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要的是教育班集体

李镇西

高尚的你和卑下的你，坚强的你和懦弱的你，勤奋的你和懒惰的你，诚实的你和撒谎的你，等等，随时都在打架,关键是哪个你获得了胜利。我们每一个同学都要有勇气战胜自己！

我对学生们说：“十多年前，我在玉林中学教书，那时经常给同学们读小说。我给他们读过一部中篇小说，叫《在困难的日子里》。小说的副标题是‘一九六一年记事。作者路遥，已经去世了。小说写的是大饥荒年代，在没有战争的情况下，活活饿死了三千万到四千万人。路遥就写他的经历，以自己的亲身经历为题材写成了这篇小说。其中有这么一个情节，主人公马建强很饿，课间休息，走路都是摇摇晃晃的。干脆就趴在桌子上，趴在桌子上都头晕眼花的。老师讲课他也听不进去，如果是语文课，他就会想到许多关于美味佳肴的诗文句子；如果是化学课，他就会想到这些化学元素如何组成各种食物；如果是数学课，他就会想如何用最精确的方法，分配每一天极其有限的食物，以维持生命。”

我继续讲道：“有一天傍晚，他摇摇晃晃地朝河边走去，然后躺在河边的草地上，突然他发现了一个铁盒子，打开一看，里面装着许多钱和粮票。他本能地想到用这些钱和粮票去买吃的。但他突然理智地问自己，这是你的吗？不是！不是你的为什么要用呢？他立刻感到一种赤身裸体般的羞愧。这是书中的原句。他终于控制住了自己。同学们，你们看，马建强在那么困难的时候，在生命都受到威胁的情况下，都坚守着做人的良知，坚决不要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我又说：“这篇小说，我给我历届学生都读过。十多年前，我在玉林中学的时候，也给我的学生朗读。记得那一年，我读完这篇小说后，又给同学们读《悲惨世界》，我估计这本书有同学也读过，主人公是冉·阿让。我不知道同学们读过没有。他有一位亲人快饿死了，他就偷了一块面包，结果被抓进监狱，被判刑。他身强力壮，数次越狱，又被抓回来，再加刑，最后累计坐了19年牢。他走出监狱的第一个晚上，住在米里哀主教的家里。他当初走进监狱的时候是一个淳朴善良的人，现在出来却染上了一身恶习。第二天从米里哀主教家走的时候，他把人家的银器偷走了。他一走出去就被警察抓住了，押回米里哀主教家。警察对米里哀主教说，他偷了你的银器，我们给你送来了。米里哀主教平淡地说，哦，那银器是我送他的。就这么淡淡的一句，在冉·阿让的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他完全没有想到主教会这么对他。米里哀主教盯着他，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话，冉·阿让啊，我希望你永远做一个善良的人啊！后来冉·阿让果真洗心革面，改变了自己。他出狱后，沙威警官一直在追踪他。这个沙威警官忠于职守，发誓一定要把冉·阿让缉拿归案。冉·阿让就假装跳海‘死了。他本来也很聪明，所以后来他化名为‘马德兰，通过艰苦的奋斗，成了一个市的市长。可是有一天，他突然听到一个消息，在远方，一个长相像他的老人，被沙威警官误以为是他而抓进监狱。他想，那个老人多不幸啊，怎么仅仅因为长得像我就要入狱呢？他想到法庭去自首，这样才能解救那老人。但又一想，不行，那样的话我一辈子都不能出来，迎接我的很可能是终身监禁，失去自由。他犹豫不决。突然，他想到米里哀主教说的一句话，我希望你永远做一个善良的人。所以他毅然决然走向法庭自首。”

冉·阿让的故事打动了大家。

我继续说：“当时，我给学生读到这里，忍不住评论说，任何一个人都有两个自我，这两个自我在不停地打架，在搏斗。比如冉·阿让在那一刻，心里也有两个冉·阿让在较量，最后高尚的冉·阿让战胜了卑下的冉·阿让。对于同学们来说也是一样，高尚的你和卑下的你，坚强的你和懦弱的你，勤奋的你和懒惰的你，诚实的你和撒谎的你，等等，随时都在打架，关键是哪个你获得了胜利。我们每一个同学都要有勇气战胜自己！当时，我不过是随便这么有感而发地说，但没有想到，我的这一番话却触动了班上一个同学的心。第二天，我来到办公室，看见我的办公桌上有一个纸包。什么东西？我打开一看，里面是10元的纸币，总共22张。纸包里还有一封信。”

信的内容是这样的：

李老师：您好！

看到这封信您一定很奇怪，那么就请您慢慢往下看吧！

过去，我是一个非常卑鄙的人，但是我在老师和同学的眼里却是一个品德高尚的人。是的，同学们都认为我是好同学，老师也认为我是好学生，可是，他们哪里知道我这个公认的“可爱的人”，竟是一个小偷！

那是初一的时候，有一次班里收费，看到三小组的组长把本小组的钱放在了文具盒里，我心里十分高兴，认为一片肥肉就要到手了。第三节课下课了，同学们都要去操场做广播操，我等同学们走得差不多了，就开始了自己的罪恶。我走到三小组小组长的座位前，拿出文具盒，打开一看：里面有一叠10元的人民币！在那一瞬间，心灵中卑鄙的我战胜了高尚的我，我赶紧偷了那一叠人民币，匆匆下了楼。还好，没人发现！而且后来老师和同学们没有一个人怀疑我，因为我在大家心目中的形象一直很好。

那件事以后，我感到自己的童心在很快地堕落，又接着偷了好几次钱。尽管每次都没人发现，但事后我总是心虚，很不好受。

李老师，您是一位好老师。每次听您在班上苦口婆心地对我们进行正面教育，对我们讲做人要诚实、要正直，我的心里总是难过到了极点。记得您给我们读了路遥的小说《在困难的日子里》，并对我们说：“马建强在那么艰难的情况下，都绝不要不属于自己的钱物，这是多么的可贵！”

当时，我真想来向您坦白我的罪恶，但实在是没有勇气啊！昨天，您给我们念《悲惨世界》时，教育我们要向冉·阿让学习，向过去的罪恶告别，做一个人格高尚的人。您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并没有具体地批评谁，但我听了却总觉得是在敲打我可耻的心灵！

如果我不承认，别人也许不知道，但我就彻底堕落了。终于我决心鼓起勇气，承认我过去的偷盗行为，并且开了一张清单，写明我曾偷过的同学名字和所偷的金额，连同赔偿的220元钱，悄悄地放在您的办公桌上。请您代我还给这些同学。

本来我应该勇敢地找您当面谈，但请原谅我还缺乏冉·阿让那样的勇气。我非常感谢李老师在我危急的关头，把我从罪恶的深渊中拯救了出来，为我以后的人生点燃了一盏明亮的灯！

我给同学们讲完这封信的内容后说：“信的结尾署名是‘一颗曾经失落的童心，但我一看笔迹就知道是谁，我当时很感动，为了这个同学敢于主动承认错误的勇气。”

我感慨道：“我有时候想，人为什么要长大呢？一长大，各种各样的问题就出来了。昨天我到初三（10）班去，我给他们讲，一定要保持童心，不要随着年龄的增长而丢失童心。再说那封信。我把那个同学叫到办公室，对他说，李老师已经看了你的信，首先我要表扬你战胜了自己，并用行动改正了错误。同时，我想征求你的意见，我打算匿名在班上宣读一下。他一开始有些犹豫。我说，这和具体的人没有多大的关系，我要表扬这种勇气。他终于点头同意了。后来我就在班上读了这封信，同学们都很感动，并鼓掌向这位同学表示敬意。”

教室里依然是静静的，同学们依然在凝神听着我的话，后面坐着或站着的老师也都在聚精会神地听着……

我转身再次指着黑板上的那一行字：“你们看，人们从生活这同一源泉里却攫取了怎样不同的东西？现在同学们对这句话的理解一定会更加深刻了吧？从生活中攫取的不同东西，将决定‘谁生活得更美好！”

我说：“今天是一个普通的日子，我给同学们上了这堂班会课，请同学们记住我今天说的话。我们还要一起走过两年多的时光，我们还会遇到困难和风浪。说实话，我把所有在班上出现的不好现象，都看作是意料之中的。这样我会更从容一些。当然，我们的目光不要只盯着这3年。我希望我今天所说的一番话，对所有同学的心灵都有所震动。大家要站在人生的高度，看待我们今天这堂课。再过10年20年，如果我们有机会聚在一起的话，回想起这个班，回想起我们犯的错误，包括我们以后犯的错误，同学们会说，那不过是我们人生长河中的一个个小小的漩涡而已。不尽长江滚滚来，人生的河流会继续向前奔流，任何困难和错误都不能阻挡我们的成长和进步。到了在座的各位同学七老八十的时候，回顾自己的一生，想到我们曾经遭遇的困难、挫折，我们会想，那不过是人生旅途中的一个不太高、但比较陡的坡！包括这位同学，我相信这堂课他不会无动于衷。李老师永远不可能说出他是谁，因为他发自内心承认了错误。谁不会犯错呢？李老师的手臂伤痕累累，都是小时候打架留下的。可见李老师小时候也不是个乖孩子，也犯过错误。人要善于宽容、谅解别人。同学们更不许去瞎想瞎猜，是谁是谁，绝不允许！谁敢说自己没有犯过错误啊，都犯过的。最后这位同学还是承认了错误，不然班费怎么能找到呢？从这个意义上说，他找回了自己失落的童心。我提议用掌声祝贺他的新生！”

掌声响了起来。

我一看，快下课了，便对同学们说：“下面，同学们拿出一张纸，写一写这节课让你有什么感悟或收获。以后我们要记住，我们班每一个人的痛苦都是大家的痛苦，每一个人的欢乐都是大家的欢乐！”

班里出现失窃案，属于突发事件，这种突发事件的出现是偶然的，但老师要善于把这偶然的事件变成必然的教育。其实，一开始我就没有把精力用在清查偷钱者上，虽然后来还是清查出来了，但那实在是太偶然——对于这种事，清查不出来是正常的，查出来倒是一种意外，是偶然的。但还是那句话，教育则是必然的。做一个教师，一定要非常敏锐，要善于抓住一切机会对学生进行自然而然的教育。

我还是比较满意我对这件事的处理的，但当我写这篇追记的时候，心里对这堂课还是留有不少遗憾：第一，学生讨论太少，主要是因为我这堂班会课内容好多都是即兴的，我控制不了时间，怕时间不够，所以很少组织学生讨论。其实，如果多让学生讨论，这本来也是很好的自我教育机会。第二，在请学生就是否捐款举手的时候，我应该让学生都趴在桌上，把头低着，不许看别人，只许举手，这样可以避免学生举手是出于从众心理，保证他们真实地表达意愿。第三，我应该就“宽容”多说几句，今天虽然也说了，但显得轻描淡写。我本来应该就此多谈一些，让同学们不要老是猜测究竟是谁拿了林映霞的钱。

如果重新开这样的班会，我会做得更好。哦，不，我实在不愿意再开这样班会了。

我再一次感到，教育的确也是一门遗憾的艺术。

（责 编 晓 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