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纷飞
安宇大病了一场。
我终于知道安宇和那个男人已经相爱十年。安宇来自一个偏僻的小县城,因为家里太穷,大学念到一半时曾试图退学,是那个男人支助了他。所以安宇对他不仅仅是爱,还有感恩。
可我相信安宇是可以康复的,关于爱的记忆总会随着时光被捣碎,好的坏的刻骨铭心的,都会变成早春河流里的那些冰块,慢慢地跟随暗流流走。
我挖空心思的对他好,他似乎也如愿以偿一天天快乐起来。我在厨房做饭的时候,他会突然从背后搂住我,把脸埋进我的脖颈。他说,合欢,我从未想过自己会爱上一个女人。
我的身体更成为他的救赎。每晚,他都像一条濒临绝境的落岸之鱼,歇斯底里的索取,全力以赴的沉沦。
他手指的温度和湿度,总会急速燃烧和温润了我的身体,我的每一寸肌肤变成熟透到极致的果实,为他,只为他进发。
欲望如火焰入胸膛。我飘浮激情的云朵之上,想把他的每一点一滴都收入脑海。每每做爱后,我都会情不自禁的把他抱得好紧,生怕一松手,他就会消失在我的空间里。
可几次午夜,我起床喝水,都发现安宇一个人站在阳台吸烟。他的背影好孤独。当我把手背放在他的眼睛上时,预料之中,那里冰凉一片。我知道,他在想念他,我显然低估了那个男人在安宇心里的份量。
而一年后的一个清早,安宇边吃早餐边翻看当天的晨报,我在洗手间化妆,忽然听见一阵撕心裂肺的哭泣,那不是一般的哭泣,而是嚎啕大哭。
我匆忙跑过去,想扶起从椅子上瘫软到地板上的安宇。然后我看见摊开在餐桌上的报纸,在4版的一个醒目位置,记录着一个关于异乡客在出租屋里自杀的消息。照片上是那个男人干净而又无辜的脸,他的双目那么纯净,笑容那么灿烂。
那一刻,我仿佛被什么击中了般,整个人傻在原地。有一种忧伤扑天盖地而来。我也哭了。
安宇无法正常上班,每日酗酒,一发呆就是几个小时。我一直以为我对安宇所做的一切都是对的,可什么是对,什么是错。这世间万物的情感,存在和消失都有它必然的规律和理由,我们不能人为的去加以改变。而我对安宇所谓情感拯救,不过出自于我扭曲的自私。
这是我一个人的扭曲,一个人的秘密,却造成一个人的死亡,两个人的疼痛。
我每天的每个夜晚,都会看见那个男人,他无辜地凝视着我,眼神像一片蓄满幽怨的云朵。我知道我的一生都不得安宁了,这是我必须受到的惩罚。
长了这么大,我没有收到过一束为我而买的玫瑰花,我没有谈过一场真正的恋爱。我的精力和时间,全部被工作占得满满当当的。而当爱情真的来了,因为怕丢了名声和事业,我却只难让她像一阵风吹进来。
1
三十五岁的时候,我已经有车,有房,还有一问规模不小的广告公司。用身边男性朋友的话讲,我基本上完成了大多数男人的毕生梦想。这句话呢,可听成恭维,也可听成嘲笑,因为我毕竟是个女人,而且是个单身女人。
之所以至今单身,是因为在二十九岁之前,我一直忙着事业,没时间也没心思谈恋爱。二十九岁开始之后,事业基本成型,我想恋爱了,身边却没有合适的男人。
其实男人有很多,年轻的,年长的,胖的,瘦的,有钱的,没钱的,但不知为什么,我总能在交往过程中,发现他们身上有我无法忍受的毛病或习惯,比如口臭,长指甲,用餐时有声响等等。
有朋友说我过于挑剔,更有朋友劝我找个差不多的就行,你有事业有钱,跟谁过日子不是过,我却觉得既然已经站在高不成低不就的位置,更不能为了结婚而结婚。
我的工作很忙,即使不忙我也会想办法让它忙起来。一般情况下,我都是上班第一个到公司,下班最后一个出公司。出公司后,我也从不直接回家,没人找我,我就找别人。吃饭,K歌,泡吧,每每午夜过后,才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到只有我一个人的家。
就是这样,我还是会失眠,一失眠,一个人的寂寞比任何时候都清晰汹涌。我特别希望身边能有人男人,陪我说说话,或者只是让我躲在他的怀抱里,感受他温暖的温度。
我也有过几次一夜情的经历,大多是喝多了,和见过面或初次见面的男人,在不同宾馆的双人床上,用身体和身体安慰来自寂寞的渴。但每次早晨醒来,看见睡在身旁的陌生人,都会感觉后悔莫及。
安净的出现很偶然。看见她的第一眼,我莫名想起自己年轻芬芳的样子。单眼皮,很瘦,个子不高,但整张脸的线条柔美,给人生动的感觉。穿着十分素净的白色小吊带,七分牛仔裤。在别的女孩争先恐后表现自己时,她选择一个人坐在一旁,听MP3,保持淡淡然的姿态。
是公司准备拍摄一个时装广告,原先敲定的女主角临时得了重病,所以紧急招来几个试镜的女孩。结果,我一眼就看中她。
事实证明我眼光不错,广告拍的相当成功,她比原先的那个女主角上镜,气质也更适合该时装。公司开庆功会,她和别人一样叫我苏总。她吸烟,特别能喝酒,但话不多,整个晚上都坐在容易让人忽视的角落。
是我主动过去和她交谈,知道她还是服装设计系的在校生,拍广告纯粹是为了挣钱。我承诺如果有合适的广告还会找她,她笑,轻描淡写说了句谢谢。
庆功会结束后,我让秘书记下她的电话。
后来,我真的又找她拍了两个广告。一年后,她大学毕业,刚好有朋友在一家服装公司做设计主管,卖个人情,把她介绍过去。记得当时朋友还说,这女孩不错,作品新颖,个性鲜明。
她工作第一个月发工资,打电话来,没说感谢,只说想请我吃饭。我去了,先是吃日本料理,她喝了不少清酒。后来,又意犹未尽的提议去KTV。我笑,两个人有什么可唱的。她也笑,一堆人就有可唱的了。
结果我们真的去了,一个老女人,一个小女孩,开了间大包。我唱老歌。她唱流行。她真的特别能喝,越喝话越多。她跟我讲大学里追求她的男孩特别多,后来她就想个法子,谁能喝过她她就答应谁,结果至今为止,还没碰到过对手。
说到这,她咯咯地笑。小女孩的笑声,干净,纯粹,由心而生。
许是她这份真实的快乐感染了我,那个晚上,我感觉到十几年来从未有过的轻松和愉悦。出KTV时,我们手牵着手。已是午夜,我要开车送她回家,她说不行,苏姐你喝了那么多酒,开车太危险,不如我们走走吧。
她改口叫我苏姐。
2
那以后,安净经常找我。没聚会,又不想回家的时候,我也会找她。我挺喜欢她,面对她,我总有种错觉,好像面对的是年轻时芬芳而又真实的自己。
身边依然有许多男人,用看风景的姿态,走走停停。我是风景,亦是看风景的人。也总有一些陌生号码不分场合,不分时间打进手机,苏总,我是某某婚姻介绍所的,苏姐,我是某某单身贵族俱乐部。
内容大同小异,口气更是不谋而合,仿佛都救世主降临,要将我从大龄女单身的水深火热中解救出来。
那晚也是在KTV,安净照常喝了很多酒,一个人站在屏幕前又唱又跳。我接连接了几个电话,她不知何时站到我面前,我抬起头,她笑,突然弯下腰,苏姐你喜欢我吗?我说喜欢啊,你年轻
又可爱。她又说,锦生我也喜欢你。
她又改口叫我锦生,而且用嘴唇蜻蜓点水般亲了我的额头,然后若无其事跑回屏幕前接着唱歌,我却整个人愣在沙发上,恍惚不知所措。
那个晚上,我梦见了安净,她好像牵着我的手。她的手指滑润柔软,掌心有温暖的温度。我们穿着同样的纯白色连衣裙,在一个开满白花朵的田野上奔跑,裙角随风飞扬,如破出茧的蝴蝶。
空气里有芬芳跌宕起伏,还有水果一样新鲜的味道在萦绕,那是来自她年轻身体里的味道。在梦里,安净像一缕春日晨曦的初阳,以花朵的姿态,温暖和明媚了我难耐的寂寞。
这年,我三十七岁,还在单身,但我从未怀疑过自己的性取向,可安净一个蜻蜓点水的吻,却彻底扰乱了我的怀疑。
我平时失眠,不是想公司,就是想男人,以及只有男人才能带来的婚姻,但自从那个夜晚过后,安净成为活跃在脑海里的惟一角色。
我无数次回想起她弯下腰说锦生我喜欢你的样子。她的长睫毛忽闪忽闪的。她的眼神像云朵一样洁白,笑容像水果一样新鲜。
我们几天没有见面,终于一个午夜,她打来电话,只一句,锦生。良久,我们都没有说话。后来是她问,锦生,你在哪呢?我答,在家。她又问,那我能去吗?虽有迟疑,但我还是说,来吧!
那个流淌白月光的夜晚,小我十几岁的女孩安净,像一只渴望爱抚的小猫,又像一只口渴的小鸟。当她赤裸裸和我相对时,我听见了来自身体和心灵的双重渴望,好像一只苏醒在幽深丛林中的夜莺。
在她的抚摸和带动下,我一次次忘记自己身在何处。两朵花的同时绽放,让那个夜晚美如梦幻。越来越多的像萤火虫一样的小快乐,层层叠叠,将我覆盖。那是我在任何男人身上都未体验过的美好,是的,美好。
我有了一些变化,不再赖在办公室里不走,也开始很少批评员工,平时是张罗聚会,现在是躲着聚会。一次穿着安净亲自为我设计的有粉红花边的长裙上班,公司几个老同事不约而同猜测,我肯定是恋爱了。
可我不敢承认,也不能承认。
安净虽然没有正式般到我家,但她几乎每天都来。为了保险起见,我辞退了用了三年的保姆。少了应酬,偶尔会和安净在家做饭吃。她虽年轻,但手艺很好。后来我发现,她做什么都很好。是个很小资的女孩,喜欢生活,而且懂得享受生活。她给我洗内衣内裤。总不忘提醒我少吸烟少喝酒。
每个夜晚都是我们的春天,欲望如芬芳盛开的花园。我们一同沐浴,她会很情调地打开CD,把事先准备好的玫瑰花瓣撒在浴缸里。
她给我擦玫瑰精油,动作很轻很软,我一笑,皮肤上向下滑落的水滴就像一帘打开的诱惑。往往洗到一半,我们已经像两条沾满湿漉激情的藤,毫无缝隙地纠缠在一起。
筋疲力尽后,我们头挨着头说会儿悄悄话,然后像托付生命般彼此相拥睡去。慢慢我也知道,安净在高中时就发现自己对男人没有感觉,而我,是她的第二个女朋友。
对第二个女朋友这个称呼,说真的,我怎么听怎么不舒服。虽然我喜欢安净,喜欢和她在一起,但从骨子里,我依然无法接受自己是同性恋的事实。我不止一次对自己说,你只是太寂寞。
3
我和安净在一起差不多两年了。那天,我和她吃完晚饭后在广场散步,正好有烟花燃放。我看的专注,她亦一样。她说,锦生,其实我可以离开,去一个能够接受同性恋的国家。我不发一言,她也跟着沉默了。
安净不知道,我刚刚认识了一个男人,是朋友介绍的,大学教师,前妻死于车祸,有一个男孩在读高中。很不错的男人,朴实,体贴,温文尔雅。而且从不过问我的公司,收入,存款,更没有一见面直接要求去宾馆。最重要的,他和我一样,渴望稳定的婚姻。
我们喝过几次咖啡,看过一场电影,忘记了电影的名字,只记得感动处,他悄悄用手指擦拭眼角。我就心动了。
我想告诉安净,但不知如何开口,开始有意减少与她见面。结果那一次,康明送我回家,她正站在门口等我。
我对康明介绍说,是一个好朋友的妹妹,安净点了点头,眼圈刹那间红了。
后来她问我,是不是爱上那个男人了?我说是,我是个正常女人,要恋爱结婚,我甚至还渴望有个属于自己的孩子。
她哭了,她说为什么你们最后都要爱上一个男人?
她砸了我的车,她完全失去了理智。当我不再搭理她时,她整个人都愤怒了。她像一个发狂的小兽,把我逼到一个无处可走的角落里。
我在人身安全无法保证又不敢让康明知道的情况下,悄悄报了警。安净很快被警察带走了,送到医院接受心理检查,诊断结果是她患有重度抑郁症。
最后一次见安净,是在我和康明举行婚礼的前一晚。已是午夜,电话接通后,传来隐约的风声和她悲伤的啜泣,她一字一句的说,锦生,你站在窗口等我,等我,只要一小会儿,我会从你的眼前飞过。
我披件外衣飞快去了天台,她应该喝了酒,摇摇晃晃站在天台边缘,极其危险。我大声喊,安净,别做傻事。她转过身看我,她的笑像一抹开在嘴边的昙花,这一秒还繁盛芬芳,下一秒也许就会烟消云散。
她说,你知不知道那种感觉,原本让你感动到不行的爱情崩解了,对最信任的人的信任崩解了,接着你整个人崩解,碎成一片片。锦生,你知不知道,我很慌,我也没有办法把自己重新组合起来。
她一点一点蹲了下去,放声大哭。我也哭了,扑通跪在她面前,我说安净,求求你,忘了我,放了你自己。
和康明结婚后,日子像水一样静了下来。我再没听说过关于安净的事情了。只是接过几个无声的电话。都是在午夜,接通后停顿数秒便挂掉。我猜测那也许是安净。
偶尔在梦里,我还是会想起安净年轻的身体,会和她在梦里做爱。她成为繁盛在往事里的玫瑰花丛,偶尔的穿越,亦会伤痕累累。
我知道,我们还是给彼此的身体上留下了无法忘却的痕迹,尽管我们现在已是陌路。
三年后,我收到一封来信。信封里只有几张照片,照片里有安净,还有一个女人。她们站在烟花下相视而笑,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旁若无人的拥抱。其中有一张照片后面写着,我爱她,因为她是个女人,因为她的名字叫苏锦生。
我想哭,但哭不出来。我曾对她说,忘了我,放了你自己。可她不听话,她没有忘了我,更没有放了她自己,她只是放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