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月庵
至于其笔路,按照夏志清先生的说法,上承晚明小品直抒“性灵”余绪,旁借英国散文的“幽默”传统。偏锋拥助正统,多师转益成我师。
那是1970年代末期的事。当时份属惨绿少年的我,学剑不成学文无门,暑假里整天捧读武侠小说K漫画,看无可看之时,连报纸广告页的“警告逃妻”启事都读得津津有味。某日在《联合报》副刊读到一篇题为《六一述愿》的文章,里面有些话,与众不同:“我已经过了六十,不能再这样规矩下去了。”“得意的人每逢大寿就做寿,不得意的人就作诗。”有些话,讲得真实却不伤人:
我曾见到与我绝对是同辈的某些名媛淑女,三姑六婆,犹依依不舍已逝去的豆蔻年华,全力挣扎想去维持三十年前的“故我”,那完全是知其不可为而为的殉道精神。
我把这篇文章读了又读,越读越佩服这位作者幽默风趣,不知不觉中还受到影响,竟反思相信“我就要二十,不能再这样不规矩下去了”。循规蹈矩的第一件事,就是少读小说漫画那些“不规矩”的玩意儿,转读些“好书”——首先,当然就是把这位作者吴鲁芹的书全部找来读一读再说。
经过一番搜寻,所得却大失所望,仅仅不过两本,一本名为《师友之间》,一本叫做《鸡尾酒会及其他》,还都是好几年前的作品。他述愿所说:“心地一向相当忠厚,也不忍与无辜的文字为难。”看来是真的。但就算两本,却也很够看的了。其中《我与书》一篇,尤其深得我心,某些段落,口诵心惟,深深影响日后阅读品位,乃幸而不至于成为一名以身殉书的“书痴”:“买一本书的乐趣,与多添一只花瓶,没有多大不同。”“一本好书之是否为好书,以及你配不配称它做好书,要看你是否已读完它。”“书对我完全是一种享受,享受可以没有,但不能打折扣。”
虽说始终“缘悭一面”,但也不能说我与吴鲁芹先生无缘。因为正当我开始为他倾倒之时,也是他刚从工作岗位退休下来,“二十年后又是一条老汉”,重现江湖之际。短短四年多,信手拈来随兴而写,一发不可收,累积了三十多万字,远远超过此前三十年的总和。如今回想,竟仿佛专为我这后生晚辈开窍示范。那段时间里,我简直像个追星族粉丝,每天翻报纸就为追索吴先生文章,有则喜,无则怏怏。他的文章结集出书,我总是第一时间买来读。读完还会在书后页涂抹两行古人诗句,略抒心情,什么“书当快意读易尽,客有可人期不来”、“自从一见桃花后,直到如今更不疑”的。1981年读完《英美十六家》后,胡诌出“委身吴门下走狗,偷得此笔死无憾”两句,证明真是五体投地,爱到最高点了。
吴先生文章好,当然跟学养有关。他总是能把“好的字做好的安排”,文白交融,不着痕迹,精炼妥帖到无可挑剔的地步。私心以为,当代汉语一道,鲁迅翁、知堂老人、适之先生那一辈五四人物,只能算是“但开风气不为师”,真正好的,还在他们的学生辈,像吴先生这一代人。至于其笔路,按照夏志清先生的说法,上承晚明小品直抒“性灵”余绪,旁借英国散文的“幽默”传统。偏锋拥助正统,多师转益成我师。此处的“性灵”便多的是寻常百姓的“人性”,而不是高来高去的“空灵”;“幽默”也不是耍嘴皮子搞笑,而是机智隽永,妙语如珠。
人与人能够互相感应,最终还是得有一种“性之相近”的底层,好让声气相通,物以类聚。中国人向来尊奉“勤有功,嬉无益”为最高指示,总要求年轻人坚苦卓绝,勇往直前。吴先生却不奉主流为圭臬,坦承自己“以懒散出名,颇安然于‘少说话,少做事的哲学”,一辈子“总是朝抵抗力弱的方向前进”,相信“勤快只是手段,懒散才是目的”,“我不敢说,懒散是快乐之本,但是懒散不给人快乐的例子,是不易找的”。吴先生这番话,对于一名常因“懒散”而被责备如我者,受用之大,不言可喻。这个世界上,学雷锋的人太多了,少一个有一个的好处。
二十多年過去了。“正人君子”陈源最好的学生的书,终能“抢滩登陆”。中华大地卧虎藏龙,文章写得漂亮的,所在多有。但我坚信,吴鲁芹先生还是可以考在前几名,不是因为他的文笔,而是他的潇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