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痛禅上人尝戒徒众曰
凡有技术者,最戒骄矜心,骄矜则自恃,自恃则未有不败者。盖古往今来,恃财者终以财败,恃势者终以势败,恃智者终以智败,恃力者终以力败!何以故?以有所恃,则敢于卤莽陷险故。
余尝见一内家吴松侯者,洛阳人,为北派中之巨子,平生膂力逾常,身手更矫健不群。且精纵跃超距之术,凡三五丈之垣墙,耸身而上,疾同鹰鹞。至丈寻之溪壑,其往返超越,更不足论也。尝逞其技,使人立一过厅中,如面向前门,则立于前门外,面相对。如转面后门,则立后门外,面亦相对。如是者霎时间可七八度。
盖以其一跃即飞逾屋脊耳,其术不可谓不精也。后与友人某饮于江畔酒市中,酒酣,共立江岸闲玩。友曰:能超越彼岸乎?吴即应声耸跃而过。友招使还,吴应声又至,足刚及岸,不虞岸已将圮,且值江流汛涨,近水处已被波涛冲裂,吴一时不慎,偶误踏其上,岸崩数尺许,遂随之坠落。江流正急,吴卷入波心而去。因素不习水,但从波浪汹涌处,跃起数尺,然能直上而不能旁及岸侧,仍坠入水中。于是数回,终以力尽而溺毙焉。
此由于自恃其术,始有此祸。倘能谨守儒家有若无、实若虚之训言,又何至如是?至悟彻禅机,而能解脱一切者,则人我之相均无,更何恃技夸张之有?此挟有技术者,当三复斯言,勿以为河汉也。
二、一贯禅师曰
昔有甲乙两人,同习技于少林。年相若,体干相若,所授之技术又相若,十年相处,朝夕与共,究其造诣之深浅,则乙不如甲远甚。
或问其故,师曰:世间无论何种技术,有有形者,有无形者;有形者可传,无形者难授。人之一身,虽血气无殊,精神相等,然其微妙处,或力巧而功不深,或功深而气不静,或气静而神不完,如是则终只能到中乘地步。求其臻入上乘,有超神入化之功,则戛戛乎其难哉!
师又言:吾授徒二十余年,门弟子以百余计,究之升堂入室,可传吾衣钵,而得正法眼藏,能为技击界之龙象者,不过二三人而已。由是观之,则技击一术,虽称小道,常有学技数十年,终不能深窥门径者,从可知也。
三、李笠翁曰
人有奇材异能,便当善自韬藏。倘将血气之私,以为好勇斗狠之技,鲜有不败者也。
如嘉靖中,秦淮某健儿,少年富膂力,善拳术,能只手举数百斤物,步行百余丈,面色如常。又能数拳毙壮牛,使肋骨断折,人称其勇,而市中无赖群推戴而畏怯之。某健儿更自夸大,尝语人曰:世人皆不足敌,但恨生千载后,不得与拔山举鼎之雄一较胜负耳!
旋往维扬间售物,得三十金,将归,饮酒肆中,解金置案头。酒家翁见之,谓曰:前途多豪客,黄白物宜善藏之。健儿掷杯斫案,攘臂曰:吾纵横天下三十余年,未逢敌手,有能取得腰间物者,当叩首降之。时有数少年,醵于左席,闻之错愕。起问姓名里居,健儿颇自夸。又问:以君之勇,能敌几何人?健儿曰:遇万万敌,遇千千敌,计人而敌,技斯下矣。诸少年益错愕。
健儿饮毕,束装上马,不二三里,一骑追之甚迅。健儿自度曰:殆所谓豪客耶?比至,则一后生,健儿遂不介意。马上相与谈笑,颇自得。健儿睹少年腰悬弓矢,因问曰:子服弓矢,善决拾乎?后生曰:习矣而未娴。健儿援弓试之,力尽而弓不及彀,弃之曰:此物无用,佩兹奚为?后生曰:物自有用,用物者无用耳!乃引弓自试,时有鹜唳空,后生一发饮羽,鹜堕马前,健儿异之。后生曰:君腰短刀,必善击刺术。健儿曰:然,我所长不在彼,而在此。脱以相示,后生视而噱曰:此割鸡屠狗物,将焉用之?以两手一折,刀曲如钩,旋复伸之,刀直如故。健儿失色,自度腰间物,非复我有矣。虽与偕行,股栗状渐不自持,后生转以温语慰之。复前数里,四顾无人,后生纵声一喝,健儿颠坠马后。后生先斩其马,曰:今日之事,有不唯吾命者如此马。健儿匍伏请所欲。后生曰:无用物,盍(he何不)解腰囊来献!健儿倾囊输之,顿首乞命。后生曰:吾得此,差可十日醉,子犹草莱,何足诛锄,以污吾刀耳。言已大笑,拨马寻故道去。健儿由是神气沮丧,足重茧不前。自思三十金非长物,但半世英雄,败于乳臭儿之手,何颜复见故乡诸昆弟。遂潜遁至一村野间,结庐卖酒以终身。每思及往事,辄恧恧(nǚ)欲死焉。由是观之,人有自恃其技,动辄骄矜凌人、好勇斗狠者,当以健儿为殷鉴也。
古语云:良工深藏若虚,君子盛德,容貌若愚。此可知人之怀奇抱异,贵在能善自韬匿,勿炫己之长以骄人,勿暴己之气以凌人,如斯而后可以养德,可以保身。昔张天一先生与一贯禅师,相与往来二十余年,各怀神技而皆深藏不露。后因他友言及,始各道其平生,亦可以为后学之楷模矣。
四、津川先师曰
技击之术,能造其极者,多出于沙门禅衲。其故盖由于伽蓝清净之地,专心凝志,无外界以纷其心,此所以易于见功也。且剃度修养,其嗜欲较世俗为少,而筋骨自比世俗为强。以是数百年来,言此道者,在禅门已占十分之八九,可知方外之徒,其静一之精神,已有足多也。
五、三原高师曰
猴拳之创始,或者谓胎源于华佗祖师之五禽图,然考之当日五禽图中之手法,虽有猿禽一段功夫,要不过锻炼腰肾之法,如八段锦所谓“老猿搬尖固肾腰”是也,并无何等手法、身法之流传。
据前辈所传说,谓猴拳之起点,是创自山右马氏。闻马氏中年入山习技,遇某道士以此术授之。谓藏身躲闪之法及眼光捷速、体躯活泼等事,世间无有出猿之右者,故人不能不取法于猿耳。
六、黔之胡师曰
技击之为道,依俗谚所称,只知眼尖(即眼明之谓也)、手快、胆稳三者而已。夫眼与手之曰尖、曰快,乃下乘功夫所有事。若超乎上乘,则眼与手自具有特殊之功能,不必求尖而自尖,不必求快而自快也。至胆力一端,若不从禅功上着力,则生死呼吸之会,颇难方寸不乱,处之裕如。
吾昔年自川蜀赴鄂,途遇某显宦子,由成都登舟,驺从甚众,有镖客八九人,类皆彪形伟汉,意态雄壮,窥其自恃身手,有目无余子之态。且各携带擅长之武器,如刀剑,如袖弹,如铁如意、铜锏等物,置船头舱壁中,光威闪烁,英气逼人。余因与舟子有姻娅亲,亦得附乘是舟。唯以众镖客睹余躯干瘦弱,寻常视之,毫无款洽意。余性好静,且见彼多粗莽,雅不欲与周旋,故虽同舟数日,尚未通姓氏焉。
舟至夔州,又有兵士四人护送,闻系某府尊所委派也。一日舟将抵荆沙,夜半忽有盗三四十人,突然蜂拥而至。某显宦子急呼镖客敌盗,众无应者。余闻声从舱壁窥之,见众镖客皆战栗瑟缩,面无人色。幸护送之兵士四人,各执火枪,在舱面与盗搏斗,状甚勇敢。余睹兵士寡恐不敌,乃抽壁上所挂刀剑,奋而相助,盗披靡乃鼠窜去。是役也,若不得由夔来之护送士兵出而奋斗,不独资财荡然,且某显宦子与其随从人等,恐将不能保其生命。则所谓镖客者,平日受人豢养,夸勇炫技,气雄万夫,待至事变猝至,乃怯缩如辕下驹,反不若营队之兵士,虽无技击之长,犹敢冒险一击。此其故,盖由于无胆之所致耳。由是观之,则胆力之与技击关系,殊非浅鲜,似平日练胆之法,更不可不三致意也。
七、觉远大师曰
欲求技术之精,总须由渐而进,叙次而入,切不可求速。求速不仅有不达之弊,而于体魄上受无穷之害。更不可鼓力,鼓力则无力,而力且不能持久。
力如水也,盈科而后进,久则可臻于精微,而少后患。否则所谓蛮野之力,山鄙粗莽之夫优为之,然非所语于名家巨子也。后学者宜谨记焉。
或有问于觉远师,师尝言技击之术,小之则足以强身保体,大之则足以却病延年。尝见乡里间之年少子弟,有专力技术而面黄肌瘦者,更有因而渐成痨病以死者,此何故欤?师曰:此非技术之不善,乃不知用力之害,及不遇名师益友之传授,故也。当年少血气方盛,只知贸然从事,或恃力以竞胜,或斗狠以争先,既违由渐而进之旨,遂有欲速不达之弊。其甚者,尝有用蛮野法,或以拳冲石,或以掌插沙,或猛鼓其胸肋腹臂之气,而使人用器或手频击之,而强忍以为不痛者,故常见此种人之手臂指掌等处,皮膜厚结如铁壳,他人视之以为似习技术者之现象也,不知是种蛮野法,乃乡曲里巷中之下乘拳师所为,正所谓野狐禅、门外汉一流,何足语于上乘之神技妙术乎?故此种人常有因习技术,而妄用其力以残身而殒命者,此岂先辈创立技术之微意耶?吾甚愿后进有志之士,总宜祛浅鄙之习,化气质之偏,庶足传绝学于千秋,为国家之保障,斯则前途之大幸也夫!
——摘自《少林拳术秘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