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者

2009-06-03 06:28
南方人物周刊 2009年22期
关键词:干爹亲家邻居们

乌鸦

蒋超(成都)

幺姐长我7岁,和我家姐同年。小时候算命的说我命不好,要找一个住在水边上且名字带水的男人做干爹。幺姐家门口便是一口水塘,她父亲只是小名叫“水清”,但实在找不到更合适的人,只好拜了他。

幺姐是男孩子性格。小学和初中她和姐姐一个班,姐姐天性柔弱,常有男生欺负,幺姐知道了,既不告诉老师也不去理论,直接找那几个男生干了几架,就再没人欺负姐姐了。她一副不要命的样子,加上1米7的个头,还是让人怕了她。

干爹是个暴躁的人,嗜酒成性。每逢赶集他便去镇上的酒馆喝酒,和一群已上了年纪的老头一溜儿坐在三角板凳上。一群人高谈阔论着,往往说了很多话才轻轻抿一口酒,半碗酒能从大清早喝到中午。他当然也在家里喝,几乎必醉,毫无缘由就和干妈争吵打架,有时甚至把正熟睡的幺姐和她哥哥从床上拎起来一顿拳脚。十多年后,干妈终于无法再忍受这样的生活,带上儿子悄悄走了。幺姐接下来的日子更是如同梦魇。村口的女人们一见着她就喊:“老幺!过来!晓不晓得你妈哪里去了?给你找新爹去了。”每次幺姐都是飞一般地逃掉。

初中毕业,幺姐没能考上高中,干爹很高兴,立即托人把她带去成都。

五六年后,幺姐回来了,似乎挣了些钱,给干爹买了不少东西,还让干爹去成都玩了一阵。那是干爹平生第二次去成都——第一次还是在“文革”大串联的时候。那阵干爹每天容光焕发,突然开始串起门来。父亲不大搭他话,母亲却听得极有兴致。“亲家你不晓得,那个小轿车跑得好快呀,才说几句话就到成都了。坐在小轿车里风好大,吹得我眼睛里尽是眼泪花儿。”

这一年的腊月,幺姐又回来了,并带回一个男人。干爹很高兴——女婿对他极好,他串门也串得格外勤。“亲家,我女婿给我买的那个酒,我敢打包票这里没哪个人看到过。”“亲家,他们又带我去买鞋了。本来不要的,我都有那么多了,他们就是要买。哎呀,好贵,100多。”

初一晚上我们正吃饭,干爹来了,却进门便骂:“这个死骨头,干出这等事来。”“亲家,那男的40多岁了,还没离婚,娃娃都十几岁了。”母亲惊呼起来,“哎呀,那还了得。那么小个女娃,咋就……”干爹坐了一会儿,又骂着走了。母亲送了干爹回来,恨恨地说:“新年就跑来说这些。”

下午母亲出去时,女人们告诉她幺姐已经被干爹赶走了。

此后就再没见过幺姐,但干爹每月的钱却还按时寄回来。一晃6年,我高中毕业并考上大学。也就在这个暑假,幺姐又回来了。大热的天头上却捂个帽子,母亲后来从村口的女人们那里得知,幺姐患了癌症,做了化疗后头发掉得稀稀拉拉,所以才戴了帽子。干爹的怒气一点没消,每天骂骂咧咧,并时常伴着幺姐的哭声。女人们说,那个男人在得知幺姐患病后消失了。幺姐只得回到村里,也再没做过任何治疗。

我拿到了录取通知书,照农村的习俗,是要办酒席宴请一番的。幺姐那天也来了。她已经瘦得不成人形:眼睛深深陷了进去,脸也凹进去许多,脖子上的青筋突凸可见。母亲大为不悦,但毕竟是自家喜事,也强颜欢迎。姐姐却拉起幺姐的手,很亲密地靠着,在邻居们惊讶的注视下找了最显眼的位置坐下来。母亲有些惊恐,不断地往姐姐这边看,姐姐并不理会。

这之后姐姐又去找过幺姐几次,每次都要牵着她从村口出去散步。姐姐已经大学毕业,在城里教书,是村里公认最有出息的女孩。村口的女人们很是诧异;怎么一个最好的女孩儿跟一个最坏的女孩儿如此亲密?

9月很快来了,满世界都显出秋天的颜色。我临走前去看了幺姐,她的病情又在恶化,连说一句完整的话的力气都没有了,每说几个字便歇上一会儿。她说她很羡慕姐姐,也希望做个姐姐那样的女孩儿,可惜不能了。告别时,幺姐说,别的她不会讲,就祝我和姐姐一生平安了。

国庆我回了家,刚到家就听见干爹骂幺姐,幺姐没有像往日一样反驳,也没哭声。母亲说,这一个月来,她已经无法下床行走了,干爹也不管她,依旧在村口打牌。有时她一整天都没有东西吃,邻居们看不下去,有时也会送点吃的去。幺姐已说不出一个感谢的字了,只能非常艰难地笑笑或是点点头。那天晚上干爹骂到半夜。“肯定又喝酒了。”母亲说。我说,我明天想去看看幺姐。

第二天一大早外面就吵吵嚷嚷的,母亲急忙赶回来叫醒我:“快点,你幺姐死了。”我披件衣服就跑出去,一群人围成一个圈,幺姐躺在一块木板上,已经用白布搭上了。邻居们说是今天早上被发现的,就在她家门口的水塘里面,大家都估计是爬出来的。村口的女人们又聚到一起长吁短叹,隐约可以听见“报应”一类的话。

我执意要去帮着料理幺姐的后事,母亲坚决不许,说新故的人煞气重,我命又薄,会犯着的。但后来拗不过我,在给我的手缠上一截红绳后让我去了。由于幺姐没有小孩,而乡下忌讳很多,长辈们不能,也不愿插手她的丧事,很多事也就让我们这些十几二十岁的男孩做了。从火葬到下墓我都去了,这最后一段路,不想让幺姐走得还那么寂寞。幺姐的坟前没有墓碑,是座孤坟。因为按照家乡习俗,是不能让长辈给晚辈立碑的。也许若干年以后,连坟里埋的是谁都无人知晓了。

等到处理完幺姐的丧事,我的国庆假期也刚好结束。母亲叫我戴上一块符,是她从庙里求的——她还是觉得我命薄。隔了几天,她又打电话来,很高兴地说不用戴那块符了,她已经请人到家里做过法,不会有事了。然后又埋怨我实在不该去,搞得现在这么麻烦。我轻轻地挂了电话——我担心什么呢?乌鸦即便死了仍然是黑的,它的叫声仍然是呜呜哇哇的,还是不吉利的。

叶子落了明年还会长出来。草被烧了明年还会发芽。可是,幺姐明年你会在哪里呢?没有我们你该过得更好的,应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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