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苏水袖
心里装着一群鸟
我的梦想是拥有一头过肩的卷发,柔软的腰肢和温润的红唇,走到哪里都被男人滚烫的眼神烙穿脊背。
可事实上我细瘦得像一段青藤,苍白的脸颊四周分布着浅淡的雀斑,还有一双惊惶的眼睛和一口烂牙。
我的母亲不喜欢我,每当她在客厅教我妹妹弹钢琴时,都会叫我去洗衣服,去擦地板,去躲到她看不见的地方。我的妹妹是个漂亮姑娘,可也是个笨姑娘,她总是把7弹成1。母亲教她艾略特的诗,那样长,她一句都不会背。
而我老是在洗衣服,老是在擦地板,老是躲在母亲看不见的地方,可我不会将7弹成1,我还会背艾略特的《荒原》,一句不落。
这是个不公平的世界。可是我从不反抗。
我终于认识了朱墨。
朱墨是个交通警察,我喜欢站在街口看他对着汽车打手势。他有挺拔的胸和油亮的皮肤,在阳光下抿紧嘴唇,手势坚硬有力。我迷恋他,站在街口看他指挥交通,从十岁开始,看了八年。
直到有一天他对我说,你是曾老师的女儿吧,我曾是她的学生。
曾老师就是我的母亲,可我不喜欢别人提到她。
朱墨又说,你为什么老在这里看我?
十八岁的我穿一条剪裁肥大的旧裙子,是黄昏街道上一个枯黄的少女,可是我昂起头大声说,因为你好看。
是的,他是我见过最好看的男人。
朱墨笑了,我看着他,心里就像装着一群鸟,快活地,不安份地扑啦啦飞起来。
想飞的诱惑
第一次去朱墨家,是因为母亲把我赶了出来,她经常因为一些小事赶我出来,然后我就得在外面流浪好几个小时。然后我看见朱墨,他坐在小酒馆里,神情落寞。
他说,宝珠,来陪我喝酒。
宝珠,是父亲给我取的名字,可惜除了名字,他什么都没有给我留下,就将三十六岁的生命结束在卡车的巨轮下。
母亲从不允许我谈起父亲,从父亲死的那天起,我便常常能捕捉到她厌恶的眼神。
所以我深信,朱墨,是可以拯救我的那个人。
所以我毫不犹豫地将辛辣的液体灌进喉咙,然后拼命地咳嗽。
然后我就跟着朱墨回家了。他的家。
朱墨的家很小,所有家具都露出斑驳的质地。这个表面阳光灿烂的交通警察,原来只拥有一份孤独的,凌乱的生活。我在他的床上躺了下来,我的脸因酒精而涨得通红,我的眼睛闪闪发亮。
朱墨俯身看着我说,丫头,我比你大十岁呢。
我不说话,用细瘦的胳膊挽住他的脖子,强行让他的脸凑到我的鼻尖上。然后他吻了我,他的身体像一只滑行的大鸟,瞬间便覆盖了我的一切,我很疼,又很想飞,我就这样又疼又想飞,然后快乐来临了,无边无际。
生日的约会
母亲每天晚上都用青柠檬泡澡,这是她始终坚持的生活品质之一。当然,放洗澡水的工作,是由我来做的。
母亲在客厅听妹妹朗读《简爱》:你以为,我低贱,不美,矮小,我就没有灵魂没有心吗……
是的,谁都有灵魂和心。
热水放好了,青柠檬片在浴缸里翻滚,沉沦,鲜艳夺目。阳台上有两盆紫色的大丽菊,开得绚烂无比。今天是什么日子呢?今天是我的生日。可是母亲理所当然地忘记了,她忙着辅导妹妹的功课,忙着做美容,忙着将妖娆美好的身体浸在柠檬水里,然后发出满足的喟叹。
有谁记得我?
朱墨是记得的。他问我,想要什么礼物?我不要礼物,只要他在我生日这天来见我。朱墨笑了,他说,你不怕你妈妈把我赶出来?
我说,我有单独的卧室。
显然,我单独的卧室诱惑了朱墨,我们同时想起那个美妙的下午,在他的家里,我们曾共同飞翔。
只是,我没有在卧室迎来朝气蓬勃的朱墨。因为我在他来之前出去了一趟,因为阳台上的大丽菊,有一盆是准备送给楼下王奶奶的,王奶奶行动不方便,我力气小搬不动,所以当我回来时,我带来了王奶奶的儿媳妇。我们上楼,取钥匙,开门,一前一后进入客厅。
然后我看见朱墨,看见我的母亲。我的母亲穿着半透明的浴衣,浴衣支离破碎,我的母亲露出美好的身体曲线,脸色绯红,手臂八爪鱼般缠在朱墨脖子上,朱墨已然被吓坏,就那样僵直了身体任母亲攀爬和亲吻。然后看到进门的我和我的邻居,他似乎终于有了力气,将母亲奋力推开。
我的母亲倒在地上发出粗野的喘息声,全身都在颤栗。我知道这是怎样一种颤栗,每个有过男女之事的人都知道。
王奶奶的儿媳,那个咋咋呼呼的女人终于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等我一转身她已经不见了。
朱墨涨红了脸想对我解释什么,我平淡地说,你滚。
然后朱墨滚了,几乎是仓皇逃走。我将母亲扶起来,温柔地摩挲她的背,让她安静下来。母亲的眼直直地看着我,胸部依然起伏得厉害。
我的母亲守寡八年,很清淡无味的八年。我的母亲从来就是街坊邻里眼里的雅致女人,和不相干的男人,一句话都不说。
所以,从王奶奶的儿媳退出去的那一刹那,母亲苦心经营的人生,已经毁了。同时毁掉的,还有我的爱情。
虚弱的,可笑的爱情。
这一晚母亲发起了高烧,说含混的胡话。我一夜没睡,给她换冰袋,用酒精擦她的手心足心,长久地看着她,像看着一幅斑驳的油画。
留下妹妹
朱墨再也没有来找过我。而母亲,自从那一天后,她便有些精神失常,高烧退下去,却不吃饭,不说话。看见任何人都只有一个字,滚。
我哀痛地看着她,她的样子就是一个女人失去一切的样子。她显然是记得朱墨的,他曾是她的学生。一个为人师表的女老师,一个深深敬慕她的男学生。没有比这更灾难的事情了,所以我理解她的崩溃。
然后有一天,母亲从楼梯上摔了下去,她已经可以下床走动,却仍脚步虚浮。所以这一跤,她摔得很重,躺在地上陷入昏迷。妹妹打电话叫来了救护车,等人们进门时,我已经把母亲扶在了沙发上,并用抹布将地面擦得干干净净。
母亲终于没有抗过这一连串的事故。两个星期后,她在医院死去。妹妹哭得十分凄惨,我一滴泪也没有流,不过所有人都知道我有多么懂事,从小就勤劳、朴实,帮大人做力所能及的事。
所以在丧事过后,舅舅要带走妹妹,被我拒绝了,我说,我有能力照顾她。
妹妹睁着空荡荡的大眼睛,无助地看着我。事实上她并不与我亲近,她从来就被母亲勒令离我远一点,我曾用彩纸给她折了一罐星星,她喜欢得不得了,却被母亲一把抢过,扔进了垃圾桶。
失去眼中的风景
妹妹不见了。卧室里扔着她零乱的书包和玩具。
小我三岁的妹妹有着一头天然卷曲的长发,和一副精致得无以复加的五官。所以这样漂亮的妹妹,是应该被我紧紧地看护的。可是有许多小男生来找她,在楼下大喊她的名字,然后妹妹就会赤着脚穿过整幢房子,从阳台上探下身子,和那些油滑的男孩子一问一答。
妹妹失踪之前,对所有人说她房间里有鬼。它们凄厉地叫她的名字,还把她的书包和玩具乱动。当然这很荒唐。
然后她就不见了,她失踪的那个下午,我在巷口看到一个男孩子挽着她的胳膊。男孩是谁,我并不认识。
两个星期后,警察在一口废弃的窖井里打捞出妹妹的尸体。我发疯般痛哭,身体抖得像一面筛子。这时我看见了朱墨,他不管不顾地将我搂进怀里,他身上有温热的,干净的烟草气息,我嗅到那股气息便安定了下来,在他怀里虚弱地喘息。
我卖掉了房子,因为我无法在那里住下去了,到处都是母亲和妹妹的影子,到处都是。
我有了很多钱,卖掉房子是一笔巨款,妹妹的死亡赔偿金,是另一笔巨款。母亲给妹妹保了险,险种很全,从生到死,从小到老。直到保险公司的人找到我,让我在受益人一栏签下名字。不过我并不意外,母亲对妹妹的爱,是十倍,不,百倍于我的。
我搬进了朱墨的屋子。我留恋这里,留恋那次快乐的飞翔。
只是,朱墨再也没有与我一起飞翔了。他很沉默,我凑近他,他会躲开,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追问那次他与我母亲的艳情演绎,他本来是去找我的,我们约好要在我单独的卧室,用身体和灵魂的交融,来为我庆祝十八岁的生日。
直到他喝醉后打了我。用他有力的手掌,将我扇到了墙角。然后他哭着睡着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哭,又为什么要打我。
所以我离开了,给他留了一笔钱,足够他维持十年的浪荡生活。因为自从他和我母亲那次被邻居撞破后,就没有当交通警察了,他再也没有颜面,在阳光下抿紧嘴唇,用挺拔的身姿和坚硬的手势,去当别人眼中的风景。
就像当初他是我眼中的风景一样。
真相离死神很近
朱墨找到我时,我正在丽江一个小阁楼上晒太阳,已经是春天的太阳,暖暖的,像一支支银针,点点滴滴地扎进我的皮肤里。
朱墨出现在门口,我扑上去抱住了他。我很孤独,这座瑰丽的小城,尽管很美,仍不能安抚我躁动的灵魂。
我们在地板上极尽温存,朱墨的唇那样滚烫,打开了我身体里所有的秘密开关,于是,我激情澎湃,我无法自控。细微的喘息,摩擦的肌肤,疯狂的呓语。我又飞起来了,在此一刻,我没有过去,没有现在,也没有未来。
醒来时,朱墨安静地看着我。
我的两只手腕,被一条细细的麻绳捆在一起,麻绳很细,可是很结实。
朱墨像蜡像馆的蜡人一样巍然不动。
我在你家的旧房子找到一些粉末,其成份为雨酸宰酮及绒毛膜促性腺激素。你一定懂得这是什么?是的,淫药,在浴缸里洒上一点点,就可以让一个淑女顷刻间变成荡妇,这就是你的母亲为何会在我面前如此失态的原因。
你打扫了楼梯和地板,可角落里还是有残留的色拉油痕迹,你母亲的摔倒,是一场预谋。
你的妹妹不是被小男生拐走的,根本就没有所谓的小男生。她死于废弃窖井,是你推下去的,她房间里出现的灵异现象,也是你做的手脚。
你早就知道你母亲为妹妹购买了巨额保险,所以你刻意等到十八岁,因为这样才不需要监护人,而独自继承遗产。
告诉我,为什么。
太阳很大,明亮的光线将我脸上的线条分割得零零落落。我慢慢转头看朱墨,慢慢眯了眼睛,朱墨说,你像一只阴冷的猫。
我是一只阴冷的猫吗?我不是。我只是一个苦命的姑娘,生下来就没有母亲。
当我从抽屉里的日记里得知自己的身世时,我已经十岁,我的父亲已经死在巨大的卡车车轮下。我明白了母亲忽然就变成陌生人的原因,因为我是父亲和外面的情人所生,然后被父亲以收养的名义抱回了家。
父亲的情人死于自杀。我在抽屉里发现了母亲写给上级部门的检举信复印件,上面搜罗了几十个街坊邻居及亲朋好友的签名。父亲的情人,我的亲生母亲,无法承受这种舆论的夹击。
然后父亲也死了,我不再是母亲疼惜的养女,我是情敌的女儿,所以,我过了八年苦涩的日子,活得像一株野草。
这个杀了我亲生母亲的女人,她凭什么让我活得像一株野草?
我知道警察会马上来到,铐上我纤细的手腕,带我走入末路。只是我想问朱墨一个问题,为什么他要追击我?他只不过被我利用了一次,只不过失去了一份工作。难道我青春的身体,和我青涩的爱情,都不足以抵消这一切?
朱墨看着我,他的脸在慢慢变白,他的话一字一句,像颗颗小石头,结结实实地撞在我的心上。因为我爱你的养母,从十七岁就已开始。我以为走近你,是离我的女神最近的一步,谁知最近的一步,是死亡。
我的世界顿时陷入无声。我的身体是一片飘零的树叶,慢慢地枯萎,蜷曲,颓然落地。
选自《伊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