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七,那场雪来过

2009-06-24 03:08
中学生博览·文艺憩 2009年5期
关键词:哥哥钢琴爸爸

支 文

我住的城市从不下雪,记忆却堆满冰冷的感觉。

那个与往年一样,没有下雪的圣诞节。我背着七七,穿过狂欢的人群,走过热闹的街道,回到家时,迷离的夜空绽放出大朵大朵像寂寞一样绚烂的烟花。

七七醉醺醺地趴在我的背上说,哥,圣诞节快乐,圣诞节寂寞。

在这座位于赤道附近的城市里,有着繁盛的日光和饱满的雨水,以及笼罩在海边长年不散的雾霭,唯独没有白茫茫的雪花。

从我出生以来,十九年从未见过一场雪。但七七总说她出生的那年下过一场雪。七七出生的那年,爸爸在一场车祸中离开了我们,妈妈为了哄哭着喊着要爸爸的七七,对她撒谎说,七七出生时下了好大一场雪,大雪盖住了我们的房子,爸爸上房顶扫雪去了。

从此以后,七七便固执地认为她出生那年下了一场皑皑白雪,并且能向我描述起爸爸在楼顶扫雪时的样子。

七七澄澈的眸子,认真的让我心疼。

等七七长到能记事的年龄时,有一天,她光着脚穿着睡衣咚咚咚地跑进我的房间,趴在我的钢琴上说,哥哥,爸爸是不是不会回来了?

我抱起她说,爸爸去扫楼顶的积雪了,你忘了你出生那年,下了一场大雪吗?

我的眼神始终躲避着七七那深邃的光,那时的我还没有学会善意地撒谎。

七七把头埋在我的怀里,她说,哥哥,我知道爸爸回不来了,我知道。

我看到从七七的眼眶里渗出的泪珠,硕大,透明。它们不由分说地砸在光洁的木地板上。

七七乖,我说,七七乖了爸爸就回来了。

那天我和七七扑在钢琴的黑白键上,哭了一个下午,直到眼泪湿成了海。

我想知道,爸爸去的那个世界,有没有一望无际的大海。

在我十岁,七七七岁那年。妈妈有一天领回每个寒暑假开学时,送我和七七报名的许邵叔叔,蹲下来摸着七七的头,温柔地说,叫爸爸。

七七不仅不叫,还不同意搬到许邵的公寓里。妈妈只好留下来,并不止一次对许邵说,孩子不走,我哪都不去。

他们尊重了七七的选择。许邵延续了他的热心,每天早上驱车从城市最南边赶往最北边,先送我和七七上学,再把妈妈送到舞蹈协会,在这个途中七七坐在后面始终不说话,就算大雨瓢泼的下午他开着车湿漉漉等在我们的教学楼下 ,七七也从不对他说声谢谢。

我知道,因为他不是那场雪。

七七在坚持了两年之后终于妥协,答应搬去和许邵一起住。从此告别了那个有爸爸在屋顶扫雪的地方。

只是七七提了一个要求:房子不准卖也不能租出去。

我记得在搬进别墅的那天晚上,妈妈替七七找出换洗的衣服,俯下身问七七为什么改变主意搬过来。七七接过衣服面无表情地说,只要他对你好,我无所谓。

那年的冬季,一如既往,没有下雪,寂寞干燥。

当我以全市第一名的身份,离开七七还在念的小学时。有一天她抱着我说,哥,如果我做错事了,你会不会不要我。

客厅的电视机里,圣斗士破镜重圆。

我拍着她的头说,小傻瓜,哥哥永远和七七在一起。

七七安静的表情,比睡在海底的水神,还要沉默。

七七真的犯错了。

那天我和妈妈还有许邵赶到医院时,七七靠在急救室外一群校领导的中间,眼神抗拒。

校长说七七用削笔刀把班上一个男同学的动脉划破了。

然后我听到一个哭着的女人开始喋喋不休,妈妈由许邵搀扶着欠身连连向她道歉。

我走到七七身边,抚摸着她的肩膀,七七,告诉哥哥那个男生对你做了什么?

七七抬起头,她的眼里,深埋着大段大段的悲伤。

他说我是没爸爸要的孩子,他说爸爸的坏话。

听着那个女人盛气凌人越来越低劣的语言,我可以想象到躺在急救室里那个男生,羞辱七七时的不可一世。

七七说,哥,你还会要七七吗?

我搂过她,紧咬牙关,哥哥一辈子都和七七不分开。

那个男孩最终被抢救过来,许邵用五万人民币平息了这件事,七七也转学了。

在送七七去新学校的途中,我俯在她耳边轻声说,七七是好样的,哥哥要是你也会那样做。

然后我看见七七的脸上终于绽出了笑容,在那个清晨,七七的笑让我拥有了全世界。

七七升初中那年,许邵通过各种渠道,使中考一塌糊涂的七七进入了我所在的重点中学,那段时间他每天忙碌在饭桌上,不断地敬酒不断地塞红包,回家后醉醺醺的不省人事。

我问七七,你真的愿意去那个学业繁重的学校吗?

七七的眼神清澈如一,她说,哥,我只是想每天都能看见你。

说的人素面朝天,听的人甘肠寸断。

当我每次去一楼最北边的那个教室找七七时,总觉得她在吵闹的教室里异常孤独。

七七入校后的第一次月考成绩出来后,她拽着成绩单坐在我的单车后面,她的名字,安静地坐在最后一个黑白相间的表格里,沉默不言。

家长签字最终由许邵秘密地帮她完成。

七七是最棒的。他一边说一边仿照妈妈的字迹,签上家长已阅四个字。

只是七七依旧没有对他说一句谢谢,反而对他频繁的关心嗤之以鼻。

你怎么那么闲。七七有一天对推门而进端着一煲汤的他说。

我想对你们好。许邵微微一笑,比窗外明媚的阳光还要刺眼。

七七说,你只要对妈妈好就够了。

七七说话时的表情,像只寒冬的水藻下冷漠的青鱼。

七七离家出走的那天,是她十六岁生日。

七七在语文课上看小说让老师给逮着了,老师问七七为什么不听讲看闲书你爸爸怎么教你的,七七站起来眼光寒栗地说,你管不着。老师暴跳如雷,把七七赶出教室罚她站在外面,等她下课打开门一看发现七七早已不见。

我从高中赶过来时,那个语文老师正鼻涕一把泪一把地给妈妈解释,她不是故意要体罚七七的,她只是想对自己的学生负责。妈妈离开办公室之前对那个老师说了一句话,你不该说她的爸爸。

她不知道,那场雪对于七七而言意味着什么。

直到晚上十点,派出所那边都没有七七的任何消息。我走到妈妈跟前蹲下来说,妈,您先睡吧。妈妈抬起哭肿的脸抱住我失声痛哭,她一边哭一边说都怪妈妈不好。

妈妈悲怆的哭声,让我提前进入了寒冬。

七七就这样,把我和妈妈留在了没有爸爸没有雪没有她的世界里,看悲伤坍塌。

妈妈哭得失去知觉后被送入医院,然后就没有醒来。

医生对我说病人受到的打击太大导致精神错乱,加上长期的抑郁症,醒过来的概率很小。

“抑郁症?”

“怎么,你妈妈没有跟你们讲吗?自从你父亲去世后,她就患上了抑郁症,这期间我给她开的药都能开一个药店。”

我感觉身体好像被人抽了筋一样,轻飘飘。

妈妈,你不能一辈子都这样善良,这样坚强啊……

我没有同任何人商量,一个人去学校办理了退学手续,我终于和七七一样,固执了一次。

我把钢琴也搬到病房,在每个有阳光的午后,都会弹一首节奏舒缓的曲子,我相信她一定能听到的。

与此同时,我开始往返于派出所,七七的寻人启事如今已遍布大街小巷,在一次次的无功而返后我开始明白,七七的固执与坚强是我远远无法企及的。

那天下午,我照例为妈妈弹起轻轻如水的音乐,曲罢,门外响起了嘣嘣嘣的敲门声,门外站着一个陌生的年轻女人。

“你好,请问刚刚是你弹的钢琴吗?”她打探似的问。

“恩,是的,如果影响了您或您的家人朋友,希望您能够谅解。”我说着朝病床方向指过去,弯下腰朝她鞠了个躬。

“我想你是误会了。我是一家音乐制作公司的,今天来探望一个朋友,刚刚听见优美的钢琴曲就循声而来了,这是我的名片。”她说着从衣兜熟练地掏出一张卡片。

我接过卡片,麦田守望音乐制作公司经纪人,苏信。

“是这样的,我们公司最近有一个星型音乐活动,计划从社会上音乐爱好者中,选出一些进行包装,我听你的钢琴弹得不错,你有兴趣参加我们的这个活动吗?”

“谢谢您的夸奖。很抱歉,我不能参加,我要照顾我的妈妈。”

“哦,真遗憾。不过我想你的母亲会为你这样一个儿子而感到骄傲的。你要是想参加随时打上面的电话找我,打扰你母亲的休息了,再见。”

“谢谢,再见。”

送走苏信,我看着病床上仿佛只是熟睡的妈妈说,妈,你知道吗?你教出来的儿子,终于成才了,你要快点醒来。

七七回来的那晚,妈妈终于醒了。

只是她仅仅醒了一会儿就又昏睡过去了,医生赶来时,她的心脏已经停止了跳动。后来我才知道那叫做回光返照。她终于等到了七七的回家,只是来不及多看她一眼了。

七七趴在我的肩上,她的眼泪打湿了我的衣襟。

按照妈妈生前的叮嘱,葬礼一切从简,在一个下着冬雨的清晨,七七手捧妈妈的骨灰,我托着她的遗容,许邵眼含泪珠地跟在后面,我们三个人安静沉默地看着她进入爸爸所在的世界。

入土时七七终于忍不住哭起来,她的声音在冰冷的雨水中坚硬地落地,异常响亮,孤单。

我抱着她不停地说,七七乖,七七乖,七七乖……

就这样重复到泪流成河。

尽管许邵极力挽留,但我和七七还是回到了从前的家,回家后的七七不止一次在噩梦里惊醒。她总以为还在那个男人的家里。那个时候我替她开了灯,坐在床边陪她说着一夜又一夜的话。

有一次我问她,你是怎么得知妈妈住院消息的。七七说是那个男人告诉我的。我说你怎么和他还有联系。七七看着我一言不发,我看见了她眼里噙着的泪水,我抱住她说只要七七好,哥哥什么都不问。

妈妈的三七过后的第一个礼拜天就是圣诞节,那天七七说一个人想出去走走,我给她找出围巾手套和帽子,一遍又一遍地说,七七你要好好的。七七说,你是不是怕我离家出走啊。我紧紧地抱住她不断重复着七七你要好好的。

我比谁都怕她再次离家出走,可是我也知道,她要是想走任何人都拦不住。

午夜十二点时七七打来电话说,哥,我想妈妈了。然后我只身穿着毛衣在刺骨的寒风中,找到了醉醺醺的她。

我说,七七,回家,跟哥哥回家。

趴在背上迷糊的七七,无论如何都看不见她哥哥满面的悲伤。

七七吐完后我把她抱到床上,给她盖好被子,然后在她光滑的额头上亲吻。

半夜七七又做噩梦,我抱起她时她在梦里尖叫着“走开走开不要碰我”。

七七,我说,是哥哥,别怕,有哥哥在。

七七醒过来后,脸上的汗珠如珍珠一样闪闪发亮。

那晚七七靠着我的肩膀几乎哭了大半夜,哭完她对我说,那个男人,他偷看我洗澡。

我知道七七指的是许邵。

七七说,我一直以为,只要他对妈妈好剩下的我可以不在乎,可是他不止一次在浴室的玻璃窗外头偷看我,我只能离家出走。

我摸着七七的头心疼地说,你怎么不告诉妈妈。

七七说,我不想妈妈不开心,只要她过得好,我无所谓的,我真的无所谓的。七七说完又附在我的肩头痛哭不止。

我们就这样依偎在一起,仿佛世界末日来临一样,度过了那个与往年一样没有下雪的圣诞节。

第二天当我在阳光中醒过来时,七七再次失踪了。

我始终还是没能够留住长大的七七,以及那场漫天大雪。

收拾好行李,我拨通了苏信的电话。

半个小时后,我出现在苏信的麦田守望音乐公司的办公室里。苏信满面桃花地走过来说,我带你去见我们的团队。

在苏信的提拔和帮助下,我仅仅用了四年的时间,就走完了有些歌星一辈子要走的路,我的钢琴曲销量始终排在公司的前列,音乐会一场接着一场,发布会一遍接着一遍,在北方见过的雪,也一场大过一场。而苏信,也从我的经纪人晋升为我的女朋友。

在这四年里,我却一直没有见到过七七。

妈妈祭日那天,我一个人驱车来到墓地。

我看见杂草疯长的墓碑前,站着一个人。

七七。我叫了出来。

七七转过身,恍若隔世。

长高了,眉目好看,眼神依旧冰冷。

那天我们坐在妈妈的墓碑前,轮流陪她说话。

我说妈妈我们来看您了,七七长高了长漂亮了,跟您年轻时一模一样;七七说妈妈,哥哥成名了,他的钢琴现在可好听了,有时间让他给你弹一首;我说妈妈对不起,我没照顾好七七;七七说妈妈我看见雪了,你和爸爸在那边有没有看见……

我们就这样,倾诉着我们的好我们的坏我们的快乐与悲伤。

晚上七七跟着我回到了我和苏信同居的家里。

我们像四年前的那个圣诞节一样,坐在暖和的床上说着一遍又一遍的话。苏信从公司回来时,七七躺在我的身上睡着了。

我小声地说,这是七七。

苏信一言不发走进了卧室。

第二天我醒来时,七七再次失踪。

苏信在卧室化着妆说,你妹妹走了,是我让她走的。

我愤怒地说你为什么要赶她走,她是我的妹妹。

你看看报纸。苏信指着茶几上的都市报说。

“著名钢琴师XX夜会单身女子?”的标题出现在副刊的头版头条。

无孔不入的狗仔队。我狠狠地扔掉报纸。

苏信说,我在酒店给她安排了一间房,你们以后见面就去那里吧,房卡放在你外套里兜。

对不起,我说。虽然我知道七七是不会接受任何人的帮助的。

去洗漱一下,十点我们有场演出。苏信的冷淡是我喜欢她的原因,我总觉得她和七七的冷漠如出一辙。

再次与七七,音讯全无。

End

年末参加完一个跨年音乐会,在回酒店的车上我的手机响了,时间正好是新年的第一刻。

“哥,我就知道你是全世界钢琴弹得最好听的。”

“七七,你在哪,我去接你。”

“我在能看得见你的地方。哥……我想爸爸妈妈了。”

“七七,我们好好的生活好不好?”

“哥,你要好好生活。”……

那是我时隔四年以来第二次听到七七的声音。

望着车窗外热闹的人群,我仿佛在一个灯火通明的唱片店里,看见七七笑靥如花从货架上取下我的CD说,看,这是我的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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