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立群
《去槐花洲》的最亮点在结尾,女主人公的一场放纵邂逅原来只是一个梦。女主人公心有不甘,半推半就中意欲将梦变成现实,结果从售票员那里得到的回答却是“槐花洲?那是什么地方?……没有这一站”,于是一切就此打住,“我们坐回到候车室里,继续等我们要等的车”。
我不想对女主人公的梦的内容,以及其中折射出的人际关系——爱人之间、陌生人之间——做出道德的或社会学的评价。这篇小说也有唯美色彩,其中谈到许多让人砰然心动的灵肉碰撞的场景,因为都是不能为亲人道的私密体验,偶尔泄露,更让人心性摇荡。但所有这些其实只是小说的外表,而这样的外表对于文学表现来说,也不算新鲜。单看外表,小说其实有些迟子建的风味,写些美丽的幻想,似乎也算是一种精神家园。但正是在这里,《去槐花洲》埋下了自己独特的叙述核心。
迟子建可称当今有着自己独特风格的一位作家。她的作品还是属于理想主义的风格。所谓理想主义,现实与理想的一体化才是其中的关键。尽管现实可能单调乏味,但是主人公或者努力将现实改造成理想,或者努力将现实想象成理想。同时,这些理想也并非纯粹的隐私,即便它只能为一个人所独享,被埋藏在自己的心中,也是因为其他人不能理解——不说的原因是说了也白说。
而这篇《去槐花洲》却属于梦想主义。所谓梦想主义,现实与梦想的分裂才是关键。主人公可以尽情地沉醉在梦想当中,可以凭着几分钟的邂逅就和陌生人上车上床掏心掏肺,于黑夜中突然改变生活轨迹,来到几百公里之外,尽自己的情与性。但是梦总是要醒的。做梦人清醒地知道这一点,即便在梦里,她也将梦和现实分得清清楚楚,知道自己到了礼拜一还要上班,还要回到原来的生活中——而有关自己私密体验的回顾,其实也是她整个人生所做的更大的梦的一部分。这篇小说巧妙地通过梦境,对亲人眼里再正常再规矩不过的主人公进行了一次颠覆性的人生历史叙述,这一叙述的价值倒不在于表现出某种人与人之间的隔阂,而在于显现这种隔阂背后更为深刻的主人公生命的分裂:她不对自己的亲人说,是因为梦中的世界对于现实来说太具有威胁性,说了就要有大麻烦。
《去槐花洲》于火车站乏味的等待开始叙述,也是颇具象征色彩的。一再延期的火车也会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个永远也等不来的戈多。但是我们的女主人公并没有陷入无尽的空虚,她努力自救,试图反抗,抓住一个微小的机会,等来了生命中的一次绚烂——如流星的绚烂——女主人公亦痴亦醒,痴过之后主动清醒,清醒之后延续乏味的等待。两种生命状态之间的转换波澜不惊。生命的分裂与生命的矛盾不同——它绝不追求统一,分裂的双方彼此之间和平共处、互不争论、平稳过渡、彼此和谐。
从理想主义到梦想主义,不知道是人类的大幸还是不幸。让梦想永远停留在梦想,才能保住梦想的美丽——让它超越自己的领地延伸到现实当中,梦想反而要被毁灭。这或许就是我们时代的普遍生命状态——我们这些现代人,看来比过去的人要精明,因为我们是“梦想并精明着”的一代。《去槐花洲》也以此证明了在她并不新鲜的外衣下其实包裹着一具曲线独特的肉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