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 田
五福村的冬天
这个冬天真的不同寻常 寒风像一床厚重的破棉被
盖在安县晓坝镇的五福村 时明时暗的阳光
也在颤抖 这也许是一年到头最冷的一天
在这样的季节 五福村一代又一代 都习惯用棉衣
包裹自己 然后蜷缩着身子 坐在火堆旁谈天说地
越过一条清澈的小河 我在村口的路旁弯下腰
用伤痕太多 握笔写诗的右手捡起一根被寒风
吹断的桃树枝条 我惊奇地发现 那根枝条上面
一枚枚米粒大小的花苞已经含满泪水 此时的我
仰望充满暗示的天空 什么话语都无法说出
穿过废墟 穿过散落着堆积雪片的田野 我一直朝前走
直到山脚下 在没有本板房 没有帐篷的灾民居住点
我又一次流出眼泪 因为没有人会相信 在这里
至今还有十五六户灾区人家挤在阴暗潮湿 竹笆笆
当墙的简易棚里 和往常一样 我只能选择沉默
是冬天 在五福村灾民集居点 我凝望着天空 以及
近处灾民们悲伤的脸 和灶堂里正燃烧着火焰
我的思想也被寒风压住 那些是是非非的现实
又能说明些什么呢 我每天都要忍受表面的说法
以及我该如何看待我的国家 为了继续活下去的意义
五福村的冬天太漫长 抬头看天空竟是大大小小的乌鸦一片
我早就知道 我和国家在相互窥望中彼此增加着敌意
是什么让我变成这个模样 我不知道自己能坚持多久
在五福村以外灾区 我看到更多的是悲哀的嘴脸
说句心里话 我真的不希望看到这些我不愿看见的东西
关于五福村的冬天 我不能去回忆 也不能去评说
其实许多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当然 灾区的人们还在挣扎
那些说胜利的人站着说话不腰疼 今天 我只想说
谁说胜利谁可耻……回到我居住的城市这么多天
我时常都在幻想 无数只鸟儿在五福村从扭曲的树上腾空飞起
2008.12.13日
我在李家湾看见一棵向日葵
夏天才来不久 北川陈家坝李家湾的山体被震垮
村里所有的农户埋在黄土下 从县城废墟里
爬出的村主任站在村口嚎啕大哭 狗日的苍天呵 我们
山里人没有惹你 为什么不给我们留一条活路
几天后 我在李家湾看见一棵向日葵正从让石头
压倒的香樟树旁长出 这生命的花朵如此孤独
她让我忧伤 让我沉默 让我想起许多往事
我不在意地发现 打她身边走过的志愿者会突然回来
看见渴望生长的花朵 就毫不思索地从身上取出矿泉水
给沾满泪水的那棵向日葵喝上一口 再喝一口
也许是这样 李家湾夏日的早晨也有缕缕阳光
穿越什么 穿越哭泣的荞麦花 穿越等待收割的矮麦
或者穿越整个无边无际的夏天 而我看见的那棵向日葵
她历尽悲欢离合 她是这个世界独一无二的生命之花
山川多么苍茫 一切中的一切都将归于沉寂
而那棵 没有被压倒的向日葵一望无际的孤独 她身边的
绿草
调零 树木低语 真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恶梦比寒冬更冷
微风吹过李家湾的旷野 我知道那棵孤独的向日葵
一直都固守在那块伤痕累累的山地 即是她让
深重的黑暗包围 她的品质不会改变 因她是向太阳的花朵
一阵秋风吹起 那个骂天骂地的村主任率领外出打工
归来的乡亲 又开始重新修建房屋 这不 他把自己
亲手载的那棵大槐树给砍了 送给孤苦老人高北川盖房屋
做了大梁 他缺腿的老婆夸他做得对 当着众人亲了他一口
在几十里之外的深秋 那棵向日葵的粒儿已经饱满
她深深埋下头 让作为过客的我莫名其妙地感到一种疼
藏在内心深处 也许是贫穷如洗的村庄扎疼我的胸膛
才使我这样如此剧烈的咳嗽 然而 我想告诉世界
我脚下这块受伤的黄土不仅能长出向日葵 还能长出
玉米 土豆和矮麦 我说这块黄土地比大海还要博大神秘
2008.11.19日
哀歌献给谁
儿子失去了父亲 母亲失去了花朵一样的女儿
而有的人却失去一个人的基本良知 是啊
失去的还在失去 谁知道幸福花儿会在什么时候开放
如果有自由的风在吹的话 也许我就不会沉寂和忧愁
是谁的肢体至今停在我的记忆 空气的皮肤那么具体
我感到自己的内心深处有一种光的力量在泅渡
那无数双亮闪闪的目光从一个高度移到另一个高度
那些叫不出名字飞鸟在穿越蓝天 而我失血太多的心
还被黑暗笼罩着 也许还会延续到我生命的最后一刻
午夜的月光才能照在我的脸上 我的哀歌想献给谁呢
乱石横溢的山坡下 一群饥饿着山羊神情古怪
头羊领着它的兄弟姐妹们 默默无言地望着失去的家园
一头泪流满面的公羊猛撞石头 我实不愿看见这场景
没有什么比看到这悲惨的情景更令人难受 倒塌的房子
残存废墟 王家岩山顶的树尖如闪亮的剑刺向天空
湔江河组成的灵魂穿过满是伤口的山体 枯萎的树木
犹如羌家人残存的精神 我独坐在一块冰冷的石头上
看见脚边的野草也在哭泣 谁知道我此时想了些什么
一只斑鸠从我眼前飞过 我听见了山那边的呼唤
是遥远的黎明在不停的呼吸 我的哀歌该献给谁呢
如果没有这场灾难 我和我的人民就不会看清那张
无耻的笑脸 说不清那灿烂笑容里深藏着什么样的举动
因为这世界上戴面具的人太多 善良和邪恶的字样
都不会刻在活人的脸上 也许真的如此 我自己
连做一个伟大的失败者都不够资格 我更知道如今
所有的真理都被蛀虫蛀空 沉默中的我还敢伸出
失血太多的手吗 我怎么有时也会变成别人的道具
就让我蜷缩在时间里的底层吧 这样我就不会让别人
把我的灵魂切割成几瓣 写满诗行的那一面 是我
精神光芒的轮回和人性的安慰 我的哀歌要献给谁
2009.3.3日
五月的咏叹
顺着那片翻滚的麦浪进入安县茶坪 我看见道路两边
都是些越来越多的破碎 赶牛的老汉告诉我
五月是抢收抢种的好季节 我从他充血的眼睛已经知道
去年的地震夺去他老伴和三岁孙子的生命 那些山峦会忏
悔吗
在铺满血色的黄土上 我看见石头的泪水早已流干
我想说从前的茶坪是多么地美丽和多么地安静
任朵朵白云和山那边北川羌笛声飘了过来 山里人
从不缺少什么 一棵树 一块石头一个人和一粒种子
我透过丛林 望见一户已经修好的农家小院 这木屋
充满和气的表情 更适合山里人青梅煮酒 我真的
希望山里人的生活像锦绣一样圆满 完整 年复一年
在这里 我还闻到燃烧麦田散发出疲惫的气味
当思念的雀鸟从开满山花的树林里飞出 它歌唱一样的
叫声撕裂我悲痛中的恶梦 于是我的浑身都是阳光
谁在五月的黄昏吹奏岁月的箫 山里人酸酸甜甜的日子
从蹉跎的竹孔流出来 有人说 时代是一种疾病
吹箫人在这山里哽咽着西风 而听箫的人却把自己听成夕阳
当所有的亡魂如迁徒的羊群在山脚下小河饮水时
我独忍着干渴 不是上苍所有的信仰都笼罩着白云
如今我看到的山村之美只不过是一念之差 谁的血管
奔流的不是血液 我们为什么不把自己反省得体无完肤
现在更多的山里人不仅需要房屋的修建 更需要的是信心
和精神的建设 那些初夏的蝉叫已经没有太多的忧伤
而我一颗苍老得太多的心依然在怀念着什么 山里人的路
五月 山里人忙着割麦 栽秧 羊群在山坡上慢慢地咀嚼
当我自己写出平庸的诗句时 宽恕和落日早已不知去向
我在五月的夜晚想起李白 夜半三更 我只能把精神的酒杯
举向明月 其实 我对现实中的一切都很怀疑
但并不绝望 因为我知道 那个从外地打工回到山村的人
他从废墟中挖出的那把镰刀和锄头已经磨得闪闪发亮
2009.3.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