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捕

2009-06-19 02:08夏鲁平
长江文艺 2009年6期
关键词:鱼网天明大伙

夏鲁平

山坳里原本是一片茂密森林,松树、柳树、椴树还有树身下面数不清的榛莽,形成了这里特有的地貌。树林密了,便养生了各种动物,不管什么季节,狍子、狐狸、野兔子、野鸡总会瞪着圆溜溜锃亮的小眼睛往来穿梭于密林之中。有陈年的老树寿终正寝,横倒竖歪地长眠在枝叶茂盛的子孙们脚下,巨大空洞的树干如一张永远合不拢的大嘴,成为冬眠黑熊的安乐窝。李家屯的祖辈们让这里的山和山里的一草一木迷住,盘踞此地,同时迷住他们的还有山坳南面清清饮马河。多少年了,河水晃晃悠悠,屯里人就在这晃悠中繁衍了几辈,他们由最初的狩猎改为后来的捕鱼,都得益于这里的山山水水呢。与山水草木相伴,山水草木就跟人有了情意,就帮人想了很多生路,比方种田,比方去外面做工,几经变化,唯有少数人留下来,继续操持着捕鱼行当。李家屯往前数五代,亲戚连着亲戚,亲戚住在一个屯子里,就不那么亲,但在这十几户人家里,左邻右舍还是打断骨头连着筋,谁都离不开谁,这也就免不了生出许多的家长里短和是是非非。

三叔赶在晚饭的当口走出家门,脚步一阵风似的卷起秋后地上的落叶。由于心里有气,步伐便显得杂乱无章,他立在天明家院门,裤裆里滚过一股暖哄哄的臭气,顺下了心气,就开始砸门。

想躲是躲不过去了。妈妈正在院子里无休止地咳嗽,胸腔像一部巨大的风箱,需要不停地抽抽拉拉,才能把肺部的气抽出来,送回去,一副死不了活不起的样子,难受得很。

自打入秋以来,三叔已经来过天明家好多次了,他每次来,妈妈都这样咳嗽。有一回,三叔催促妈妈上医院,妈妈就冲天骂三叔,说你站着说话不嫌腰疼,我去医院你给我拿钱啊?三叔真就套上马车把妈妈送到了县医院,从医院回来,三叔的脸更难看了,说我这是何苦呢,原来的钱没要回来,转眼又新搭了一千块。他这么一说,妈妈不愿意听了,说你那一千块钱光给我花了,你不也看病了吗?你做你那胃镜花了多少钱你不知道?你昧良心说话,就不怕那心被狗吃了?

天明的心就随着妈妈的骂声一惊一跳的。

三叔不会再领妈妈去医院了,不去医院,三叔还会隔三岔五地来。今天他像是真急了,说,我跟你说不通,我跟天明说说,让天明给评评理。

妈妈说,评个屁理,咱俩的事情咱俩谈,别把天明也搅和进去。她说着赶紧把天明推到西屋,坚持不让天明露面。

三叔说,不是我逼你,你知道我的难处,做了胃镜才知道,我怕我跟大哥得了一样的病。

妈妈说,你这是吓唬我呐!

三叔说,我没吓唬你,我干啥要吓唬你。

窗外的秋风夹着呼哨捶打着窗子,窗子就一鼓一鼓的,好像是有人在使劲儿地掀。天明的心竟不住地发紧,三叔也得胃癌了,癌症是要死人的,爸爸是得癌症死的,三叔也要得癌症死吗?天明清楚记得爸爸是夏天死的,爸爸长年在城里工地干活,不分白天黑夜的,等到发现得了癌回到家,人马上就不行了。救人如救火,妈妈向三叔求助,三叔让三婶翻箱倒柜拿了三万块,感动得妈妈差一点儿给三叔下跪了。三叔是屯子里最有钱的人,别说为自己堂哥治病,就是屯子里别的人想借这三万块钱,三叔也会拿的。有钱的三叔真是太好了,就像屯子里的活菩萨,活神仙,连乡里的干部都高看他好几眼。可是三万块钱没有留住爸爸的命,却给妈妈留下一屁股还不完的债。为了救爸爸,整个夏天妈妈都没过好,攒下一堆心火,一直到了秋天那堆心火变成了病才发出来,妈妈的咳嗽就是这么来的。爸爸的死闹得人财两空,躲债催债成了妈妈也成了三叔割不掉的心病。本来三叔往外借了钱,大家都有一个和气的脸面,可是到了还不上钱的时候,要钱的有要钱的难处,还不上钱的有还不上钱的心酸,闹得彼此心里都不痛快,甚至脸面都快撕开了。

看到妈妈和三叔这么闹,天明就跟妈妈说,妈妈,你这是干啥呢,你怎么能跟三叔那样呢,怎么说三叔对咱家都是有恩的。

妈妈说,三叔还没高大到把钱白送给你的程度。他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借债还钱天经地义,可他这么逼人就不对了。

天明的心软下来,他不想跟妈妈理论。他知道妈妈不是故意耍赖的人,如果不生病,可以从别处借钱还给三叔的,可妈妈这一病,谁还敢借钱。

上了秋,天也就一天比一天短了,眼看着天还亮着,不知什么工夫,太阳就掉进西山那头去了。屯子里天黑了,人也跟着安静起来,三叔的砸门声就格外地响,好像要把全屯人都惊恐万状地砸出来。妈妈停止了咳嗽,再次把天明推到西屋。西屋存放着铁锹镐头柳条筐,都是妈妈认为最有用的宝物。天明混迹在这些物品当中,更是妈妈宝物中的宝物。

三叔的脚踏进外屋,说,我今天是来找天明的,我就想让天明听听这个理儿。天明?

天明的耳朵随着三叔的脚步进了东屋。

三叔说,河马上结冰了,结了冰就得捕鱼,我没那本钱,这活儿就没办法干,你总不能看着我把到手的钱让别人挣去。

三叔的“理儿”是站得住脚的,谁不知道三叔是远近闻名的鱼把头。屋里一时没声了。天明的耳朵静止在东屋里,又异常地敏感起来,他似乎能听到东屋细微的声音,比如妈妈正低头抠着指甲,比如三叔鼻孔里的呼吸,比如空气中微尘的浮动。

三叔说,我就想听你一个准信儿,钱什么时候还?

话说到这份上真就绝情了,比秋天里的风都冷,冷得彻骨了。妈妈态度有所转变了,她寻思了一会儿说,这几天我想好了,捕鱼的时候,让天明跟你干,每天的工钱你说了算,他挣多少就等于我还你多少,你觉得我们什么时候将钱还上了,再把天明给我送回来。

三叔说,童工啊,我用不起。

妈妈说,那你还有比这更好的办法?

三叔的确没什么好办法,他站起身给妈妈扔下一句话,等我回去考虑考虑。

三叔出门了,妈妈有点不放心,她重新关了房门,到西屋叫天明。妈妈眼泪汪汪地说,事到如今,只有你吃苦吧,一个男孩子吃点苦不是坏事。记住,不管我跟你三叔怎么耍怎么闹,都不关你的事,你必须把你该做的事完成。

天明说,你早就应该这么做,我都是大孩子了,不要什么事都瞒着我。

已是深秋,天上时而雨时而雪阴个不停,等到见不到雨水,冬天就彻底地来了。自打下了一场大雪后,妈妈总喜欢倒在炕上,有事没事就往炕上爬,蜷缩着身子,胸腔里发出深深的咳嗽,一震一震的,整个屋子都跟着天摇地晃。

三场雪过后,饮马河冰面可以走马车了。清理了一片冰面积雪,用彩旗圈起来,就有人在上面滑冰,抽冰猴,玩狗爬犁,还有人在河岸的坡地一个不大不小的滑雪场玩耍。冬天旅游季节真正来临了,一辆辆旅游车运来天南海北的红男绿女,疯啊闹啊的,对寒冷又不知如何预防,往往上半身厚重严实,下半身四处漏风,看上去奇形怪状,可笑极了。天明从外面回来,说了河面上的事,妈妈很开心。妈妈说,那叫做顾头顾不了腚。说完就笑了,整个屋子也都跟着笑了,这笑还没完呢,代价就出来了,一阵无休止的咳嗽席卷而来,有些喘不过气了,天明赶紧捶打妈妈的后背。天明已经听惯了妈妈的咳嗽,可母子连心啊,妈妈咳嗽,撕断他的每根神经。天明就有些恨老天,说老天怎么一点高兴也不让妈妈有呢。

妈妈咳嗽渐渐平息了,平息后的第一句话就是,你赶快找三叔吧。

这时天明反倒有些犹豫了,他有点舍不得离开妈妈了,就说,我怕三叔不要我。

一股气儿又把咳嗽引出来,妈妈的脸一点点膨胀着,紫红了,手却高扬在半空,比划着,说不出话来。天明又赶紧捶打妈妈的后背说,我去,我去,我去就是了。

三叔家在天明家南面,中间隔着五户人家,还有一个小水泡,要走十多分钟的路。天明推门出去,妈妈又敲着窗户叫住他,艰难地从炕上爬起来,披头散发扶着墙来到院子,从鸡窝里抓出两只老母鸡,唤天明找来绳子,捆住鸡腿儿,把两只老母鸡连在一起。天明拎起两只老母鸡走出院子,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这时,老天也跟着凑热闹,飘起零星的小雪,落在天明的头上肩上,把他的难受心情渲染得更加浓重。

天明走了二十分钟才推开三叔家的院门儿。二六子,大脑袋,二赖子正从仓库拽鱼网,鱼网挂了满满一院子。天明在鱼网缝隙中躲来躲去走到房门口,心想,这三个人都是屯里有名有脸儿的人物,三叔能把这三个人归附到手下,说明三叔真是能耐。这工夫,后背被门撞了一下,天明回过头,看见三婶从屋里出来。三婶问,你这是干啥呢?事情有点突然,天明一时无法回答了,他抠着后脑勺说,我妈叫我看看三叔。

跟三婶进了屋,把鸡撂在外屋地上,就听见里屋吭哧声。天明看见三叔跪在炕梢,弯着腰,两只手使劲抓着肚子,脑门儿全是汗。三婶说,你三叔刚才还好好的,这会儿又犯了胃病,别看他这样,一会儿就好了。说着话,三叔身子松弛下来,安静下来,他慢慢抬起头擦了汗,脸像纸一样的白。

三叔问,你来干什么?

天明说,听说三叔病了,我妈让我来看你。

三叔说,我知道你会这么说,我刚倒下,你妈怎么知道?

天明说,就知道嘛。

三叔说,回去告诉你妈,我这儿不用你。

天明不知怎么说话了。

三叔说,你怎么还不走哇?

天明走出三叔家院子,天上的小雪已经停下来,地上落下薄薄一层白雪,脚踩下去,留了一行歪歪扭扭的脚印。雪后的空气有一种透彻心肺的清新,天空大地房舍树木杂草又像被过滤了似的亮眼,天明鼻孔喷出的薄雾丝丝缕缕地飘散着。他想,自己就这么回去了,妈妈心里肯定不好受,再说了,他已向妈妈表了决心,有必要再回去一次,就当妈妈又把他撵回来的。一边想着,就不自觉地移动了脚步,铁了心要回三叔家。

踏进三叔家门,三叔的病好像彻底好了,他愁眉苦脸地问,怎么又回来了?

天明说,是我妈让我回来的,你不收我,我就不走了。

天明真就不走了,他转身跑到院子里,向二六子、大脑袋、二赖子要活儿干。这三个人对天明也不客气,支使他干这干那,活儿说干就干上了,往往这边活儿还没干完,那边又响起了叫唤声,天明忙得脑门子都出汗了。三叔推开房门,看着天明,不再赶天明走了,还招呼天明跟他一起捆鱼网,然后把鱼网搬到车上去。天明的力气明显赶不上他们,腿脚发软气喘吁吁。越是赶不上,他们越是加劲地干,天明在他们中间有些碍手碍脚了,有时还被鱼网拖几个趔趄,心里的滋味真是不好受哇,就像被人打掉牙齿往肚子里咽,欲哭无泪的。是大人们故意搞坏,挤兑他,累他,让他吃不消,自己跑掉,天明想。他心里打定主意,不管他们怎么折腾,他死活都要跟他们缠在一起,坚持到底就是胜利。网终于全部装上了马车,三叔赶起马车飞快跑出院子,向饮马河方向飞奔。二六子、大脑袋、二赖子跟随其后,紧跑几步,忽地爬上马车,等天明再想爬,已经来不及了,马车跑出老远,他无论如何也追不上了,只能跟在马车后面跑,一副丢盔卸甲的样子。

要说三叔不急也不对,今年捕鱼至少比往年推迟了三四天,都是三叔的胃病耽误了,再不抓紧,错过捕鱼最佳时间,肠子都会悔青的。

马车跑到饮马河边儿,眼前呈现出一望无际的雪野,无遮无拦的,风卷起积雪,铺天盖地飞扬,在极远处,雪与天混沌一片,让人生出无名的恐惧。马车停顿一下,找准了方位,又往河心跑去。河面上的寒风明显比屯子里的狠、毒,不留情面,吹到脸上就像一个个刀片在割肉,又像一根根钢针往脸皮上刺。天明感觉脸麻木得不知长到什么地方去了,要想找回自己的脸,最好的办法就是拼命地跑,跑得浑身热气腾腾。

马车停在事先选好的位置,大伙一边抵挡恣肆的风雪,一边搬下工具。三叔拿起铁凿子在冰面划个车轱辘一样大的圆圈,对天明说,你还真有两下子,坚持过来了,按打鱼人的规矩,每个新人都得经过这样的摔打,什么时候把筋骨摔打硬了,什么时候才能在我们这行站稳脚跟。三叔让天明在车轱辘一样大的圆圈上凿冰,凿出的冰窟窿只能比圆圈大不能比圆圈小,而三叔、二六子、大脑袋、二赖子一字排开,每隔十几米占据一个位置,也开始凿冰,凿出的冰窟窿要比天明凿出的小,比碗口大不了多少。不到十几分钟,他们的冰窟窿就凿成了,露出了水,而天明这边刚刚凿出薄薄的一层冰。三叔他们也好像故意看他的笑话,继续一字排开,每隔十几米占据一个位置,重新划碗口大的圈,凿冰窟窿。碗口大的冰窟窿全部开凿完了,他们凑到一起,开始开凿比天明这边大两倍的冰窟窿,作为收网口。眼看着收网口完成了,他们转回身,胡子、眉毛、狗皮帽子上全是白花花的霜,冷不丁一看,简直就是一个雪人。三叔不声不响领三个人过来,推开天明,凿上天明这边最后一个冰窟窿。这伙人真是有力气,凿子下去,胡子眉毛上的霜纷纷掉落,在雪地上见不到踪影。车轱辘大的冰窟窿开凿出水了。出了水,等于河面揭开了一个小盖,鱼儿在冰层底下憋闷好久了,一帮一伙地逃过来,呼吸着新鲜空气,撩得水花叭叭响,诱人呐。淘出水层残余冰块,三叔往车轱辘大的冰窟窿里下网,哗哗啦啦的,二六子、大脑袋、二赖子跑到碗口大的冰窟窿跟前,用长杆子拉网纲,网拉过来,推向下一个碗口大的冰窟窿,下一个碗口大的冰窟窿接到网纲,再推向下一个碗口大的冰窟窿,一直拉到网纲从收网口露出头来。三叔摘下腰上的酒壶,给每个人喝一口,既是一个小小庆功仪式,也是为了驱赶一下身上的寒气。松口气的当儿,就见鱼网在冰底下一点点舒展开去,沉入水底,大伙的心又忍不住地悬浮起来。谁都知道,第一网鱼就是这一冬收成的预兆,每个人都在祷告天祷告地祷告一望无际白茫茫的雪野,能给他们带来好运气。

谁会想到呢,结果是开局不利。收网时,除了有一条一米多长的大胖头,再就是十几条鲤鱼。也许是天冷的关系,大胖头像受到了偷袭又不明真相,被人稀里糊涂从被窝里拽出来似的,赤身裸体,懵头转向,本能地折腾几下就束手待毙。那些鲤鱼更是冻得打不起精神,懒洋洋地摊在冰面上没有蹦几下,就僵硬得一动不动了。

回到家,三叔的胃病又犯了,他在炕上滚了两天,他们的工作也就停了两天。第三天三叔从炕上爬起来,决定无论如何都要张罗捕鱼,如果再不捕鱼,这一冬就算白白地荒废了。招呼来二六子、大脑袋、二赖子,三叔还没忘了叫上天明,看来他已经接受了天明,天明已经成了这伙人中不可或缺的一员。临出门,天明看见妈妈的咳嗽更加严重,怕是过不了这个冬天,心就特别地难受,但还是咬着牙出门了。套上马车,他们去了河面,三叔指挥大伙重新开凿冰窟窿。这回,三叔没有给天明安排具体的活儿,也就是说,所有的活儿都有天明的份儿,大伙随时可以支使天明,这样一来,哪里少了天明,哪里的人就像缺了腿脚,少了帮手,无所适从。天明也认同了自己的角色,活儿干得格外起劲儿。冰窟窿凿成了,有无数的鱼奔跑过来,扑打着水花,呼吸冰层外面的新鲜空气。不用说,这回三叔选准地方了,几百斤的大鱼小鱼即将唾手可得。大伙的情绪一下子高涨了,那种高兴想不挂在脸上都不行。他们抢着从马车搬下鱼网,哗啦啦顺到车轱辘大的冰窟窿里,生怕动作慢了,鱼就会溜掉。然而,工作的时间毕竟是漫长的,等鱼网完好地布置在冰层下面,两三个小时已经过去。三叔说,捕鱼和做其他事情一样,不能太贪,太贪了就要坏事。他要赶在天黑前把网收回来,收拾利索。说着话,太阳已经偏西,从云缝中拉出数不清的长长的斜线,铺在冰面雪地上,雪地变成了橘黄色,像撒了金子,格外耀眼。二六子拉起网纲开始收鱼网了,那网格外地重,又意外地沉,费了好大的劲儿也拉不动,大脑袋、二赖子赶紧奔过去跟二六子一起拉,网慢慢地启动了,网里肯定有上百斤的鱼,那些鱼肯定很不听话地冲撞鱼网,拼命挣扎,甚至和冰层上面的人较劲儿。已经收回三分之一了,网又定在水里不动,再使劲儿,还是不动,三叔上前抓了一把网纲说,别动。三叔让大伙松开手,他一个人握着网纲将鱼网顺回水中,隔了一会儿,叫大伙再往回拉,拉着拉着,鱼网又不动了,三叔的脸色一下子不好看了,三叔说,怎么办?鱼网挂在石头上了。大伙的脸色都凝固不动,难看起来,颓丧起来。难道老天爷故意在这时给他们设立一个坎儿,让即将到来的喜悦落空吗?三叔再次抓紧网纲握了握,就把握出了河底石头的准确位置。放下网纲,迈开脚步向前丈量,丈量了五步,站下,三叔确定脚底的位置就是挂住鱼网的地方。所有的人都冷峻起来,所有的人都明白在这样的天气里鱼网挂在河底预示着什么,将要发生什么。现在,几百斤鱼在这样的事件面前已无足轻重,丢弃鱼网却是捕鱼人的耻辱,燃眉之急就是怎样将鱼网完好无损从冰河里拖出来。三叔移开脚步,让大伙在他的脚印上往下凿冰,凿成两个车轱辘大的窟窿。大伙的表情更加冷峻了,身子瑟瑟发抖。三叔从后腰摘出那只常备的酒壶问,谁下?三叔的眼神咄咄逼人,逼得二六子猛地打个激灵,赶快转过头去看大脑袋,大脑袋又迅速把目光推给了二赖子,二赖子早有心理准备,他停顿了一下,不紧不慢地说,大家都明白,在这节骨眼儿上,谁下去都不得好,不被冻死,也冻残废了,按规矩,天明是我们这几人中排在最后的,这活儿就该他干。

所有人的眼睛又都盯上了天明,天明是逃不过去,躲不过去了,只能有下水的份儿。天明突然寒噤得上下牙打架,嗒嗒嗒嗒嗒,想抑制都抑制不住。过了很长时间,天明说,我真的去死吗?我不想死,我要是死了,谁替我妈还债?

这话,听着平平常常,可却像一根钢针将人刺疼了。所有的人都惊呆了,愣愣地看天明,看三叔。三叔宛如一根木桩立在那儿不动,任凭小风吹起的雪扑打着脸,那风,像要把三叔的脸皮从脸上撕下来。三叔第一次低下头看天明了,认认真真地看,又不自觉地拿自己跟这个孩子比了比,这一比,心里就翻江倒海般地难受。三叔默默拧开酒壶盖,仰脖把酒喝得壶底朝天,扔掉酒壶,他对天明说,三叔咋能忍心叫你下水呢,你这小身子骨下到水里也是喂鱼,你有这份心思三叔还有什么话可说的,回去跟你妈说一声,就凭你这句话,三叔那钱没白借给你们家,你知道吗?三叔胃里得了癌,死是早晚的事,今天这事只有三叔最适合,等三叔死了,你给三叔大声哭喊两嗓子就行。

三叔好像有点诀别的意思了,他又对二六子、大脑袋、二赖子交代说,感谢你们跟了我一回,不管我今天能不能活着上来,按规定,天黑时我们就算散伙了,以后大伙自己各奔前程吧。

三叔脱掉厚重的棉衣,光了身子,黝黑的肤色在雪地上划出一道光亮,分外扎眼,还没等天明打量完他的身子,三叔一个跳跃扎入水中,水花溅出,落在雪地上,溶化了雪,又立刻生成一粒粒冰疙瘩。三叔慢慢潜入水中了,钻入水底,大伙眼睁睁看着寒冷的水花打着旋儿,盖住了三叔。二六子手里的网纲不停地抖动,是三叔顺着网纲摸石头呢。不一会儿网纲松动了,二六子高喊摘下了,鱼网从石头上摘下了,嘴里呼出的雾气掩住了他整张脸。冰窟窿突然腾起一股水浪,三叔的头蹿出水面,二六子伸手去接三叔,可三叔好像没力气把手递过来,人却要沉入水中,二六子眼疾手快抓住了三叔的头发,三叔的头再次露出水面,所有的人都扑向冰窟窿,拼尽全力拖出三叔。三叔四肢已经不会动了,天明拿起一件大衣盖在三叔身上,又被二六子扯掉了,二六子高喊,快,用雪团揉搓身子。大脑袋、二赖子抓起一把雪就往三叔手上脚上胳膊上腿上胸上背上头上搓,雪团搓得没有了,再去抓。手指冻得不听使唤,钻心地疼,可谁都顾不了这些,为了保住三叔的命,就是手指搓掉了也值得。天明忍不住哭了,被二六子强行制止。他说你还有时间哭,快动手搓。这时,好像有无数只手相互撞击、磕碰,无数只手搓遍了三叔四肢前胸后背,搓啊搓,不停地搓,三叔浑身皮肤开始通红一片,有了血色,血流动了,雪就变成了水,水又变成了气,缭绕在三叔身上……二六子叹了一口长气说,这回总算有救了!

过了很长很长时间,晚霞终于送走了雪野中这一行冬捕者的身影。

责任编辑鄢 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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