐惧与孤独袭击了,躺在床上,与第一个夜晚一样,他陷入更加深重的后悔与无助之中。他想,明天一定要告诉张队,我坚持不了了,完不成任务了,谁爱来谁来吧,反正我是要撤了。就在这时,他带的手机铃声响了起来,李上述吓了一跳,清醒之后,他拿过手机,定了定神,看到上面是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
电话是一个名叫陈畅的女孩儿打来的。李上述问清名字,一时却想不起陈畅是谁,他说,确定一下,我们认识吗?女孩儿说,当然不认识,不过,认不认识有什么关系呢?李上述很怕女孩儿会突然挂断电话,让他再次跌入孤独与无聊的陷阱之中,于是他就尽显沧桑地说,是啊是啊,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女孩儿却不想与他沧桑,也不想长谈,问他,你是不是几天前发过一个寻找女友的帖子?李上述说是的,是我发的,你想来做我的女友吗?欢迎欢迎。陈畅竟然很快就说,好吧,我同意,你得告诉我到你那里怎么走,我准备明天就动身。李上述得知陈畅在本省另外一个城市,离这里不算太远,就告诉她需要坐车到达的地点和时间。虽然是本省,也有着一两百里路的路程,李上述不知道她能不能当天来到井上,不过,毕竟陈畅同意来,就是说,同意做自己的女友了,这让李上述很兴奋,他尽量更详细地把要走的路线、需要注意的事项又对陈畅说了一遍,陈畅似乎不想再多讲什么,她只是说,就这样吧,再见。
打过电话后李上述从床上跳了起来,他打开房门,面对深不可测的黑暗他不再感到害怕,他大声说,老子有伴了,老子不再是一个人!老子的媳妇就要来了!李上述兴奋得睡不着,干脆到外面走了起来,他走到那口油井旁,坐在井边上,想听听那口井里有没有动静,但那口井里一点动静也没有。李上述想,这口井难道不会再出油了?不过,他相信队上的技术人员有办法,还有张队,他们不会让他守着一口不出油的井,如果那样,夫妻井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回屋后李上述还是一点睡意也没有,他一次次地想象陈畅的模样,不断把陈畅这个没有见过面的女孩与赵霞进行着比较,一会儿觉得陈畅长得一定不如赵霞,一会儿又觉得可能比赵霞长得还要好。后来,他几乎把陈畅和赵霞完全等同了,他的女友就是赵霞,明天就会来到井上,与他作伴。
他想起他与赵霞演的小品《夫妻井》,他在里面扮演的是一名中年男子刘师傅,而赵霞扮演的就是刘师傅的妻子。很长时间了,有些片断还在他的脑海里转啊转的,他还想再演一次。
……他穿着工作服,肩扛着一把巨大而夸张的管钳出现在舞台上,至于这么大的管钳是干什么的,有没有这么大的管钳,这样的管钳有什么功能?他也说不出来,他只是觉得刘师傅就得配这样一把管钳,这把管钳就像关公手中的大刀,是个道具,也是符号,如果让刘师傅赤手空拳,那谁也不知道刘师傅是什么职业。
刘师傅要出门了,刘师傅每天吃过早饭就要出门,刘师傅是到井上去的,夫妻井除了两个人,再就是一口井,或者说,就是因为有了一口井才有了两个人,总之这三样东西组成了夫妻井。刘师傅欲走又回,他朝赵霞粗声大嗓地说,老婆!中午吃什么饭?赵霞身上捆着围裙,刚刷过碗的样子,用围裙擦着手说,老刘,我看你是裁缝掉剪子,就剩下尺(吃)了,中午咱吃大馒头。刘师傅问,什么菜?赵霞答,土豆呗。刘师傅呵呵地笑了一阵,笑够了才说,老婆啊老婆,你是不是就会做土豆啊?赵霞也笑了,赵霞说,老刘,有土豆吃就不错了,你还想吃满汉全席啊?刘师傅说,那是,俺好好干,争取当上劳动模范,听队长说,只要当了全国劳模,就能上北京开会,不光能见到国家领导人,还能吃上满汉全席。赵霞说,要不中午你就到北京吃去吧,我你就别管了,就怕你吃完满汉全席回来,连土豆都吃不上喽。刘师傅说,那俺就不上北京去了,俺上井去了……
每当演到这里台下都会响起一片掌声,那是对这个小品的肯定,是对小品中刘师傅这个人的淳朴、善良甚至有些怕老婆性格的肯定。而李上述却在想,要是他和赵霞这样的女孩儿结了婚,自己会不会也变得和刘师傅一样貌似粗犷,内心里又非常胆怯?刘师傅胆怯的主要原因,就是因为他是一个男人,一个采油男人,一个在夫妻井上的采油男人,这样的男人是很容易受伤的,在这样的环境中,任何东西也伤不到刘师傅,只有亲人,只有感情,它们似乎是一种利器,在不经意间,就会刺破心灵,伤口立现,鲜血淋漓。
第二天,井上来了更多的人,还有更多的车,这让李上述感到吃惊。还有两辆小轿车也开上了井,据张队说,那是油田的老总和采油厂的厂长,他们是来看这口井的,他们对这口井的复活以及产油状况十分关心。那些体形硕大的车,张队说是来压裂的,给地下的地层一定压力,让那些剩余的油出来,目的就是这样。压裂进行了七八个小时才结束,至于结果,还要等待十几个小时以后才能知道,也就是说,李上述在井上住着,能不能出油他会最早知道。
那个傍晚李上述半躺在井上,现在,按照要求他必须每隔一个小时就要到井上去看一次,看是不是已经出油了,只要出油了就向张队汇报。秋天的夕阳很好看,大红的一块,慢慢就靠近地平线了,又渐渐沉了下去,仿佛被什么东西吸了进去。天地间的光线顿时暗了许多,那些远方的物景,也在同时变得朦胧起来。一些鸟儿飞过,向着只有它们才知道的地方而去。就在这时,李上述看到更远的地方似乎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黑点,那个小黑点像一粒沙子、一粒米、一颗石子,然而,黑点变得越来越大,李上述看到那是活动的黑点,是一个向这里走来的一个黑点,李上述看了一会儿,他忽然想起了陈畅,那个打电话的女孩儿,难道是她吗?她为什么不坐车来?是的,这里没有公路,当然就没有公交车,这里没有标志,也没有长途站,只有采油队的司机们才知道这条路。李上述就在想象中看到那个黑点变成了黑影,分明又是一个人的身影,哦,一个人,呵,一个女人,啊,一个女孩子向李上述走来。李上述坐了起来,李上述站了起来,李上述走了起来,李上述飞快朝那个人奔了过去。十几分钟之后,他们俩见面了。他们互相看望着对方,李上述看到了一张苍白的没有血色的脸,嘴唇干裂,双眼无神,还有披在肩头的凌乱头发,牛仔裤、运动鞋,她的肩上背着一个双肩包。看上去,她已经疲惫不堪,体力不支,但她还是对李上述说,我是陈畅,我来了。李上述说,我是李上述,你怎么会走路来?你为什么不坐车?
陈畅说,没有车,公交车只能到西边的村子,我看也不太远,就走过来了。
李上述说,那也得十几里路啊。
陈畅仿佛这才意识到她走了很远的路,她已经累得不想说话了。李上述问她,你还没有吃饭吧?咱们走,把包给我。
陈畅在李上述身后问道,这里真的只有你一个人吗?
李上述说,你来了,就是两个人了。
现在,李上述感到有这样两间房子还是很有必要的,因为有了两间房子,陈畅和他就能都有各自的空间了。他简单地做了饭,也就是他只会做的面条,陈畅吃得很快,看上去她是真饿了。吃过饭,李上述才看出陈畅的脸色渐渐好了些。她和赵霞不同,赵霞是一望便知的美女,但陈畅还需要发现,因为她的容貌被一种莫名的忧虑所笼罩着。这让李上述觉得陈畅不会在这里呆很久,也许她只是个匆匆的过客。她到夫妻井上来,只是因为好奇,是暂时的,说不定在明天或者一个意想不到的时刻,她就会从这里消失,就像她的到来那样突然。
吃过饭后,天已经全黑了,他们简单交谈了几句,李上述想和陈畅出去散散步,他问她,你有没有兴趣出去走走?陈畅说,我有点累了,我想早点休息。李上述的心里很不满意,他觉得这个陈畅嘴上说是来做他的女朋友,行动却不然。想到此,李上述甚至对陈畅的来历和目的怀疑起来,她是不是个骗子?刚才她说她在D城的一家公司做会计,因为一笔账没有给老板做好,就是说,没有能给老板把税给偷漏下来,就被老板解雇了。她说这还是半个多月前的事情。她厌倦了城市的生活,厌倦了城市里的人,因此在看到李上述从网上发的帖子后,产生了到荒原上来生活的念头。陈畅对李上述说,我想睡觉了,我已经很多天没有好好睡过觉了。她朝李上述笑了笑,李上述觉得陈畅还是个很动人的女孩儿,这个女孩儿是真的困倦了。李上述这才打消了心中的不快,他说,你睡吧,随便睡,想睡到几点就睡到几点。陈畅犹豫了一会儿,又对李上述说,我想好好睡一觉,你能不能不打扰我?李上述想,她有些多虑了,难道李上述是那种见了女孩儿就走不动的男人吗?是那种见了有姿色的女孩儿就想动手动脚的色男吗?于是他就说,你就放心睡吧,我不是那种人,既然你来到我这里,我就是你的保护神。
很快,陈畅就进入了梦乡,而李上述却睡不着了,虽然他和陈畅同处两间房子,却近在咫尺。连着这两间房子的是一个门,现在这个门上只是挂着一片薄薄的帘子,陈畅的呼吸声,还有轻微的鼾声,都清晰地传到他的耳朵里,他觉得这一切都像在做梦,一个十分荒诞的梦。难道,在另一个房间里真的是一个女孩子在睡觉吗?一个素昧平生的女孩子,她为什么会到这里来?她真的叫陈畅吗?李上述想起一本名为《聊斋志异》的书,那本书他看过,文言文,不容易懂。里面有些妖狐鬼怪,它们总是变幻成姣好的女孩子出现在男人的视界中,那些男人也多是书生、学子什么的,女子痴情,男子也多情,所以他们大多以悲剧作为结束。当然,由于是志异,所以也有以喜剧收场的。总之,李上述觉得自己很像《聊斋志异》里面的一个书生;陈畅,说不定就是一只狐狸精变的。
睡梦中的陈畅似乎发出一声惊叫,这让李上述紧张起来,然而,陈畅的惊叫很快就平息了,她似乎在急促地叫着一个人的名字,叫了两声,李上述没有听清那是个什么名字。他想,陈畅到底是个什么人呢?虽然她说她是D市人,但她的来历不能让李上述相信。
第二天早上,李上述一起来就看到桌子上摆着热气腾腾的早餐,有面包、馒头,还有牛奶。李上述到外屋一看,床上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房间里的一切都收拾得干干净净,陈畅却不在屋里。他想,早餐一定是陈畅做的,可是,她是什么时候做好的?自己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听到呢?
李上述走出房子,他来到外面,秋天的早晨凉爽适宜,他顾不上看早晨的景色,只是在寻找陈畅。他看到。原野上没有陈畅的影子,于是他焦急地喊叫起来,陈畅!陈畅!你在哪里?开始是小声喊,后来他的声音越来越大,他知道,在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不用怕别人听到的。女子的应答声是从河边传来的,李上述不顾一切地向河边跑去。他看到,陈畅已经从河边站了起来,陈畅的手中是一个盆子,盆子里放着她刚刚洗好的衣服,这些衣服有她自己的内衣,也有李上述的衣服。李上述看到,陈畅刚刚洗过头,她的头发被一条毛巾包住,她的脸色比昨天好看了很多,有了一抹红晕,她的皮肤又细又白,五官精致,虽然身材不如赵霞那么苗条,但也是婀娜有致,曲线分明。李上述看得呆住了。他没有想到,陈畅竟然也是这样美丽。陈畅见李上述只是看她,而忘记了说话,先自不好意思了,她说,看你睡得挺香,就没有叫你,你这么早就起来干什么,可以多睡一会儿的。李上述说,不睡了,咱们回去吃饭,吃过饭咱们到处逛逛。李上述指着面前的荒原说,这一大片原野,都是咱们的。
经过那口井的时候,李上述注意看了看,他发现,那口井已经开始出油了,他立刻兴奋得跳了起来,他说太好了,这真是个天大的喜事儿,这口井复活了,产油了,我要马上向张队汇报!陈畅看他兴奋的样子,不无嫉妒地说,出油就那么重要吗?看样子,比你找到女朋友还要高兴。李上述猛然觉得不该冷落陈畅,于是他就向陈畅讲起油井,讲起地层,还有地下的石油,那可是宝贝啊。李上述笑着说,这几天怎么总是有这么多的好事情,先是你来了,你来了这口多年不出油的井也出油了,你说这能不让人高兴吗?从今以后,由我和你一起看守这口油井,咱们这里就是真正的夫妻井了。
陈畅问,这里会有人来吗?李上述说,当然会,这几天每天都来人修复油井,不过,只要正常出油了,来的人就少了,甚至不再来了。陈畅又问,来的都是什么人?李上述说,我们队上的人,张队长有时也来。李上述看到,陈畅听到这里才有些放心,他想,这个女孩子很特殊啊,难道她是真的看上了这里?看上了夫妻井?难道她只愿意两个人呆在这里?
李上述还沉浸在油井复活的喜悦之中,他对陈畅说,你没有在油田呆过,不知道原油对油田的重要,这几天我一直担心,万一这口井不出油了怎么办?那我们在这里就毫无意义了。陈畅看着远处说,出不出油,对你来说有什么好处,难道不在这里不更好吗?李上述说,如果不在这里,那我就不会认识你,你也不会到这里来的,这一切,只能说我们是有缘分的。陈畅又问,来人了你怎么对别人介绍我?李上述说,女朋友啊,你觉得不好吗?陈畅说,我无所谓,你就是说我是你妻子也没有关系的。李上述更兴奋了,他说你说的是真的?没等陈畅回答,李上述就在她脸上亲吻了一下,李上述想再次吻陈畅的时候才看到,陈畅的眼睛闭上了,却有两行泪水潸然而下。李上述一下子慌了,他手忙脚乱地给陈畅擦泪水,边擦边说,对不起,对不起,你是不是不愿意这样子?陈畅轻轻摇了摇头,李上述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是不愿意接受他的吻,还是愿意接受?李上述小心地擦干她脸上的泪水,不敢再冒犯她。过了一会儿,陈畅睁开眼轻轻地说,咱们回去吃饭吧。
早餐是在愉快中进行的。李上述有了两口子吃饭的感觉,他们一边吃一边讲些新闻,国际的、国内的,李上述早来几天,好多新闻都不知道,而陈畅知道的似乎比他要多些。后来,李上述讲的都是他的情况,还有,他家里的情况。他看到,陈畅貌似漫不经心,其实还是很认真地听着,他想,陈畅是个有心计的女孩,和赵霞比起来,陈畅更沉稳,也更成熟,只是,李上述隐隐感到,虽然自己向陈畅敞开了心扉,但陈畅并没有把她的情况全都告诉李上述,就是说,陈畅还是让他看不透。
李上述把井里已经开始出油的情况正式向张队作了汇报,张队那里不知在干什么,声音嘈杂,像是在喝酒,也像是在打牌,张队有些漫不经心,等听到井里开始出油后这才高兴起来。他马上对李上述说,好,好,这两天,厂里和吴主任都在关心这口井的产油问题,只要出了油,就好办了,这个夫妻井就能名正言顺地确定了。再下来,你也别闲着,你要着手基本建设和内部制度的制定和完善了,你写个东西,要快点。张队又想起了什么,他问李上述,你女朋友的事情怎样了,有没有眉目?李上述想把陈畅已经来了的事情告诉张队,又不知道是不是时候,便只是说我抓紧,我抓紧。没想到,张队在那边说,实在不行还是让赵霞去吧,她那个男朋友,就是不肯,怕你把赵霞抢走,狗日的,真是个衙内!李上述觉得不好再隐瞒了,只得对张队说,我的女朋友已经来了。张队说什么什么,你已经和她住在一起了?李上述小声说,没有没有,我们分开来住。张队问,叫什么名字?李上述说叫陈畅。张队说,好响亮的名字,人一定也长得不错,你可要对人家多照顾点,别只想着做那种事儿。李上述听得耳朵发热,他说张队长,我是为了完成任务才找女朋友的;再说,是你让我以最快的速度找的,我会慎重对待的。张队说那就好,年轻人,得心里有数,我也是提醒提醒你,免得你犯错误。
李上述接完电话后真的按张队说的开始规划了,他走出房子,看到的是一马平川的田野,他想,这视野也太开阔了些,一点遮拦都没有。他走出了很远,然后回头再看夫妻井,他看到,那两间房子还是很像碉堡,不像人住的地方,如果不是认真地看,很可能把两间房子忽略掉。现在,除了那台巨大的采油机,还有两只大油罐,能看出是夫妻井的东西太少了。采油机和储油罐只是生产工具,不能说明什么。于是,一个想法就大胆地出现在李上述的心中,以那两间房子为主室,然后建造一个很大的院子,要有大门,大门最好是铁的,大门的上面是夫妻井的标志,这样,那两间碉堡样的房子从外面就看不到了。进了大门是一个大屏风,只不过不是真的屏风,而是一块巨大的板面,板面上是夫妻井的人员名单,还有工作制度、职责范围、规章制度等等。李上述想,要是能盖房子就好了,他会在东西两面各盖一排房子,那些房子一面陈列着这口井从过去到现在的主人用品,比如一顶头盔,据说过去的头盔和现在的是不一样的,最早的时候是铝做的,把帽子取下来就能当锅用。还有工作服、翻毛工作鞋,还有做饭用的锅、吃饭用的碗、主人看过的书报、写过的信、听过的收音机,等等;另一排房子是荣誉室,展示着这口夫妻井曾经有过的荣耀,过去的主人得过什么样的先进、优秀称号,参加过什么样的会议,被哪一级的领导们接见过,等等。李上述觉得规划也需要灵感,有了灵感就会有好的规划,只是,他觉得建造陈列室和荣誉室似乎为时过早,那就只好在第二期的工程里面来完成了。李上述赶紧找出了纸和笔,他开始画图,整整忙了一个上午,陈畅不知道他在忙什么,就说,你不是说我们上午到原野上走一走吗?李上述却说,改变计划,临时有了任务,下午咱们再去。陈畅见他又写又画,问他你还会画图?李上述说,不会画,学着画。陈畅问他到底在忙什么,李上述说,规划,我在编制夫妻井的第一个五年规划。陈畅说,你还真打算一辈子在这里呀?李上述说,你觉得不能,还是这里不好?陈畅想了想说,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现在这里还很好。
张队长很快就来了,他先是来到井上,看到那口井果然复活了,而且还在不停地出油,他高兴地对李上述说,测一测,看一天能出多少油?这是他们采油工的看家本领,一般都会的,就是用一个计量容器在一定的时间里让油填满,然后再算出24小时的出油数量。李上述急忙用了整整一个小时,精确地计算出一天的产油量是2.2吨,张队长往嘴里深吸了一口气说,就是产量少了点,不过,我想这口井刚刚复活,产量还能慢慢提高的。李上述觉得张队讲得有道理,对于刚刚修复过的井,能有这样的产量已经是很不错了。
回到屋子里,李上述看到陈畅不在,他想,陈畅真是个勤快的女孩子,一定是又到河边洗衣服去了。他递给张队几张纸,张队说,这是什么?李上述说,你让我搞的夫妻井规划。哦,张队似乎刚刚想起来。他接过那几页纸翻动了一下说,就这么大个地方,还用得着这么正规?这样吧,你给我说说就行了。李上述觉得自己的劳动被张队几句话就否定了,心里一时不知是什么滋味。张队又说,你有什么打算就说,别吞吞吐吐。李上述只好说了起来,他先说的是这两间碉堡,不是说碉堡不好,碉堡是打仗用的,不是住人的。张队有些烦,他说不修碉堡还不早就让老乡们给拆得一点不剩,你不知道工农关系现在有多紧张?这几天队上的人每天晚上都出去巡逻,又有偷油的了。张队不容置疑地说,房子是不能变的。李上述说,其实,我也没想重建房子,那样就没有特色了,要是建成小别墅,还用着我来,还不知派谁来了呢?张队的鼻子哼了哼说,李上述同志,你有情绪,有情绪啊。李上述说没有,我一点情绪都没有,原来倒是有的,现在没有了,我说的都是真的,我的规划就是砌个很大的院子,这样也看不到碉堡了,院子前面写上夫妻井和编号,这样就很正规了,院子里可以摆放岗位责任制什么的,就是说,这样才像个夫妻井的样子。张队听到这里才把大腿一拍说,好,你小子还是很能琢磨事儿啊,从上回演小品我就看出来了。院子,这事儿琢磨得不错,很不错嘛,很有创意嘛,只是不知道时间能不能来得及,我请示一下吴主任,要是还能来得及,明天就上来搞工程。
李上述这才放心了,张队还是个很好的队长,虽然大多时候他都不听下属的意见,但在某些时候,他还是能听一听的。张队当场就跑出去打电话,只一会儿,就回来对李上述说,搞定,就这么着了,明天上来一个工程队,这个地方也太不像样子了,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旧貌换新颜,让这里来个大变样。
张队这时才像想起什么似的问,你女朋友呢?怎么不出来见个面?是什么金枝玉叶,还怕人吗?李上述说是啊,一早就没见她,可能到原野上玩儿去了。李上述说我去找她。李上述赶紧到河边,见没有人,正想着陈畅能到哪里去,也不说一声,张队来了,顶头上司来了,都不出来见面,这可了不得,从某些方面来讲,张队能代表李上述的单位,要是单位没有好印象,这个女朋友也是做不成的。找了半天,也没有见陈畅的影子,李上述想她会不会走了,觉得这里不好,呆不惯了,她悄悄地走,正如她悄悄地来。心下正在想着,见陈畅从远处走来,急忙赶过去喊她,陈畅陈畅,你干什么去了?陈畅说,我到村里去了一趟。李上述说,你到村里干什么?陈畅说,给你买点吃的,陈畅扬了扬手,果然手中有只袋子。李上述说,张队长来了,想见见你。陈畅说,你不是说这里不来人吗?李上述说,可张队长得来啊,他是我的领导,他来是关心咱们,你还不知道,他已经把我的规划批准了,明天就能来人施工了。
陈畅低着头跟李上述回来了,张队一见面就说,你好,陈畅,你就是李上述的女朋友?陈畅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只是有些害羞似的不敢看张队长。张队却把她从头到脚看了个遍,然后说,陈畅同志,我听李上述说过了,你不贪恋城市里的生活,愿意到荒原上来,我代表采油队的全体职工家属向你表示最热烈的欢迎!陈畅似乎从来没有受到过这么高的待遇,她有些吃惊也有些感动地对张队说,谢谢,谢谢。张队接着说,李上述同志是我们队的生产骨干,也是我们重点培养的对象,思想觉悟高,作风正派,工作中能吃苦,他是一个好青年!有人说,石油工人不懂爱情,在荒原上工作,不懂感情,我说这不对,完全是胡说八道!我要说,石油工人最懂爱情和感情,他们是新时期最可爱的人!这一次,领导十分信任李上述同志,把油田最重要的夫妻井工作交给了他,这是对他的考验。但是,夫妻井是两个人的,不是一个人的,因此,你的到来就使夫妻井完整了,我想借用一首歌的歌词来向你说明你的重要性——军功章上有他的一半,也有你的一半!李上述听着张队热情洋溢的讲话,他简直要对张队佩服得五体投地了,什么是领导,什么是水平?这就是。张队的一张嘴简直是鼓风机,有着巨大的能量,什么话大,什么话响他就说什么,什么他都敢说,什么他都能说。最后,张队意犹未尽地对陈畅说,有什么困难你提出来,向李上述提行,直接找我提也行,我们将尽最大的努力给你们排忧解难,提供帮助,使你们能把这个夫妻井建设成采油队的一个标杆,一面红旗!
陈畅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李上述看到,她的眼里已经流出了眼泪。听着这样感人肺腑的话,连李上述也想哭了。陈畅终于忍不住了,她捂着脸跑进屋里,她不想让人看到她的哭相。李上述只好一个人向张队表示,不管遇到什么困难,他都会克服,一定不会辜负领导的期望。
张队走的时候悄悄对李上述说,你女朋友有些奇怪,她不会不正常吧?李上述问,你指的是什么?张队说,我觉得她好像不是来做你的女朋友,她有心事,不会是个骗子吧?
李上述茫然地说,骗子?就算她是个骗子,在这里她能骗我什么啊?
张队继续问,她是你同学?
李上述说,不是。
张队又问,她是你老乡?
李上述说,也不是。
张队疑惑了,他的目光严厉起来,那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李上述说,网上,我在网上发了帖子,她看到后就来了。
张队说,网上的事儿都没准儿,出事儿最多的也是网上。
李上述说,她人都来了,也没问我要过钱。
张队说,在这里,就是有钱又能到哪儿花去。想了想又说,管好你自己,也要管好你女朋友,我估计,用不了多长时间你还会有更重要的任务。张队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像在评估这个肩膀到底能承受多重的担子和压力。
工程队接着就上来了,他们同时运来了砖、水泥等一些建筑材料,他们飞快地按照李上述所规划的那样,以那两间碉堡样的房子为主室,建造了一个很大的院子。院子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李上述提出建一个厕所,那些人就给他建厕所。李上述说,厕所要分成两个,一个男的,一个女的,那些人不干了。他们说,建两个干什么,一个还不够你们两个人用的?李上述说,男女有别嘛。工程队的人说,有什么别?不就是大便小便,还能做什么用?建筑队不同意增加工作量,李上述交涉了很长时间才得到同意,院子里多出了两个连在一起的厕所。李上述让陈畅在还没有干的水泥上写上女字,他自己写男字,同时,还用标准的字体写上WC。陈畅不想写,她说我写不了,李上述说,你就题个字吧,别人想题还没有这个机会呢。陈畅这才写了女字,却是斜的,倒了似的。陈畅说,不好不好,想涂掉重写,李上述挡住他说,就这样,不错,远看像是书法。
大门也做好了,李上述跑出去看了看,觉得大门还是很有气势的,只是大门上的字他和陈畅都不能写了,最少得请示张队,看谁来写合适。天傍晚的时候,李上述看着刚刚建好的院子,觉得有些不真实,似乎在荒原上突然多出了这样一个院子,显得十分虚假。如果一个陌生人走到这里,一定会对这样的院落感到可疑,会以为这个院落是土匪的山寨,里面有着赤膊执刀的男人,还有可怕的暗道机关。李上述想可能是夫妻井的大牌子还没有挂上的原因,只要挂上去,一目了然,人们自然就知道了这是个单位,这个单位叫夫妻井。
陈畅和李上述的看法不同,她对李上述热衷于搞院子和大门不以为然,她说,你能不能别弄那些没有用的?还有,这些人来干什么?他们自己不带水,一会儿就来要一次,咱们的水也不多了,再这样下去,咱们就不用喝水了。陈畅说的是工程队的人,他们想看这里的女主人,就借口要水喝。
李上述说,别看咱们夫妻井小,可也是个单位,是个单位就得规范化,就得有规章制度。再说,你不趁这个时候搞好基本建设,以后谁管你啊。陈畅已经在这里住了快一周了,李上述觉得她好像比刚来时的情绪要稳定多了,但陈畅总是不喜欢热闹,人一多,她就躲起来,有时在里屋,有时会到河边,这让李上述觉得她是怕见人。可陈畅是D市人,D市人在本省是以牛皮哄哄而著称的,他们不管男女,都喜欢出风头,招摇过市,穿戴时髦,像陈畅这样低调的姑娘,李上述还是第一次看到。
晚上,什么事情也没有,没有电视、没有书籍,只有张队来时带来的几张报纸,李上述看到,陈畅很认真地看那几张报纸,每条新闻她都要看一遍。每当这时,李上述总想和陈畅好好说说话,讲一讲他们自己,他们的各自经历,还有心中想说的话,但是,陈畅还是看报纸,她看得很入神,似乎忘记了这是在荒原上,在一个夫妻井的地方,而且,忘记了她面前还有着男友李上述。
李上述觉得陈畅是故意的,故意在冷落他,或者,陈畅有什么事情不想告诉自己。这是来做女朋友的吗?李上述看不出来,陈畅似乎一点热情也没有,从上次他吻她把她吻哭之后,李上述再也没有动她,李上述不知道要是和陈畅拥抱、做爱会是什么样子,会不会遭到陈畅的拒绝。总之,守着这样冷冰冰的一个女朋友,他有些郁闷。
李上述走了出去,走出了院子,来到采油机边,采油机在黑暗中发出的声音比白天要大很多,巨大的游梁在一上一下地叩动着,这很像一个男女间常常会做的动作,这让李上述更烦躁,他不知道自己有问题,还是陈畅有问题。
黑暗中传来陈畅的声音,她好像已经站在李上述身后很久了,陈畅说出来的话让李上述一下子呆住了,陈畅问,你想和我做爱吗?
李上述回过头去,看到陈畅就站在自己的身后,他闻到陈畅身上散发出的气息,那是一种让他向往已久的气息,充满了荷尔蒙的诱惑。他猛然站起来,向陈畅走去,就在他要把陈畅揽入怀抱的时候,陈畅又说道,以后,你会后悔的。李上述的进一步动作一下子停了下来,他不知道陈畅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这句话威严、生硬、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权威不可动摇。陈畅是性冷淡者,是同性恋,还是性病患者,艾滋病携带者?他忽然觉得,他和陈畅隔得还很远,他们之间的距离比空旷的荒原还要深远,又难以测量。
张队再次来的时候是和一大群人一起来的。李上述看到,采油队上的领导们一个不少,都来了,还有给他安排任务的那个吴主任,还有厂里的两位领导,甚至赵霞也跟着来了。张队对李上述说,这次来首先是给夫妻井命名的,经研究决定,这个夫妻井的正规名称叫齐阳油田采油一厂001号夫妻井站。大门上仍是夫妻井三个斗大的字,据说是厂领导写的,很有些书法底子。在一阵鞭炮声中,三个大字的牌子就挂到了大门顶上,两边还贴上了一副对联,上联是:蓝天一顶星星亮夫妻井上伴侣情;下联是:荒原千里油龙舞青春年华谱新章。张队说这副对联是吴主任写的,写得真好,够有水平!张队很少有佩服的人,他这样佩服吴主任还是第一次。人们站在大门前举行了一个小小的仪式后,张队对李上述说,好了,现在开会。李上述说,开会,开什么会,不是刚开过了吗?张队说,这是个仪式,咱们要开的会才是真正重要的。参加会议的人不多,就在院子里一个角落进行,有队上的领导、吴主任,还有厂里的两名领导,赵霞也参加了。张队发现陈畅没有来,就问李上述,陈畅呢,怎么不来开会?李上述说,还要她来啊,有什么事情我回去给她传达。不行,吴主任说话了,这是夫妻井,妻子很重要,有时候比丈夫还要重要的。妻子叫什么?哦,陈畅,把她叫来参加会议。
没想到陈畅说她肚子痛,不能参加,李上述叫不动她;张队亲自来叫,陈畅还是说不行,撑不住。陈畅说,你们干你们的事儿,别管我。赵霞见状自报奋勇说,我去试试。谁也没想到,赵霞一会儿就把陈畅叫来了,陈畅的脸色发白,真的像病了一样。她抱病参加会议,使会议的分量又重了许多。会议由厂领导主持,张队已经不是主角了,他有点落寞地站在一边。
吴主任说,夫妻井在大家的共同努力下,已经胜利地复活了,首先,我代表油田领导,向你们表示衷心祝贺!事实证明,我们的石油工人还是有着优秀传统的,还是很能打硬仗的,毛主席说过,解放全中国,只是万里长征走完了第一步,夫妻井的复活,也只是一个开头,更艰巨光荣的任务还在后头。明天,我们的一位老领导,来油田视察工作,老领导十分关心一线职工,后天就到夫妻井上看望大家。这位老领导相信大家都熟悉,只要看过电视新闻都能看到他,他曾经在我们齐阳油田当过领导,虽然后来担任了更重要的职务,但一直关心着齐阳油田的建设和发展。这一次,老领导决定到基层的夫妻井上来视察,这是对我们油田采油工作的最大支持,最大鼓舞,最大鞭策……
吴主任把重大的消息透露给了大家后,人们顿时一片欢呼。只有张队没有表情,他张开嘴巴看着吴主任,似乎早就知道这个重大消息,又好像要把吴主任的每句话都吞进自己的肚子。另一个觉得无所谓的人是陈畅,她低着头,不看任何人,谁也不知道她听没听到吴主任的话,她似乎与这一切都无关,不管什么人要来,也不管来干什么。
吴主任讲得很细,他是一个很认真的领导,这样的领导并不是很多的。在宣布过重大消息之后,他又把细节一一作了安排,比如称呼——对老领导的称呼。届时一律称老领导为首长,不要称职务,因为老领导的职务很多,称哪一个最合适我们不知道,所以,还是称首长的好。还有,李上述的着装问题,要穿工作服,不是现在最新款的,也不能穿过去的老款,只能穿介乎于二者之间的一款,颜色为深蓝,式样为小翻领茄克,这样的工作服还要找不新不旧的,就是说,不能太脏,也不能太新,要有油渍,但别太多,前胸两块足矣,后背可多些,也不能多于三块。女主人的衣服更加讲究,不能是工作服,也不能是时装,不能穿裙子,也不能是职业女装。吴主任提出最好穿一种白底蓝花的对襟小褂为最好,裤子是蓝色的,或者灰色的,布鞋、白袜,就是说,女主人要质朴、干净、利索,要有一种来自民间或者历史深处的美。
这些,都还是好解决的,最难的是与首长的对话。吴主任继续说了下去,我们不能确定首长会说什么话题,虽然到时有油田的领导陪同,但是,话语权仍然掌握在首长手中,我们只能多设想几种方案,对首长可能提出的每一个问题,都能给予合适的解答。这个问题,由采油厂采油队和夫妻井的主要当事人李上述同志来结合并解决。
会议开过后吴主任和厂领导们走了,张队和赵霞留下来,张队很快又成了主角。他说,服装什么的我们不管,由他们去搞,咱们只要把对话搞好就行了。
李上述说,对话还用得着这样,他到时问什么咱回答什么不就行了?张队说,那不行,谁知道他会问到什么,领导们的水平那么高,咱们回答不了怎么办?李上述说,总不能问到和咱没有关系的事情上去吧,国家大事,经济建设,他不会问咱们的意见吧?张队说那倒是,咱不就个夫妻井吗,不就是个采油工吗,叫吴主任说的,好像咱们是政策研究室似的。
赵霞和陈畅两个人小声地说着话,李上述看到,赵霞还是能很快就和陈畅得到交流,他想,还是女孩子之间的话好说啊。
其实,在李上述和赵霞演过的那个小品里,已经有数段台词都是和外面的一些人讲过了的,只要把那个小品的对话照搬过来就行了。
李上述听到陈畅对赵霞说,我可不会演戏。
赵霞说,人人都是在演戏,每天在演,只是演的角色不同罢了。
在那个小品的片断里,刘师傅的话讲得已经很好了。比如说,在那个小品中有这样一个情节。有一年春节前夕,刘师傅对一位前来慰问他的领导说,你们来得太少了,一年就来一次,这叫我一等就是一年啊。那位领导说,对不起啊刘师傅,厂里的事情太多了,忙不过来,往后我们多来几趟行不行?刘师傅又说,也别光来,你来了当天赶不回去,还得在这里吃饭,没有好吃的东西不说,我老婆手脚慢,做顿饭得半天。那位领导不高兴地说,来少了你不愿意,来多了你也不愿意,你到底让我们怎么办啊?刘师傅想了半天才说,还是年前来吧,你们是来慰问职工,我也有个盼头。
小品里也有记者采访刘师傅的情节,刘师傅面对记者是这样说的,也很精彩。
记者:刘师傅,您和嫂子两个人在这里几年了?
刘师傅:让我算算,哪一年来的,啊,是十八年,我是十八年,她是十五年。
记者:你们俩还不是一块来的?
刘师傅:她不想来,考虑了三年才同意来的。
记者:刘师傅,您在这里十八年,您不觉得生活枯燥,没有意思?
刘师傅:没有,从来没有。我觉得我的工作和生活很有意义。
记者:有什么意义,能讲给我们听一听吗?
刘师傅:我在这里照看一口井,这不是一般的井,是产油的井,这口井一天一夜就能产七八吨油,你算一算,这些油值多少钱?我是为国家在这里看守这口井的,一想起这口井出的油会输入发动机,推动国家经济建设的车轮,我的心里就有说不出来的高兴。
记者:如果在城市,您会住在楼房里,您能享受到电气化的设施,您的孩子也不用每天步行赶十几里路到村里的学校去上学。难道您从来没有感到苦,没有感到不公平吗?
刘师傅:说实话,有时候我也觉得累得慌,也觉得冤得很,都是一样的人,都是工作,我在荒原上,别人在城里,一对比,心理不平衡,可是,这里是个重要的工作岗位啊,我不来,别人也得来,别人来了不是也和我一样吗?也得每天面对荒原十八年,有了孩子不也得每天跑十来里路去念书吗?这样一想,我的心里就平衡了,心一平,再苦再累也就不觉得累了。
记者:刘师傅,您的思想境界太高了,叫我都没什么可说的了,最后一个问题,您打算还在这里呆多久?
刘师傅:如果油田需要,我就一直呆在这里,一辈子,也没有什么,你住在楼房里、你在大城市,还有的人在国外,听说现在有的人都在天上生活了,其实是一样,这人哪,在哪里都一样,你想明白了就是一样了。再说了,这里有这里的好处啊,你看到草一点点绿了,你就知道春天来了;草长高了,天热了,那是夏天到了;草黄了,枯了,秋天了;草睡着了,做梦了,安静地等着第二年再发芽,那就是冬天了,人和草一样啊……
为了应对首长的问话,李上述和赵霞又一次演起了小品,他们只要一演,就会把那些需要的词儿说出来,张队听着,对哪里不满意就让他们停下来改改,他们不断推敲着,一点点地进行,就像对待地层中的石油那样认真。
李上述偷偷问赵霞,你怎么把陈畅叫出来开会的?
赵霞说,我告诉她,你要是不去,李上述就要和你拜拜啦,她就老老实实地出来了。
李上述说,你还真行,是个好演员,又问,你和男朋友的事儿怎样了?
赵霞说,成了,登记了。我的目的达到了。
李上述若有所失地说,那就好,祝贺你。
老领导来的那天很安静,安静得有些出奇,如果不是张队赵霞他们昨天还在这里作准备,李上述根本想象不出来今天会是个很重要的日子。一大早,他就把准备好的衣服穿上了,这是一套过去的工作服,虽然色彩灰暗,但布的质量不错,李上述看到,衣服上真的有两块油斑,而且恰到好处,就是说,看上去能分辨得出来,但又不是让人感到肮脏的那种。李上述还戴上了一顶头盔,头盔是红色的,也是半新不旧的样子,按照张队的要求,李上述还要在脖子上搭一条毛巾,这是用来擦汗的,因为要巡井,要检修设备,要走路,所以就得出汗,石油工人是最能出汗的人。如果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一个不出汗的人,一定是个偷懒的人。陈畅也穿上了白底蓝花的小褂儿,穿上了蓝裤子,穿上了布鞋和白袜子。让李上述没有想到的是,陈畅的装束一改变她的人也变了,她现在真的很像一个小媳妇了,一个温顺贤惠、又利索能干的小媳妇。陈畅说,当你的女朋友真不容易,还得帮你演戏,你们这样做算不算弄虚作假啊?李上述说,媳妇,你就别再说了,你不记得张队昨天是怎么说的吗?张队说,这样做是需要,你在这个单位,是因为需要,单位让你这样做,也是需要。陈畅说,还真不知道你们单位是这个样子,以前总觉得石油工人挺伟大的,可就你们干的这些事儿,要是说出去人们会怎么想啊?李上述说,好了媳妇,咱俩今天好好表现表现,你不是说你没演过小品吗,你今天就好好演一次,过把瘾吧。
老领导来的时候竟也是悄悄的,几辆车来到了井上,李上述和陈畅本准备迎接的,陈畅看到还有一辆是警车,就先自回到房子里去了。李上述想了想,干脆到井上去吧,就一个人上了井。
老领导下车后向夫妻井看了一阵子,有人让他到院子里他摆摆手说,先到井上看看。李上述刚好等在那里,见到老领导的面庞,果然是在电视里见过的样子,心里头不禁一阵紧张,谁知老领导很平易近人,他笑着对李上述说,你好,你是夫妻井的职工吗?李上述赶紧站得笔直说,首长好,我是夫妻井的职工李上述。老领导说,不用这么紧张嘛,我问你,你在这里多长时间了?李上述说,一年多了。老领导问,生活习惯吗?李上述说,完全习惯了。老领导说,能习惯这样的生活,不容易啊。李上述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因为前面的那些话张队赵霞都帮他想过,可老领导这么说,让他为难了。李上述想了想说,报告首长,一开始我也不习惯,这里的条件比不上城市,没有电视,没有商店、没有人烟,可是这里有油井,有石油,这里就是我的家,就这样,我很快就习惯了。老领导这才认真地看了看李上述,李上述觉得全身又是一阵发紧,他发现,老领导虽然平易近人,但他的身上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威严,这种威严是一般人都没有的,在这种威严面前,所有的谎言都变得不堪一击。
老领导收回了目光,朝李上述笑了笑说,小伙子,不错嘛,结婚了没有?李上述说结了。老领导又说,你看我,夫妻井嘛,那肯定得是两口子是不是?走吧,去看看你那口子。
他们来到房间里,陈畅见老领导来了,急忙给老领导让座,老领导并没有坐下,而是问她,你多大了?陈畅说,二十五了。结婚几年了?陈畅说,刚结婚。老领导说,你能到荒原上的夫妻井来生活,不简单啊。陈畅说,我喜欢静,正好这里安静。老领导说,我也喜欢静,可我不能来,为什么?陈畅无法回答老领导的问话。李上述有点着急,他看着老领导的面容,他的脸上有一块老年斑,但并不显得苍老,反而显得睿智而又机敏,那是一块奇怪的老年斑。老领导继续说了下去,我们人人都向往的东西可能是一样的,但因为种种原因,我们不可能都得到向往的东西。陈畅和李上述听得似懂非懂,只是点头答应着。此时,随同老领导一起来的油田领导还有一些照相录像的都挤进来了,李上述看到,赵霞也拿个照相机,背着摄影包站在最后,她抢不到镜头,只得把手中的相机高高举起来,胡乱地按着快门。
老领导和陈畅说话的时候,不少照相机就照了下来。老领导见状干脆说,你丈夫呢,过来过来,一起照一张。
照过相后,人们都集中到这两间狭窄的房子里,似乎要听老领导讲讲话,作作批示,但是,老领导却伸出手来与陈畅握了握,又与李上述握了握,然后告别而去。老领导在上车前回头朝夫妻井的大院子又看了一会儿,才上车走了。据说,有人听到老领导还吟诵了一首诗:去年曾经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当天晚上,李上述和陈畅被领导接见的激动还没有退却,李上述说,我敢肯定,明天报纸上就会出现老领导和你我的照片,这一回,我们要出名了!要出名了!陈畅也是从来也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领导,她说,老领导很好,我原来以为他们都不和普通人说话,就是说,也不会说家常话,可这个老领导会说,这个老领导真是好人。
李上述还在不断地回忆着他与老领导的对话,有没有什么漏洞,有没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他想了一遍又一遍,有时候觉得天衣无缝,有时候又觉得不尽如人意。更多的细节,他已经回忆不起来了。他想,一个人怎么能这么快就忘掉刚刚发生过的事情?这让他吃惊,也让他害怕。
陈畅把身上的那件小褂看了又看,她问李上述,这件衣裳是不是很好看?李上述说,好看,你穿上它看上去就是电影明星。陈畅不相信地问,真的吗?我怎么觉得很土气?李上述说,不土气,很特别。陈畅歪着头问,你是说,这件衣服特别,还是我这个人特别?李上述想了想说,都很特别。陈畅把衣服的扣子一粒粒解开,又把衣服一下子脱了下来,李上述看到,陈畅的身体一下子全都呈现在他的面前了。陈畅的身体雪白,她竟然没有戴乳罩,她的乳房挺拔圆润,很傲然地耸立在李上述的眼前。她猛然抱住李上述,李上述还没有来得及说话,就觉得嘴被陈畅吸盘一样吸住了,李上述也还给她猛烈的回吻。此时,他什么也不再想了,他和陈畅一起倒在了床上……
此后的几天让李上述终生难忘,他们不停地做爱,陈畅让李上述抱着她,在整个夜晚。她说,只有在一个人的怀抱里,她才有安全感。有一次,在疯狂地做爱后陈畅问他,你以后会想我吗?李上述不明白陈畅这话的意思,李上述说,难道你还会离开我?要知道,我已经离不开你了。陈畅的神情有些黯然,她喃喃地说,我怕,我怕我们不会长久的。
李上述不知道张队他们为什么再也没有来,他们似乎忘记了这个夫妻井,忘记了李上述和陈畅,至于老领导来视察这口井的事情,对于李上述和陈畅的表现和评价,他们也无从知道。李上述觉得这样也好,这样一来,这里就成了他和陈畅的天地了,每次他们充满激情地做爱之后,陈畅都会紧紧地抱着李上述说,要是能永远这样多好啊。李上述说,怎么不能,只要你愿意。陈畅轻轻地叹息一声说,不会的,不会永远这样的。
事情果然如陈畅讲的那样,在十多天后的那个早上,夫妻井上又来了人。李上述以为是张队来了,他想张队也该来了,这么长时间了,井上的蔬菜和粮食也所剩无几了,再不来,他和陈畅就要出去购买了。李上述出了大门,让他没有想到的是,他看到的不是张队和运输车,而是两辆警车停在门前,三四个警察向他走了过来,他们问他,你是李上述吗?李上述说是,你们来干什么?警察们根本不理他的问话,而是继续向房子里走去,李上述转头望去,他看到陈畅站在门前,她身穿那件白底蓝花的褂子,蓝裤子,布鞋白袜子,和那天老领导来时穿得一模一样。两个警察问了问她的名字,然后,掏出一副手铐给陈畅戴上了。在经过李上述的身边时,陈畅对他轻轻说了一句,李上述,对不起,我走了。李上述大声对警察们说,你们一定搞错了!你们不能把她带走。一个警察拍拍他的肩膀严厉地对他说,行了,你也得跟我们走,把事情说清楚。
两个月后,李上述赶到了B市的法庭,站在外面等待。现在,他知道了陈畅是个罪犯,也大体上知道了她所犯的罪行。原来陈畅和她的男友大专毕业后留在D市,而他们却始终找不到合适的工作,经济窘迫,没有任何来源。无奈之下,他的男友出了主意,就是利用陈畅的色相去勾引一些小老板、包工头这些有钱人,陈畅冒充成卖春者,当那些人上钩并来到他们租住的房子时,陈畅的男友就会出现,并且以要告对方强奸自己的女友为由,敲诈那些色男。这样的办法使他们暂时度过了经济上的危机,可是陈畅厌倦了这样的生活方式,表示不想再干了,因为她觉得自己的做法太卑鄙了,还容易发生危险,有那么几次几乎就让那些男人得了手。男友说,再干一次,就一次。
就是最后的一次出了事。勾到的那个男人是个小包工头,他面对陈畅男友的威胁根本没有把他放在眼里,他掏出一沓人民币说,老子有钱,老子有的是钱!少说好听的,还女友,×!你们就是卖的,你们卖,老子买,天经地义,怎么了?陈畅的男友实在受不了了,扑上去和那个男的厮打起来,那个男的很有股力气,陈畅的男友竟然被他压在身下痛打,陈畅不顾一切地冲上去打那个男人,想把男友解救出来。谁知她的男友挣脱出来后摸出一把尖刀,连捅了那个男的三刀。等到他们意识到那男的可能是死了的时候,他们才感到害怕,随后,他们约好各自逃走,回老家见面。陈畅并没有回老家,她不想回去,她还是留在了D市。在一次上网时,她看到了李上述的帖子,那时候,她正在走投无路之际,见到这个帖子很快就和李上述联系并来了。她以为,在李上述所说的荒原上应该是最安全的,然而,随着她男友的被捕,她也很快被警察捉住了。
李上述被警察带走讯问,他如实地讲了陈畅来的过程,警察们听后觉得李上述是个不知情者,另外采油队也来人说明了情况。警方见此才把李上述放了回来。张队朝他发了火,张队说,你要是真的犯了事,咱们队今年的先进就泡汤了,本来想把夫妻井树个典型,这倒好,成反面典型了。
法院终于把案子审结了。陈畅因为参与了杀人,但不是凶手,而且她的男友把主要责任揽了过去了,这样,陈畅的男友被判死缓,陈畅则被判处有期徒刑5年。李上述看到陈畅从法庭里出来,身后还跟着法警,他急忙喊她的名字,陈畅听到他的喊声,把头转向他,他看到,陈畅瘦了,脸色也有点发黄。他大声说,陈畅你在里面好好表现,争取减刑,你出来就去找我,我还在原来的地方等你,还在夫妻井上等你,你一定要早点出来啊!你一定要去找我啊!
三年后,一个女人来到荒原的夫妻井上。她是一个人来的,在很远的地方,她就看到夫妻井的大门,大门上赫然地写着三个大字:夫妻井。女人觉得既熟悉又陌生,她在大门外徘徊着,不知道该不该进去,突然,一阵摇滚音乐响了起来,女人吓了一跳,定神一看才知道音乐是从夫妻井的院子里传出来的,里面大概装有音箱这样的设备。女人想了想还是向院子里走去,但是,她很快就被一个守在门口的女人拦住了,女人说,进去要买门票。想进院子的女人抬头看看守门的女人,守门的女人说,看什么看,门票三十。女人没有犹豫掏出三十块钱给了守门女人,然后进了门。这是一个很宽阔的院子,正面有着一排黄瓦建成的房子,左右两边也是两排房子。宽阔的院子里有一个厕所,厕所的一边写着一个男字,另一边写着一个女字。女人看了看那个女字,用手在衣服上划着。后来她走到东西两边的房子,向里看去,那里一面是吃饭的房间,另一面却是一个个旅馆样的小房间,一个刚刚起来的风尘女子打开房门,她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漫不经心地看了她一眼。而在北边华丽的房子里,一个黑色面皮的男人正在摆弄DVD,原来,音乐就是通过它放出来的,现在,响着的已经是流行音乐了。
这里面还是有男人,有女人。要不,就不会叫夫妻井的。只是,这里边的男人女人她一个也不认得。
出门时守门的女人问她,参观完了?见她未置可否,又向她推荐道,我们这里是夫妻井休闲度假村,还可以在这里吃饭的,我们这里有夫妻井宴席,晚上要是客人多了还可以跳夫妻井舞,很热闹的,好多人都从很远的地方开车来的。守门女人说了很多,再看时,那女人已经不见,连影子也没了。守门女人说了一句,见鬼。忙去看刚收到的三十块钱,看过钱后又自言自语道,钱倒是真的,这就行,管她是人是鬼。
原载《时代文学》2009年第5期(上)
原刊责编房义经
本刊责编关圣力
创作谈:谈何容易
周绍义
去年年底,省作协通知开会,本不打算去,一想起许多朋友好久未见面,便去了。一帮作家凑到一起,省略了老板或官员们桑拿、足浴、唱歌等节目,却增添了聊天的情趣。其时一种奶粉出了问题,便从食品安全聊起,又说到蔬菜,听说蔬菜种植时使用了各种农药,人吃了,难以代谢,极易致病。如此可怕,让大家感叹国人已经没有道德底线了,底线已被彻底击穿。我问,有没有重建的可能?有人回答我,不可能,中国的文化中没有自我修正的元素。那怎么办?又有人讲,交给时间,让时间来证明一切。当时,我觉得假如没有其他办法,也只好如此了。回来后想了很久,总觉得交给时间也不是办法,在此之前,我们应该做些什么。
《复活》就是这样被创作出来的。我在小说中写到的“夫妻井”,它既是故事的需要,也是一个特定的符号,因此,我在小说里设计的恢复“夫妻井”的情节,便具有了较为深层的含义。毫无疑问,我想让它象征某种失落的传统。但是,随着这篇小说的完成,我吃惊地发现,不管我与小说中的人物怎样一起努力,“复活”最终还是以失败而宣告结束。这让我不得不仰天长叹:要想在现实生活中重建道德与信仰的高塔谈何容易!
然而,我仍然对那位作家朋友关于中国文化的解释不能认同,因为,在中国还流传着“凤凰涅”的故事。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不管死亡是多么恐怖,但正义、善良、美好是可以重生的,经过血与火的洗礼,她就像涅之后的凤凰一样展现于我们面前,美丽而又神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