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世磊
乡下雨,就像那些老实、本分的乡下人,一心在乡下,守着自己的田园,种着自己的庄稼。
雨,一场一场落下,都与庄稼有关,也可以说,是为了庄稼而下。一年到头,每一场雨,都有各自的安排,都有各自的活儿。开始是化冻雨,接着是开花雨,再接着是麦苗拔节雨。清明前后,下的是种瓜、种豆雨。春耕时节多雨,依次落下来的,有耕田雨、耙田雨、耘田雨、插田雨。初夏,有些人家割了麦子,整了地,就待栽红薯雨落下,属于梅子雨的一种。但有些人家因事,还有很多麦子未割,这场雨落上一阵,便会稍歇,空出些睛天,让那些人家赶快收了麦子。瓜牵了藤,豆抽了枝,下场结瓜、结豆雨,雨后,看得见瓜、豆,在架下、园里疯长。人累得腰酸背疼,挑来百担水浇灌,也抵不上这一场雨。大热天,既要抢割早稻,又要抢插晚稻,双抢雨肯定会耽误人一些活儿,但也不会耽误很多,那雨大多是暴雨,知道人家忙着,来也急,去也急,还能带来一枕清凉,夜里睡个好觉。夏去秋来,点萝卜雨、栽白菜雨、种小麦雨、移栽油菜雨先后落下,但也可能同时落下,故这一段时间,也有一阵小忙。冬天,是休憩、蓄养力气的时节,偶尔有一场解旱雨落下,滋滋园里的菜,润润地里的苗,足够了。
庄稼的需要不同,每一场雨,下的时间和大小,组成雨的成分,也不相同。插田雨一定要下得大些,时间长些也没关系,家家的田灌满了水,便不会再去争抢插田水。在乡下,常有人为了争点水,争吵起来,甚至动起拳头来,固然是他们的性格不好,但雨也有责任,雨心中有数。点萝卜雨就不能大,微雨最好,刚好打湿地的表层,又不至于把表层的细土冲走。萝卜籽就点在薄薄的表层下,有一点雨,就打湿它们,足以让它们喝足,发芽。春雨里,肯定添加了一种催生素,催得百花盛开,万树吐绿。落在猫、狗身上,猫、狗发情,叫得村子不得安宁。落在人、牛身上,人、牛长了许多力气。有人在山下开荒,弄出了一个水宕,水里一直空无物,春雨一下,突然便有了鱼儿、虾儿,它们从哪儿来的?真说不清楚,可能与春雨有关。秋雨里,肯定添加了一种腐蚀剂。许多树木、庄稼,一沾了它,便干枯、凋落。但这种腐蚀剂,对于白菜、小麦这类午季作物,不会产生任何效果。一滴秋雨落到锄头上,过不几天,锄头上便生出了一朵黄锈。好端端的一个人,在家里,听着秋雨声,会突然变得伤感起来。开花雨不下,花儿也会开放,但不会开得这么灿烂、动人。落叶雨不下,树叶也会变红,但不会红得这么鲜艳、亮丽。
好雨知时节,知地点,知人的心思,知庄稼的脾气。譬如一场过路雨,随风潜入夜,脚步尽量放得轻些、轻些,不惊扰熟睡的人,从村子里经过,顺便把人家的田呀、园呀,都浇上一遍。人一大早起来,感觉空气格外清新,田里、园里的庄稼葱茏一片,这才发觉有场过路雨走过。按人的打算,本来打算今天去浇园的,事情让过路雨做了,又省出了时间,可做一些别的事情。这样的雨,叫人如何不爱,如何不想写首关于喜雨的诗?一如没有十全十美的人,也没有十全十美的雨。有些雨落得早了点,有些雨落得晚了点,有些雨落得大了点,有些雨落得小了点,这都需要人宽容、理解。有些人素质确实差了一点,不懂得宽容、理解,甚至嘴巴不干净,拿着农具,在田里干着活,骂着该死的天,骂着该死的雨。雨也有脾气的,听见这些骂它的话,真一生气,不下了,或者一连下个十几天,到头来,还是人倒霉,花上很多的人力和物力,忙着防洪、抗旱。它们都不是坏雨,有坏雨,与好雨正相反,不知时节,不知地点,不知人的心思,不知庄稼的脾气,胡乱地下,甚至有意与人作对,与庄稼过不去。譬如一场大暴雨,突然从天而降,引起山洪暴发,冲毁了不少房屋、田地,酿成了一场大灾。坏雨有,但不多,就像村子,总有几个像老鼠屎一样的人,走到哪里,都讨人嫌。
三月雨最体贴人,细细的,轻轻的,生怕把人淋湿了,生怕耽误了人的农活。耕田的人,一边扶着犁,一边隔着斗笠,和雨说着悄悄话。如果离开家时没带雨具,遇上一场三月雨,看上去下得很大,不必焦急,到人家的屋檐下躲避一会,三月雨不挡人路,下一阵子就会停下。六月雨最有个性,你出你的太阳,我下我的雨。雨落在这个村子,而不落在那个村子,仿佛那个村子得罪了它一样。一条牛,正好停在两个村子的交界上,雨落在牛背脊这边,而不落在牛背脊那边,这样的事情,也只有六月雨才做得出来。像所有乡下的人一样,乡下的雨好客。你到乡下小住,有些想家了,或有些住不习惯,无论主人怎么挽留,也执意要离去。主人无奈,只好答应明天就让你走,可是当你第二天起床,一场雨落了下来。主人说:我不留你,雨留你了。你站在屋檐下,看着雨,雨也看着你,什么话也不说,什么话都在雨声中。可别埋怨这场雨没完没了,可别辜负了这乡下人和乡下雨的盛情。雨在外面下,忙着浇庄稼,灌田园。人在家里坐,不管怎么样,都应该感谢雨,否则,哪有这些空闲?男人们相邀去打牌,试一试手气如何。女人们拿起针线,一双早就开始做的鞋,终于在这个雨天完了工。最喜小伢子无赖,从那些坛坛罐罐里,摸出些瓜籽、蚕豆,炒着吃,满村都飘着瓜籽、蚕豆香。
很多乡下人,都到城里打工去了。乡下雨也想过,但它还是留了下来。是啊,一场雨落在城里,又能有什么用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