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聪 讽喻世相百态

2009-06-10 05:30
南方人物周刊 2009年23期
关键词:丁聪丁先生小丁

徐 梅

正直,可爱到不怕揭自己短处,不怕出洋相,对人对己有什么说什么

5月26日中午11时,漫画大师丁聪因病医治无效在北京304医院去世,享年93岁。

丁先生“不设灵堂、不开追悼会、不留存骨灰”的遗愿令人惊讶,他的老友们却都表示理解。三联书店前总经理、《读书》杂志前主编沈昌文与丁聪先生相识多年,他说,“丁先生是个把一切都看得很开的人。”在他看来,正是对人生通达透彻的理解让丁聪做出了那样的决定。

“我们因为《读书》创刊而相识,这30年来,他一直很低调,留给我最深的印象是话不多,干活却很多。他在《读书》上发表漫画,大家都是熟知的。其实他还为《读书》画了几十年的版式,那样一个大家,能不辞辛劳地做这样繁琐基础的工作,很多人都是想不到的。”

4月中旬丁聪意外跌倒,加上吃饭时不小心呛到气管里,引起高烧,被送往医院。住院期间,丁老多数时间处于昏迷状态,由于高烧不退引发其他并发症,医院多次报病危。

“丁先生的太太沈峻给我打电话说,丁先生这次恐怕比较麻烦了!她说的‘麻烦我知道,丁先生几次大难不死,这一劫恐怕逃不过去了。那时我就有心理准备了。”陈四益先生自1984年与丁先生合作,一个手著麻辣文章,一个笔绘世间百相,针砭时弊的“陈文丁画”有“纸上焦点访谈”之誉。

老友驾鹤西去,耿直的陈先生说了几句有人听起来不那么舒服的大实话,“丁先生是一个很不愿意麻烦别人的人,活着不愿意麻烦别人,死了还麻烦别人干什么呢。他知道自己的朋友们也都七老八十的了,这么热的天气折腾大家跑去吊唁追悼,不是他的个性。如果是一些不相干的人应景去了,活着的时候你也不关心,你也不帮人家解决点问题,你也不给点帮助,去世了跑来三鞠躬,完了跟家属握握手,又有什么意思?恐怕丁先生活着的时候就不愿见这样的人,所以我想不设灵堂、不开追悼会、不留存骨灰,这是他对人生看透了的一种处理办法。”

“小人物”的乐与苦

幽默、通达是丁聪留给大家的第一印象,在三联书店出版的《漫画小丁》一书里,茅盾、冯亦代、范用等好友一同为读者描绘了一个快乐的小丁、一个诚实的小丁、一个好吃的小丁,还有一个多才而又勤奋的小丁。

散文家、翻译家冯亦代这样写他:“我喜欢小丁,因为他是个实心人,不管生活上如何颠踬,他认定朋友后,便始终如一。安娜(郑安娜,冯亦代之妻)在心上给他写了个‘鉴定:正直,可爱到不怕揭自己短处,不怕出洋相,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不走邪门歪道,对人对己有什么说什么,话不带刺,气不过盛。只有想不通才争得面红耳赤,想通了一定认输,决不文非饰过。”

作家冯骥才如此为丁聪“画像”:“生来一个矮胖健壮的快乐汉,无小无老,来而不去,表情中没有阴影,爱嚼肉的牙齿永不脱落,鸦羽般的黑发永不变色……他的快乐与厚道是流露出来的天性,他的尖锐与辛辣是着意表现出来的思想。”

丁聪自称“小丁”,起初是为了区别于父亲——老漫画家丁悚,其次是因为“小丁”亦有“小人物”之意,“这倒符合我这一辈子的基本经历,尽管成名较早,但始终是个‘小人物,连个头儿也是矮的。”(见《转蓬的一生——我的漫画生涯》)

恰如老朋友黄永玉所言,丁聪这个“小人物”一生在“慢”字上狠下功夫,“命数亦一切皆慢”,“四十岁方娶小丁嫂,一慢也;‘反右多少年后方落实政策,二慢也;文化大革命多少年后方平反,三慢也;住小屋数十年才分配到楼房,四慢也。”

从来不为自己的事情“叫嚷”,是丁先生一路慢行的重要原因。为什么不争?朋友们都替他打抱不平,他悠悠说一句,“成天嚷嚷,没意思来唏!人有人的难处,该来就自然来嘛!”

1957年之前,他作为共产党忠诚坚贞的好朋友,为党的事业倾心尽力。1957年,他“忽然成为右派”,这顶帽子一戴就是23年,他从没有去找那些了解他而又身居高位的人,想法很简单:“不要给别人添麻烦”。同好搭档陈四益谈及几十年的坎坷,丁聪只有“淡写轻描”的一句,“希望以后再不要这样瞎搞……”

十分快活,十分看得开,这是朋友们对丁聪的印象,似乎也是一种“想象”。女作家叶文玲曾经问他,是否在受难岁月里也是一个苦中作乐的“侯宝林第二”,“他既不说是也不说不是,而是笑眯眯地圆起两眼,嘴里不住啧啧着,又一个劲儿地摇头,摇得我都不好意思起来,立时感觉自己说得太轻松,太没根底!”

2003年,他在一个雷雨天气里接受了《南方周末》的访问,苦难岁月里的悲苦无告他没有隐忍,照实说了出来。

“我当然有意识不让孩子画画,我爸爸不让我画,就是说画画养不活,做国画家可以,油画家也可以,画漫画基本工钱给你,要赚钱肯定不行。漫画是最容易出问题的。我就一个儿子还叫他画漫画啊?这是性命攸关的啊。他刚生出来我看一眼我就去北大荒了,我北大荒1973年回来之前,他都是娘管的。娘下放,他送托儿所,星期六接一趟星期一又送。”

从不愿意麻烦别人的他,惟一一次主动开口是为了自己的房子。令他没想到的是,曾经的老朋友、当时的大领导、主动开口问他有什么困难的人,当丁聪道出住房的具体困难时,竟然打了一声哈哈,“那你就画一所房子吧!”这件事伤了他的心,从此再不愿向什么领导谈房子。84岁那年,他的儿子、孙子从国外回来探亲,因家里住不下,老两口只好临时租了一间房子给他们住。

这些尴尬和苦恼,他甚少在人前提起,黄永玉称赞他,“人生在世,善于节哀,是一大修养也。”

陈文丁画忘年搭档

1979年之后,是丁先生的华彩章节。在太太沈峻的精心照料下,丁聪专心作画,产量惊人,自言“忙得没时间生病”的他,一口气出版了《丁聪漫画系列》、《我画你写——文人肖像集》、《Y先生语录》等多部作品集。他为老舍先生的众多著作画了插图,还为《四世同堂》、《正红旗下》、《茶馆》等作品设计了封面。在《读书》杂志上连载27年的漫画让更多年轻读者记住了他,2007年6月,“陈文丁画”结集出版,《百喻图》、《唐诗图》、《世相图》、《竹枝图》一共5大本。

“结识丁聪是我的福气。”当年捏着华君武的推荐便函去敲丁聪家的门时,陈四益心里并没有底。看过他写的那些文字之后,丁先生说了5个字,“有意思,我画。”

就是这短短5个字,把两个愿意为这个国家、这个社会、这个时代“瞎操心”的人连在了一起,展开了他们长达20多年的合作。

作家萧乾生前对“丁陈组合”一直非常关注,他盛赞两人“小中见大”的功力,“只差一年多二十世纪就成为历史了,倘若有人要我列举这最后十年间,我们在文化上有什么特殊贡献,在我所举的众多成就中,会把丁聪、陈四益合作的这些漫画诗文列举进去。”

他不止一次问他俩,“你俩合作这么长时间,有没有吵过嘴?”得知没有,便感叹,“那可真不容易。文人的合作,善始的多,善终的少,往往因为双方或一方的固执己见,合作就告吹了。”

陈四益感叹,“一位久已成名的大漫画家,肯在十几年间始终不辍地为无名晚辈的文字作画,这是很少有人能够做到的。单是这一点,我也要说‘先生之风,山高水长了。”

有意思的是,丁陈牵手时丁先生已年近70,而陈四益只有40出头,但因他写的小文多是文言文,常常有人问丁先生,“跟你合作的那个老头儿是谁?”

一生惟好“荤饲料”

丁聪去世后,丁夫人沈峻写了一封信揣在他胸前,老俩口用这种浪漫温暖的方式作了最后的告别。

丁先生与夫人的情意一直令圈中人赞叹。丁先生尊称夫人为“家长”,也戏称她为“饲养员”。只吃肉不吃菜的他把蔬菜称为“青饲料”,把肉称为“荤饲料”。“青饲料”丁先生难以下咽,而“荤饲料”则来者不拒,红烧、白炖、冷拌、油炸,无所不好。

他曾画过一幅题为《笋烧肉》的漫画。画上有3个人物:一个是苏东坡,一个是郑板桥,两人在大快朵颐;还有一个服务员捧着一钵笋烧肉。在此画的题解中,丁聪“引经据典”,“苏东坡先生有诗云:‘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若要不瘦又不俗,天天笋烧肉。”

他患有糖尿病,沈峻每天为他准备一根无糖冰棍。

糖尿病人需要控制饮食,太太每天早晨定量供应他一片面包、一个西红柿或者半根黄瓜。

这让丁先生很是郁闷,他跑到了老友范用那里诉苦,翘起嘴唇,说面包片薄得风一吹就飘走,还用手比划着。1983年,他俩的朋友李黎从美国来,听后随手画了一幅漫画《丁聪先生随风而去的面包》:丁聪笑容可掬,盘腿坐在面包上,仿佛坐着飞毯。

他跟范用约好,每周大老远从西城坐公共汽车跑到三联书店,下小馆子“反饥饿”。俩人说好,以西单到西四这条马路为界,上路西的馆子,丁聪掏钱,路东的馆子,范用付。有时多几个朋友,就“远征”到丁府楼下的馆子吃烤牛肉;碰上叶浅予,那就吃叶老的。

每次吃完饭,丁聪都要去王府井新华书店逛逛,“送两个钱儿给书店才心安。”由于家里都被书山占据,丁太太抱怨无法收拾,一度“恐吓”丁聪,再这样下去,她要“出走”了。

漫画家华君武戏言丁聪是“藏书发烧友”,特地为他画了幅漫画“小丁藏书票”。他问丁聪,“我的书没有你多,可是找的时候已经很困难了,真是‘书到用时方恨多啊!你找书有什么窍门没有?”

丁聪回复他,“最好的办法是出去再买一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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