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西来
唐双宁把周恩来总理的忌日,称做“断肠日”。2006年1月8日凌晨,他突然惊醒,打开电脑,知道这天是周总理辞世30周年的日子,一时悲从中来,倒海翻江,于是长歌当哭,在肝肠寸裂、涕泪汍澜中写出《断肠日——周总理逝世三十周年祭》来。断肠,极言其痛。鲁迅先生曾说过,长歌当哭,是必须在痛定之后的。然而,唐双宁却是岁月弥久,而哀痛弥深,他不得不以“料得年年断肠日,定是岁岁一月八。今日人人肠更断,总理一去三十年”,这样并无华饰,甚至来不及推敲用韵的悲情诗句,开始了一篇泣血长歌的吟咏。
全诗105句,743字,是用七言古诗的歌行体书写的。七言歌行,可以上溯到乐府古曲,而后在唐代,达到它的鼎盛期。七言歌行,又称“长句”,杜甫在《苏端薛復筵简薛华醉歌》里说:“座中薛华善醉歌,歌辞自作风格老。近来海内为长句,汝与山东李白好。”李白的诗句,多用乐府古调,不仅独步当时诗坛,就是在千秋诗史上,也少有差可比肩者,其名作如《将进酒》《蜀道难》《行路难》《战城南》等。也有不依乐府旧曲而名篇者,如《梦游天姥吟别留》等。杜甫本人也是歌行体的高手,他的七言歌行,即事名篇,不再用乐府旧题,如《兵车行》《丽人行》《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都是历来传诵的名篇。而他的《古柏行》,更是以对孔庙前老柏的歌颂,“孔明庙前有老柏,柯如青铜根如石。霜皮溜雨四十围,黛色参天二千尺”来象征诸葛亮的伟岸人格和道德情操。杜甫晚年流寓蜀地,对曾为三国蜀相的诸葛亮的“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精神,以及他赤胆忠心、廉洁自律、以天下为计的高风亮节,都是推崇备至的,写过许多深情追念和寄寓感喟的传世名作。《古柏行》便是其中之一。
从唐双宁的《断肠日》看,他显然读过许多七言歌行的古诗,平日也有过认真的训练,因此当他在如山的悲情激荡中拿起笔来,几乎是本能地选择了这种体裁,把自己深沉的怀念与追思,化为喷涌的诗句,滔滔滚滚,奔扑而来。晋代的陆机在《文赋》中有“诗缘情而绮靡”的话,被历来的文论史家认为是对始于《尚书》“诗言志”说的补充与发展,尽管也有人说,“情、志,一也”。但把情突出地标举出来,加以强调,其意义还是很重大的。陆机的贡献在于,他发现了诗人积聚于心、不吐不快的情感实际上是遣句裁诗的动力,因为有充沛的感情的驱动,才有丽辞华章(绮靡)出现。所以稍后的刘勰便在《文心雕龙》里力主为情而造文,反对为文而造情。他甚至创造了“情采”这个概念,情质而采文,以情驭采,以采彰情。唐双宁的《断肠日》不以文辞胜,不以华采胜,而以真情胜。他能够以自己的真情,驱动一排排潮涌而至的诗句的大浪,把读者卷进他所体验,他所表达的哀痛氛围中去,与他同悲,与他共鸣。
2007年1月8日,又是一个周总理的忌日,唐双宁写了一篇散文《诗,靠什么去写……》,追记一年前他写《周总理逝世三十周年祭》的缘起、经过和诗成后引起的反响。这篇散文,可以作为《断肠日》的作者自注、自跋来读,也可以看做诗的姊妹篇。他说,他的这篇歌行,是一口气写成的,他的儿子是他的第一读者,他写道:“我把我的小孩叫起,我哭着念,他哭着听。他20岁了,他在我心里仍然是个孩子,我俩都在用眼泪诉说着、交流着……”父子同心,父子同悲。闭上眼,就不难想像这对父子相对而泣的动人情景。
儿子为乃父的长歌所感动,他最早从读者的角度验证了唐双宁《断肠日》的动情力。有无动情力,是判断包括诗歌在内的艺术作品成功与否的第一个标准。因此,即使如黑格尔那样理性主义的美学家,也把动情力看作艺术的重要特点。托尔斯泰把艺术看作人们交流情感的手段,认为文学的第一要素就是情感的真挚性。唐双宁这首诗之所以具有感人的动情力,就是在于他对周总理的丰功伟绩及其光昭日月的道德人格的崇敬,完全出于他作为晚辈,作为后来人的真诚与挚爱。全诗以“断肠日”的意象起句,以追随总理、相伴总理“直到九天九地都不见”的意象作结。其中多用排句,如“长忆”、“最忆”、“三忆”、“三十年来”、“问大地”、“问大海”、“问高天”、“问苍天”;还有“三哭”、“十亿人心”、“二十七年好总理”、“七十八年寿”等意象。通过这些意象排涌式的吟唱,追忆了30年前总理辞世后四海哀哭、万户同悲的情景,追忆了擎天柱折,民众无主、无助、无奈的普遍心境:问地、问海、问高天。设问,其实已经就是回答,或包含了回答。在答问的句式中,写尽了诗人作为一个普通的华夏儿女,对于一代伟人的道德风范和高尚人格的崇敬之心。这种情感既是他自己的,也是全民族的。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他的诗因此而获得了广泛的共鸣。双宁这首诗的朗诵者正是30年前周总理辞世讣告的播音员、朗诵艺术家方明。感人的真情诗句,经过方明的朗诵,注入了朗诵者同样的真情,便更加催人泪下了。
周总理的侄女周秉宜,也是较早读到唐双宁《断肠日》的读者之一。她读过诗后在回复双宁的信件中作了这样恳切的评价:“诗写得朴素流畅,有一种千言万语道不尽的深情贯穿始终,让人越是读下去越是心绪难平,感慨万千。”周秉宜从小在西花厅与伯父母,即周总理夫妇一起生活,双宁的诗显然深深地打动了她,勾起她许多联想。她想起伯母邓颖超对她讲过的话:“你伯伯是全国人民的总理,他是为全国人民服务的,不是为你们周家服务的。”正因为具有这种大公无私的境界,周恩来同志才赢得了全国人民由衷的爱戴。
“文革”浩劫,把党和国家推向崩溃的边缘。在极其艰难的险境中,周总理始终以大局为重,忍辱负重,苦撑危局,力尽而亡。唐双宁说,“如果我们生活在那个年代,谁也达不到那个水平。拍案而起易,忍辱负重难。拍案而起是心在痛饮,忍辱负重是心在凌迟”。他对总理辞世时的处境和心境的理解,也是他《断肠日》特别动情、因而也特别打动人的深层原因。周总理辞世后,悼念诗歌难以计数。“四五”运动,从某种意义上说,就是一次特殊的诗歌运动,后来结集出版的《天安门诗抄》汇集了那次运动中人们悼念总理的心声,是为这位伟人树立的诗的丰碑。然而,天安门诗歌并没有抒发尽人们对周总理的追念和哀思。就我所知,作家周而复就留下一部叫《伟人周恩来》的长诗。这部传记性的叙事长诗,分四部,共60000余行。第一部写成于1977年,第四部修改定稿于20世纪最后的一年,前后历时23年。作家用力之勤、用情之深,实在让人感慨。唐双宁的长句歌行体《断肠日》,写成之时,在《伟人周恩来》之后七年,读来,仍然新颖,仍能掀动人的感情。这一则证明了周恩来作为伟人,他的人品的恒久的魅力;二则说明双宁的诗笔,写出了自己独特的追念角度和不与他人雷同的情感方式。
读唐双宁的《断肠日》,还让我想到11年前恩来百年诞辰纪念时散文家梁衡写的《大无大有周恩来》。梁衡的文章从周总理的品格中概括出六无:死不留灰,生而无后,官而不显,党而不私,劳而无怨,去不留言。他称周总理为“中国革命的第一受苦人”,说“哀莫大于心死,苦莫大于心苦。但痛苦更在于心虽苦极又没有死”。这与双宁所说“心在凌迟”,发挥的是相近的意思。
如双宁在诗中一再吟咏到的,周恩来做了共和国历史上27年的总理,最后又殉职在苦撑危局的岗位上,他以他上可极天的功业和高山仰止的人格,成为这个岗位上一切后继者的表率和标杆,也给了民众以评说的依据。
今年的1月8日凌晨,又一个被唐双宁称为“断肠日”的周总理的忌日。我打开机器,聆听了方明朗诵的双宁的长歌。长歌当哭,哀痛的追忆,联翩而至,它们不只是诗人个人的,而是民族的、民众的,历久弥新……
2009年1月8日 草
2009年2月1日 改定 六砚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