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杀手

区野鹤

江湖上一直流行着一个传说，天下最厉害的杀手其实是无名的。没有人知道他是谁，但只要在他认为他需要你，你也需要他的时候，他就会出现在你的面前。他需要的当然是你的银子，一颗人头二十万两；而你所需要的，就是他的那柄剑，那柄绝对不会让你失望的剑。

他来无踪，去无影，从来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的名字。但在每一个被他杀死的人的胸口上，都会被插上一朵黑花——黑色的花，在殷红的血中绽放。所以，我们姑且就称呼他为——黑杀手。

这样的黑花，在阿飞的怀中恰好也有一朵。

阿飞还没有死，而且暂时还没有快要死的迹象。因为他怀里的那朵黑花是假的，是他花了三钱银子请巷口的工匠仿造出来的。

富贵山庄的庄主沈夕照已经放出话来，他要请天下最出色的杀手去杀一个人。沈庄主要杀的人，当然不会是等闲之辈。谁都知道，没有人比黑杀手更适合接这一票生意了。

阿飞这一次就是要假冒黑杀手，从沈夕照手中接下这一票生意。他不是一个杀手，但他相信他的剑绝对可以割开任何一个人的喉咙。他需要钱，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渴望钱——隔壁的荣妈妈已经说了，如果他再凑不出五百两银子的聘礼，那么她就会把她的女儿婉儿嫁给王二员外做小妾。

阿飞和婉儿青梅竹马，谁都认为他们该是天生的一对。可阿飞现在却连五两银子都凑不出来。他不知道二十万两是一笔多大的数目，但他知道，只需要从二十万两里面拿出五百两，就足够他购买下半生的幸福了。

所以，阿飞就拿着他的剑，揣着那朵假的黑花，踏上了富贵山庄门外的石阶。

沈夕照很“圆”。圆圆的脑袋，圆圆的身子，圆圆的手，圆圆的脚，在他身上几乎找不到一处有棱角的地方。

这是阿飞见到富贵山庄庄主之后的第一感觉。

沈夕照见到阿飞的时候，阿飞正坐在他卧室内的凳子上，用一个小刀磨着自己的指甲。

阿飞并没有打算事先通知他。阿飞想了二十种与沈夕照见面的方法，最后觉得这样见面才是最符合黑杀手的性格。所以，沈夕照是在没有任何思想准备的情况下，在自己的卧室里见到了这个不速之客。他先是一惊，但很快恢复了镇定，笑道：“请问阁下是……”

阿飞笑笑，故意装出一副懒洋洋的声腔：“我知道你在请一个杀手，我是最适合的。二十万两，我可以帮你杀任何一个人。”

沈夕照两只眼睛眯了起来，阿飞发现他笑起来的时候就像是一只老狐狸。“二十万两，这个价格是不是太高了?我本来只打算花两千两请个杀手的。”

阿飞几乎立刻就要叫“成交”，但他终于还是硬生生地把这两个字咽了回去，强压着狂跳的心，故作平淡的语调：“二十万两。我黑杀手杀人，从来不报第二个价格。”

沈夕照笑道：“如果是黑杀手，那当然是不同了。只是，你怎么能够让我相信你就是黑杀手?”

阿飞早就有准备，他从怀中取出那朵黑花，拇指扣在食指上一弹，黑花稳稳地插在了墙上。

沈夕照的眼中立刻放出了光芒：“既然你真的是黑杀手，那么二十万两银子，我绝不会还半个子儿。”

阿飞笑了。他心想，这三钱银子总算没有白费。

沈夕照道：“二十万两银子，等你把他的人头带回来，我一次性付给你。”

阿飞点点头：“你把要杀的那个人的资料给我。”

沈夕照道：“他住在庐江城西二十里的九丈原。他虽然已经六十多岁了，但你不要小看他，他年轻的时候是江南非常有名的剑客。”

阿飞点点头，问：“他住的房子有没有什么特别的标记?”

沈夕照道：“只要一到晚上，九丈原就会一片漆黑，只有他的房子会通宵亮着灯。所以，只要你晚上到那边，找到他会非常容易。”

阿飞站了起来，道：“应该没问题了。你准备好钱，我十天以后拿着他的人头再来。”

沈夕照看着阿飞的背影渐渐消失，然后从桌子下面拿出一只锦匣，打开盖子，里面竞已经并排放着五朵黑花。

他把阿飞的那朵黑花放了进去，盖好盖子，又把锦匣放回了原处，脸上露出一丝狡黠的笑容。

阿飞很快就赶到了庐江。他先找了家客栈订好房间，然后到街上随便逛逛，为婉儿挑了几样庐江特有的糕点和小玩意，这才回到客栈，随便要了几样酒菜，慢慢地等到夕阳落下，才换上劲装往九丈原而去。

九丈原在庐江城西二十里。阿飞赶到的时候，天已尽墨，整个九丈原像是被夜魔吞噬了，一片漆黑。只有一栋房子里还透着灯光，灯光非常的亮，竞把天上昏昏的月色也比下去了。房子的门是开着的，灯光从门洞里射出，一个老人白发苍苍，背门而坐。

阿飞心想，沈夕照说得果然没错，只要晚上来找这个老人，绝对可以很方便地找到。他走近这栋房子，但他没有立刻走进去，他准备在这之前先查看一下房子周围的环境。高手相搏，有时候一颗草一粒石子，都会决定一个人的生死。

房子里的老人却忽然开口道：“门外的朋友，既然来了，何不进来坐坐?”

阿飞很诧异。他对自己的轻功，绝对和剑术一样的自信。

阿飞只好走了进去，坐在老人的对面。

老人笑笑：“一个人的轻功能够练到像你这么好的，已经不多了。”

“但还是被你发现了。”阿飞想，早知道这样，在他发现我之前，我就该出剑了。

老人又笑笑：“其实我也没有听到你的脚步声，我只是感觉到了你的剑气。”

“剑气?”从阿飞第一天踏进江湖开始，他就听说过剑气这东西。但他一直认为这不过是江湖上的传说罢了。

老人点点头：“虽复尘埋无所用，犹能夜夜气冲天。一柄剑，在饮了血之后，便自然有了一股剑气。饮的血越多，剑气也就越强。”

阿飞看着老人放在桌上的剑，问道：“那么你的剑呢?也有剑气?”

老人叹道：“一柄剑只要饮了血，就永远消不掉它身上的剑气了。”

一入江湖，身不由己。人是这样，剑又何尝不是这样呢?

老人又道：“如果你渴了，缸里有水；如果你饿了，灶上有饼。你吃完之后，就继续赶路吧。夜已深，本该留你住一晚的。但是今天……有些不太方便。”

“为什么?”阿飞忍不住问。

老人叹道：“听说我的一个很厉害的对头，已经知道我隐居在这里，而且他已经派了杀手来杀我。如果不出意外，也该在这两天到了吧。”

阿飞道：“也许我可以帮得上忙。”他心想：我是立刻出剑呢，还是等绕到他的背后再出剑?

老人淡淡笑道：“不用了，如果我不想死的话，没有人可以杀得死我。”

阿飞一怔。

老人问：“你是不是不相信?”

阿飞不得不承认，世上并没有

真正无敌的剑法。最好的剑法，就是将力量、速度、线路都达到极限。谁的力量、速度和线路更臻于极限，谁的剑法就更强。一个老人，不管他以前多么厉害，但速度和力量，都会随着年龄的增长慢慢衰退。所以，阿飞从不认为一个老人会有多可怕。

老人笑笑。刚好有一只小虫在他们中间飞过，阿飞只觉得寒光一闪，那只小虫便落到了桌上，身子已被劈成了两半。

老人仍然坐在那里，剑仍然在匣中。

阿飞的手心却已沁出了汗。如果这一剑是冲着他来的话，他几乎连躲闪的时间都没有。

阿飞长长吁出一口气：“这个世界上果然已经没有人可以杀得死你了，除非你自己。”然而他的心却在想，如果我在他没防备的时候出剑，能不能在他拔剑之前刺穿他的喉咙?

老人笑笑：“你现在可以放心地赶路了吧?”

阿飞却摇摇头：“只是老……老前辈，就算您武功再高，这样背对着门，也难免不被人偷袭。”

老人笑笑道：“对我来说，正对着门和背对着门没什么区别，因为我已经瞎了。”

瞎了?!阿飞实在想不到，出剑这么准确迅速的人，居然会是一个瞎子?!

老人点点头：“你一定感到奇怪，我既然瞎了，又何必点这么多灯呢?”房间里的灯确实不少：整个房间里，挂着大大小小不下二三十盏灯笼。

老人道：“这些灯并不是为我自己点的，而是为了那些过路人。这里一到晚上就漆黑一片，路又难走，我这里多一盏灯，走夜路的人就会少一分危险。”

“所以你的灯彻夜而亮?”

老人点点头，道：“我以前也经常走夜路。我知道走夜路的人最怕的并不是孤独，也不是黑，而是看不到希望。不管你在多远，只要看见这里的一盏灯光，就会看到希望，看到温暖，看到前进的方向。这里虽然简陋，但至少可以喝上一口水，吃上几张饼，睡上一觉，天亮后再继续赶路。”

阿飞感觉到有难以压抑的一些东西，正从心底往上涌。他站了起来：“我的确不用在这里保护您了。我想，以后也不会再有人来搅扰您的生活了。像您这样善良的老人，就是再活二十年，也是嫌少的。”

话一说完，他便疾步往门外走去。他不想让老人听见有泪水落到地上的声音。

那以后呢?

婉儿最后嫁给了阿飞，还是嫁给了别人?

不管怎么说，那都已经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只是在阿飞的这一生中，没有为了钱再杀过一个人。

责任编辑乔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