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学民
远山含黛,近水淙淙;西邻蜿蜒长堤,东靠九曲黄河;小时候,我生活在这样一处美丽的村落里。
我们家就在前街学堂的后面,院子不大,仅有两棵杨树。左边一棵树杈上有个鸟窠,那是两只花喜鹊,每日里,蹦蹦跳跳,叽叽喳喳,母亲在叫声中下地干活,我在叫声中起床上学。母亲说那是一种吉祥鸟,大清早飞临哪家鸣叫,哪家不是来客,就是来财。所以我们都格外喜欢它,爱护它。
有一年的夏日,早晨起床,花喜鹊儿不见了,树下散落着零乱的长短羽毛。母亲说夜间有翅膀轻微的拍打声,但不久便没了动静。于是,我伤心惆怅了很久、很久。鸟儿哪里去了呢?我多次追问母亲,母亲含糊其辞,说,也许搬家了,也许遇到凶险了,被野狸或者蛇们给偷吃了。于是,我心底下又恨死了野狸和蛇,认定一准是被它们给咬死了。
有一天,后半晌放学回家,比平时早了些,家中无人,我拉开大门,走进院去,又来到北屋,放下书包,就那么不由自主地向杨树上望了一眼,这一望却令我大惊失色、瞠目结舌:但见人腰粗的杨树顶端,盘绕着一条黑花大蛇,足足缠了两圈,花蛇的腹部,有一隆起的凸处,蛇身缓缓游走,就似流水般滑动,不一会儿那凸起的部位竟不见了。我猛然意识到那条蛇偷吃了我家鸡蛋,怪不得母亲这些日子总埋怨鸡儿不下蛋呢,一定也是这条可恶的花蛇咬死了我家树上的花喜鹊儿,我真恨不得将其打死!但此时母亲并不在家,我又惊又怕又气又恨又没办法,紧张得额头发汗,摸了棍棒,放下,又摸起菜刀,放下,就那么眼睁睁看着那条蛇缓缓爬下树来,又懒洋洋爬到墙旮旯里去了。
傍晚,我说给母亲听,母亲说有办法杀死那条蛇的。于是,母亲从里屋取来一只大个头鸡蛋,从一端磕破一顶小洞倒出蛋青蛋黄。让我到大伯后院的石灰堆上灌满了灰粉,又用白纸糊个结实,放入鸡下蛋的窝里。母亲叮嘱我要格外留心,说中午等母鸡下了蛋后赶快拾回屋来,那样那条蛇就会将假蛋误认为真的,吞咽下去,然后爬上树去杀破,石灰粉在肚里发热发火,就会把蛇烧死。
按照母亲的吩咐,我处处留神等待,家中的几只花鸡轮流下蛋,我都四处瞅瞅,赶紧收回屋去,生怕被那条不知道藏匿何处的花蛇看到,其实蛇的眼睛是几乎不能视物的,不过这一点我长大后方才明白,但当时我的确就那么认为,那条该死的蛇就躲藏在不可知的近处,虎视眈眈偷觑着我们,伺机钻我们的空子。我甚至在梦里也梦到那只凶神恶煞般的毒蛇,在吃我家的蛋,吃我家的鸟,还嗬嗬嘲笑着我们,竟吓出一身冷汗。但许多日子过去了,母亲的这招方子并没灵验,那条蛇并不上当,而在我们时日已久,警惕性放松之后,鸡蛋照旧无缘无故地又不见了。
于是,母亲又想出了第二招数。母亲说,蛇最怕猫的,于是我就在一个星期天的早晨。跑到十几里外的外祖母家去,回来的时候,怀里却多了一只黑胖胖的大个头黄眼睛大乌狸猫。我们管它叫“大黑”。很快,大黑就跟我们厮熟了,成了我们家中一员,平时母亲下地,我上学堂,大黑就在家里守家。但它总是白天蜷缩着睡觉,夜晚却瞳仁放光,格外精神,我总担心它懈懈怠怠错过机会或抵挡不住白日里偷食鸡蛋的蛇呢。
这样过了一段相对平安的日子,鸡儿照旧“咯咯咯”下蛋,大黑照旧蜷缩在角落里“呼呼呼”做它的春秋大梦,但自此以来那条花蛇却果真不见了,我也渐渐忘却了此事。
那是一个秋后的下午,大田里的庄稼收割得差不多了,秋假即将结束,我们又快开学了。但天气依然十分炎热,中午头里我们小孩子在溪水里浸泡累了回家,我赤着脚,开了大门,猛然发现北窗台下的鸡窝里,缓缓爬出那条巨长的花蛇来,那花蛇的腹部,又有一处隆起的凸处,想必是又一次吃了我家的鸡蛋!我头皮紧张得有点发麻,本想大喊起来。这时却瞥见敞篷的一角,那只大黑身子弓起,眼睛威严眯着,尾巴耷拉,但脊背上的毛发却根根、片片凛然而立,正全神贯注死死盯着那条爬行的死敌。我下意识地摘下大门洞子墙壁上的一把镰刀,不知是出于壮胆,还是想助大黑一臂之力,这个时候我才真切感受到大黑的可爱,和什么叫临危不惧了!就在我内心怦怦乱跳,胡思乱想之际,那条蛇已经爬行到大杨树底下了,眼看就要上树,我心急火燎大喊一声:“大黑!”刹那间,就在那条蛇刚刚昂起头颅,大黑电闪火花般“呜”地一声咪叫,猫和蛇已经缠斗在了一起,但听到“呜呜”连声,蛇身蛇尾恰如河流中的鱼尾翻翻滚滚。一刹那尘土飞扬,花蛇百数次千数次地绞缠大黑,却没想到胖大黑此时宛若蛟龙,灵如猿猴,一张嘴死死咬住花蛇的颈部,使其诡计一次次落空,一条巨长的蛇尾啪啪抽打得地面呼呼作响,骇人听闻,只让人看得目眦欲裂,心惊胆战!这样过了多时,我从惊呆中醒来,一时忘记了害怕,口里喊着:“大黑,加油!大黑加油!”手里挥舞着镰刀,走近前去,我本想抽空子劈出一刀,为大黑助力,谁承想那斗势迅如电石火化,哪里还有我出手机会?忽然间我看到那花蛇渐渐衰弱了下去。大黑又一连连“呜呜”怪叫,正当我手舞足蹈欢呼之际,却见那蛇身蛇尾再一次猛烈地卷起,翻江倒海般向大黑席卷而去。大黑动作明显地迟缓了下来,一个躲闪不及,被蛇身死死缠住,又是一阵翻滚腾挪,从院中滚到南墙,又滚到东墙,来来回回无数次缠斗,我瞥见大黑紧闭双目,再也一声不吭,似乎已经没有招架之力了,而那蛇身却越缠越紧,到了最后,蛇猫成了一堆,竟然一动不动了……
我吓得大哭起来……恰好此时母亲赶到了,母亲目睹了极其惨烈的最后一幕,也惊诧地说不上话来。
许久,许久,我还止不住呜呜咽咽,母亲拉起我的手,安慰着我,说:“吓着了么,吓着了么?孩子,快蹲下撒泡尿!”我并没有听母亲的劝说,我在为大黑哭泣,是那条干刀万剐的花蛇。又把我家大黑给咬死了啊!
就在这当儿眼上,那堆东西却忽地动了一下,那紧紧缠绕着大黑的蛇身却扑踏一下完全松弛了下来,大黑此时也松开了嘴巴,却见它满嘴满鼻里全是蛇血。
大黑并没有死,母亲说,大黑那是筋疲力尽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