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 德
我们有着五千年文明古国优秀的文化史,艺术史。有着东方独特的审美观念和一整套艺术经验,为我们民族艺术个性的形成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西方有见识的艺术家们都知道在遥远的东方存在着一个古老的艺术王国。一个文化巨人。中国文化曾在欧洲大陆为西方人打开了一个新的文化视野,莱布尼茨因中国文化思想的启迪而激动不已:“我们从前谁都不信这个世界上还有比我们的理论更完美,立身处事之道更进步的民族存在,现在从东方的中国,竟使我们觉醒了。”因此,作为一个中国油画家,为什么偏偏要从巨人的肩上走下来呢?文化是一场无穷尽的接力赛,前人的终点是自己的起跑线。学习西方油画的全套艺术与技术不是我们的最高目标,复制舶来品和复制中国古董的意义是一样的,我们终极目标是发展民族文化,发展现代的具有民族特点的油画艺术。
在世界上许多民族都在竭力寻找自己的根,力图把现代观念和自己传统的民族意识相结合。艺术作品是画家个性的发挥与创造,民族也可以说是放大了的个性。油画传入中国。不是传到一块不毛之地上,而是传到了有着五千年文化的基础上。西方油画已形成了许多流派,但即使是反传统的流派仍然没有跳出亚里斯多得以来的传统。油画对于我国是外来的,然而,对于欧洲许多国家来说也是外来的。他们首先是引进,然后确立自己的学派。
我国在50年代,油画界曾大规模的讨论所谓“民族化”的问题。当时人们错误地认为只要用油画颜料在画布上以传统艺术形式表现即为“民族化”。这一方面是由于当时人们对油画本体语言的缺乏认识,一方面则是对中国传统文化的表面化理解。经过几十年的发展。尤其近十几年的探索,对油画本体语言有了相当的认识,进而应当更深入地探讨一下中国的传统文化。所谓的“民族化”实际指的是民族性的自然流露,它更多的是精神,气质,而不是外在的形式。只有理解和体悟到了民族精神,怀着对本土文化精神的热忱,坚持本土语言的现代转换,才能使油画真正的“民族”起来。使具有中国文化背景的当代油画话语具有独到的东方智慧和表现形式,从而建立起中国的、当代的、油画本体的美术体系。
中国油画经过了技巧风格的学习之后,心态的调整和观念的改变尤其重要,中国油画要走出模仿学习的阶段,需要一种开放而稳健的心态。油画本是西方的艺术形式。我们向西方学习是必经之路,但应使它在中国真正意义的成熟。比如套用古典油画样式就会失去古典精神的理性和崇高,套用现代艺术语言的成就又失去了现代艺术赖以生存的反抗性和原则性,这就出现了大批“伪古典”的风情行画和“伪现代”的浮躁倾向。作为一种文化观念和价值观念,现代化是西方工业文明的产物,是与其整个文化体系相联系的。如果没有立足于民族传统,缺乏卓有见识的分析、批判而一味盲目地移植西方观念是不切实际的。我们必须明确我们所处的时代是“现代”的,我们所处的位置是中国的。只有植根于特定的时空。挖掘作品深藏的精神内涵,才会取得成功。民族风格不是种族,地域的不同特色,而更重要的是在这特定环境中人的精神意识,民族的不同产生了文化意识的差异。一个艺术家应站在历史文化遗产背景下的当下文化立场,同时,保持着对直觉、情感、梦幻、潜意识等主观体验的深度。文化与艺术的关系应是“文”与“质”的关系。
中国悠久的历史文化传统,为后人留下了瑰丽的艺术珍宝,为艺术的繁荣提供了广阔的天地。中国民族风格虽不断发展变化,但根本审美观念,对艺术情趣的偏爱会永远区别于其他民族。只有领悟了中国的传统文化才能使我们的艺术具有自己的特点。
漫步中国的艺术长廊,到处都有人与自然携手前行的足迹,到处都有人与自然对话的声音。人与自然撞击出来的各式各样的思想情感的火花点燃了艺术家创作的灵感。创造出绚丽的艺术世界。
在中国文化的自然意识中对人和自然关系的认识,其根本的出发点不是在于把自然作为一个独立于人之外的认识实体,也就是人与自然的关系所构建的世界不是分裂为二的,尖锐对立的,而是水乳交融地混合成一个和谐有机的整体。中国哲学中对自然的思考,从未摆脱人的观念的参与。人与自然关系问题,即天人关系问题,自从中国哲学的奠基时期——先秦哲学产生以来就一直是中国哲学反复吟唱的主题——天人合一。据《说文》“天”说是。大人”而人则是“小天”或“小宇宙”。换言之,一个人的生命全息缩影着一个宇宙的律动,而一个宇宙的律动则又全息放大着一个人的生命,天人不仅是同一的而且是可以合一的。这就要求人的意识、思维、潜意识、潜思维在深层结构上与宇宙的运动相应、相合、同节律。这时,一个充沛着生机的巨大场能更自然而然地作用于人的全身心。所以,画之道“不在刻画细谨地”为造物役而是对天人关系的感悟,对宇宙律动的感悟,同时,也就是对人的内在生命的感悟,是生命与宇宙的圆融。
在中国哲学中自然是很难完全独立于人之外的,它必须与人有某种关联。艺术家在自我与自然形象中总是表现出对人的理解和关注,人的情感又总是化作自然的魂灵而使它获得生命。随着中国文化这种有机自然意识的稳定和不断延续,中国艺术那种不是出于摹仿而是心灵的体悟的特征,获得了长久存在的意识基础。
在西方文化中,人与自然是处于分离的二级状态的,人和自然各自成为独立的系统,人与自然界的万事万物的关系是同一层面上的并列关系。所以人之于宇宙的本原,自然界的万物都始终是一个对象。而不是“自我”。西方人对自然情感上的疏与亲,随着自然本身的变化和人物的意识的发展出现变更。古希腊艺术展示的是一种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关系,表现出人与自然、精神与物质的关系是非对抗性的。
中世纪文化主张信仰无条件地高于知识。人的认识选择只有对上帝的选择。物质和精神转化成对抗性质。因此,中世纪艺术总体表现出人的意念对现实、自然的超越。而文艺复兴注重人与现实,自然的关系,认为人与自然必须重新走向和谐。发展到近代,当人类的理解力和创造力大大地超过了自然提供的原生条件所能作用的范畴时,人与自然的平衡又出现失控,人与自然再度走向分裂。因此,十九世纪末到二十世纪的西方艺术一再复述着一句话:“绘画不是追随自然,而是和自然平衡地工作着”。
春秋战国是中国哲学史上的伟大时代,先秦哲人对宇宙自然的多方面思考与争鸣,奠定了中国哲学宇宙自然意识结构的坚定基础。在这场激烈的哲学大争论中,哲学家们纷纷发表自己的观点,而最富影响的是著名的“道”本源说。以“道”为核心的宇宙观体系直接衍化出了中国文化的基本构架,对中国人的文化心理、思维方式的形成起了十分重要的作用。
在中国哲学中“先于天地生”(《老子》)为“万物之母”“万物之奥”的“道”,它周而复始地运动着,演化出万事万物。“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而“万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又回复到“道”中国传统认为艺术最高境界是悟“道”但是这个“道”“视之不见,听之不
闻”。“道”之所以无法为感官所把握,因为它之大,远远超过了人的视野,真正体现了“道”的“美”的声音和形象都是超越于感官的。这种哲学宇宙观中的美学思考,成了中国艺术家审美心理中最深层的意识,它把人们的审美视点移引至心灵世界。
西方哲学注重物理时空,注重感观经验。早在古希腊罗马的时候。以伯拉图的灵感说和亚里斯多德的摹仿说为标志,在西方美学史中形成了根深蒂固的传统。后来许多重要的美学家从传统继承的角度来看几乎都可以分裂在他们的旗下。伯拉图对灵感说有两种解释:第一种是神灵凭附到艺术家身上,使他处在迷狂状态,他是神的代言人。第二种解释是不朽灵魂从前世带来的永恒记忆。亚里斯多德则肯定艺术所摹仿的是现实世界所具有的必然性和普遍性。
这种东西方哲学的根本差别必然导致审美观念的不同,也必定会流露于艺术。
以静观的审美方式把握美——道,决定了中国艺术与西方艺术不同的审美风貌。画家并不关心客观事物的几何比例、色彩光线和物理空间,也不利用物体的数理逻辑进行思维,而是通过静观活动去体味宇宙的浑涵和自身的胸襟与情怀,不是直接向客观自然攫取创作的母题而是用虚静养气的方式诱发自己的创作灵感。静观的过程是一个物我相交相融的过程,创作主体的情感因素始终与物交织着出现在创作的每个环节和层次上,因而,中国艺术所描绘的事物不同于西方艺术那种表现事物数理关系的客观表象,而是一种为主体情感浸透了的“概略表象”,既以客观物象为依据又与客观物象拉开了一个比较大的距离,处于“似与不似之间”正是在这段距离中。艺术家的主观能动性得到了发挥。这种“中和”的美学意识导致了中国艺术表现情感的隐含性、内敛性。西方艺术由于情感表现的强烈性、明朗性,使它更侧重于用洋溢在形象表层的情感因素直接作用于读者,使欣赏者在阅读过程中激动起来,其思想情感指向是明确的。到现代派画家那里。那种绘画的形象指向性更是变成一种直接的情绪宣泄。
中国艺术恰恰与其不同,由于运用静观的审美方式,使其创作不是以表象集合,而是以表象移组的形式来完成,这种表象移组造成了中国艺术所特有的非限定性质。非限定性作品的形象是多义的,不确定的,从审美的意义上说。它较之完形作品更富有感情价值和联想价值。它能给欣赏者再创造思维,留下巨大的天地和更适宜的氛围,欣赏者可以借助这个天地和氛围提供的契机,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这就是中国艺术所具有的、把欣赏者引向“言外之意”,“景外之景”的诱导性的审美功能。
法籍华人著名画家赵无极、朱德群是深刻体会民族文化的非凡代表,他们艺术中的东方内涵是精深而经典的。中国文化是他们的母体,虽然60多年来身居国外,接受着西方文化艺术的教育与熏陶。然而,他们深刻地认识了中国,甚至可以说,他们重新发现了“中国”。他们回溯的不是某家某法,而是中国文化艺术的源流与精华。
赵无极把目光落在宋元山水的苍茫气象和汉唐绘画的自然观和宇宙观。他的绘画体现了人的精神感情与自然秩序的内在和谐,在现代文化层面上实现了东方哲学的“天人合一”的境界。
皮埃尔、卡巴纳在朱德群画册的论文中谈到:西方人往往难于领会书法的奥妙。只把它看做一种腕部体操。殊不知它是苦行,一种仪礼;正是它把德群与他的故土,与它的传统深深维系。对他来说,中国就是每一天。在每件作品中,既是源泉。也是结果。充满诗意、湿润、喧闹,激奋与安详融会在一起。亚麻油调和着心绪,大笔挥就的既是真实也是梦想——是朱德群的中国。他们的艺术不仅被中国承认,更被世界承认。是我们学习的楷模,他们艺术成就的精神内涵和审美价值取向,是值得我们中国美术家自省和深思的。
中国油画艺术从无到有发展到今天的繁荣局面。是经过了一百多年的艰难里程,中西美术的融汇与论争是中国美术发展进程中的一个重要方面。世纪交替前后。伴随着经济全球化大潮,各种思想文化对中国文化激荡与碰撞,特别是西方强势文化的扩张与渗透。西方文化正在威胁和影响着我国民族文化的发展。民族文化虚无主义、拜金主义所导致了文化的不自信。盲目崇拜西方的殖民心态。审美取向的迷茫,价值体系紊乱、创作行为浮躁等现象,已成为当今中国美术,甚至超越美术范畴的不容忽视的现象。
中国油画前途要靠中国油画家自身的民族文化精神的觉悟,自身的思考智慧与艰辛的探索才能获得。构建有益于人类文明进步的文化价值观,为之奋斗的人生观。构建具有民族精神和时代精神的中国美术评判标准和价值体系。是摆在我们面前重中之重的课题。我们要站在历史的高度和世界的宽度,发扬中华优秀文化和吸取外来文化的精华的创造中,坚持自尊、自信、自强和自立的精神。促进当代中国美术思潮和创作的繁荣。创造具有鲜明的民族特色,饱满的时代精神和真诚的个性特征的中国风格。中国气派的当代油画,这是当今时代赋予我们的艰巨任务。
责任编辑赵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