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梁
1
二月十四日,情人节的清晨,我在镜子里发现了自己的黑眼圈。
所以在这一天,我决定和司马诺做爱。我是一枝合欢花,得不到男人的滋润就会枯萎。
可是司马诺不理我了,电话不接,短信不回,然后在天巴大厦的地下停车场,他用力甩开我,并给了我一巴掌。在此之前的一个月,他都告诫我不要去找他,因为他老婆从国外回来了。
这座大厦的顶层就是司马诺的公司,他的老婆也许正坐在董事长办公室里,喝着秘书刚刚冲好的咖啡,在等自己的老公送上情人节的玫瑰。
何小德就在这时出现了,我以为他是大厦保安,因为他身材高大,力气更是惊人,只轻轻一提,就将我像小鸡一样腾空拎了起来,然后司马诺走掉了,留下我在何小德臂膀里无力地扑腾着,嘶哑地叫着他的名字。
这天我跟着何小德回了他的住处,今天是情人节,我不能一个人过。
这天我和何小德上床了,这个过程听起来很荒唐,因为我们根本就是陌生人。而且何小德屋子又黑又小,屋顶随时落下灰尘。
可是我疯狂地想要一个男人,想要一股恶狠狠的力量,将我击倒,揉碎,溶化。
我肆无忌禅地与何小德纠缠。吻他,用指甲掐他的胳膊。他开始只是推开我,后来就失控了。当然,面对我这样一个穿紧身小裙子,化厚重妆容的狂野女子,他没有办法不失控。
他将我纳入了怀抱,笨拙地寻找我的嘴唇,可是他吻我的力量,蕴藏着一种风卷残云的霸道,那种歇斯底里,仿佛来自他体内最阴暗的地方,让我新奇且兴奋。他的热烈在瞬间进发,勇气如一枝箭般激射出去,我一下子就被吞没,被颠覆,随后是撕裂的锐痛……这么激烈的做爱方式,我在过去未尝试。总之我恶狠狠地抛掷了自己,却得到一种邪恶的快乐。
2
我想我不会爱上何小德的,他模糊,混乱,语言不详,可是我始终和他呆在一起。何小德白天通常不见,晚上就抱着我做爱,我们像两只贪婪的土拨鼠,享受着暗无天日的刺激。事实上我不仅有工作,还有一群体面,规矩的朋友,我在白天是一个办公室白领,漂亮,安静,有轻微洁癖,做最适合女孩子的财务工作,因为被男人抛弃所以变得沉默寡言;而我的夜晚,却与何小德共同撕开阴郁的情绪,我们疯狂得像要把屋顶都掀掉。
何小德说,来,为我跳一支舞。
音乐很大声地震着耳膜,何小德蜷在墙角点一支烟,烟雾缭绕里,我发现他的眼神没有着力于任何地方。
他从不问我关于司马诺的事。他没有任何的社交圈,虽然他似乎很忙。
只有做爱的时候,我们是彼此掌握的。我们彼此拥簇着对方那如初生婴儿般新鲜的情欲,我们的眼睛,嘴唇,毛发,都带着一种属于海洋的,狂野却内敛的气味。
只是,何小德仍然是不安的,当他恶狠狠地掼穿我的时候,我感觉到了他的迷茫。他流着汗,口齿混沌地呓语,我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可是我感觉自己被握在他手里,像一朵瞬间就会枯萎的波斯菊。
如果爱情实在难得,那么欲情也可以。
何小德对于我,我对何小德,不就是一种欲情吗?
3
欲情也分很多种的,尽管我们疯到极致,可我仍然认为,我和何小德的欲情,是最干净的一种。
他从来不说爱我,可是他总是记得戴套,有几次甚至半夜起来替我盖被子。我承认我很夸张,总是被微不足道的小事感动,只是这些小事,那个口口声声爱我一辈子的司马诺,从来就做不到。
我们相安无事,却波澜不惊。如果不是因为那条手机短信。我都不知道这样诡异的,却莫明温暖的关系,会持续到什么时候,也许是永远,也未可知。
何小德的手机,从来不允许我碰一碰。直到有一天它在我枕边嗡鸣,而何小德去了洗手间。
我病了,快死了,你不要找我了。
三个“了”,轻描淡写,却像三柄小刀,凌厉地插在了我心上。
只有一个自恃被宠爱着的女子,才有底气留下这样冰冷却霸道的短信,比如我,无论是司马诺还是何小德,都不能令我如此放肆。
何小德原来也是有爱的,心里有爱的男子,真好。爱情对于我来说,是一座海市蜃楼,远远地伫立,若隐若现,高不可攀。
这天晚上下了很大的雨何小德一直没有回来,他的屋子被我们折腾得已经起了蜘蛛网,墙角长出灰色的蘑菇。我在这样的屋子没法一个人呆下去,所以我出去找他。我一出楼道就看见了何小德,和一个女子,隔着夜色,那个女子看上去很美,却美得令人不舒服,可是何小德像螃蟹一样纠缠住她,那个女子拼命用脚蹬,用拳头擂,何小德却只重复三个字,你别走。你别走。你别走。
女子最终走了,挣开何小德,并回头看了我一眼,我没有好好地隐藏自己,就这样沉默地注视着他们的对决。何小德没有追上去,而是在雨里颓然地蹲下,然后他哭了。是那种我从未见过的,天崩地裂的哭泣。
一个男人也可以哭成这样,我莫明地想要发狂,却只能走上去,慢慢地抱住他的脑袋。
4
我知道何小德要走了。他不能让自己所爱的女人拖着病体一个人离开。所以我又将开始久远的孤独。
可是何小德并不只是走掉那么简单,他需要一笔钱,他要为那个女人治病。治好病以后呢,娶她吗?何小德没有回答,因为他没有答案。
可是何小德决定就这么做了,他说,为了搞到钱救她,哪怕杀人放火我都愿意。
何小德说这话的时候,没有想到要看我一眼,否则,他会发现我像一条流失了水份的藤,萎靡,枯黄,然后一点一点地收缩自己的技桠。
我问何小德,为了她,你宁愿去犯罪?
何小德轻轻地笑了,他说,你以为我是怎么把人捡回来的?
不错,我是被何小德捡回来的,不看见我被司马诺一个巴掌扇出眼泪。他就决定放下手里正在进行的事来解救我。而他手里正在进行的事,是在天马大厦的地下停车场偷窃一辆汽车。当时那个女人去了一个遥远的城市,所以何小德想要偷一辆车前去寻找她。
我可怜巴巴的爱情被何小德怜悯,所以他中止了他的第一次犯罪,我不知道何小德是否应该因此感谢我。
那个女人离开,无非是因为他的贫穷。我不无恶意地推测。
她不是这种人,她是真的病了,不愿拖累我。何小德凶狠地指责我,于是我闭嘴了,我们三个人并不处于同一平行线上,所以我没有发表意见的资格。
还有一个原因,是我在瞬间懂得了何小德。他的爱情是一柄刀,没有包容,没有博大,却如此尖锐,凌厉,它势不可挡的奔突,不需要结果。
这晚我和何小德再一次做爱。我的手一遍一遍地抚摸着他,我的舌尖像灵蛇一般,将他的唇,他的眉心,他的耳垂,一切我为之迷醉的地方都流连一遍,因为每一寸肌肤的碰撞,撕裂,都是最后一次。
我们这两枝长着绿色根茎,有着柔软絮状花瓣的合欢花,彼此是彼此的空气,可是我们没有阳光和水份,只能在黑暗里突然生长,所以我们没有明天,当然更不会有永远。
天亮时我离开了,在肮脏的镜子前穿好衣服,梳好头发,我又变成了那个漂亮,安静,有轻微洁癖的小白领。我对何小德说,今天老板叫我去银行取三十万现金,我一个人去,很害怕。
我又说,今后你不在我身边,我真的很害怕。
5
我从银行出来,刚刚取到的三十万现金,被一个穿风衣,戴毛线帽的男子风一般掠走。
我去警局做了笔录,承受着警察旁敲侧击的怀疑和推理,还有老板歇斯底里的谩骂。可是他们没有任何证据证明我是监守自盗,因为我被抢的地方离银行大门有一段不小的距离,那里没有摄像头。
老板就算活吃了我也拿不回来那三十万,所以他与我达成了协议,以我目前的收入,我必须为公司工作十年,每月只有微薄的生活费,没有工资奖金和一切福利。
我不知道这样的协议是否违背了劳动法,我只知道,从此我是一个没有未来和前途的长工,必须为那个陌生的。凌厉的劫匪,偿还债务。
事实上,那不是一个陌生的,凌厉的劫匪,如果非要说他是劫匪的话,他只是劫走了我的心。如果这个愚蠢的办法能够帮助他,我的下场是怎样,又有什么关系。
我只是记住了他冰冷的温柔。在那一个个撕裂的黑夜里,他陪我盛开,陪我枯萎,所以我愿意呵护他那如火山爆发的爱情,无视身边的一切,包括我。我就在他的爱情边缘,卑微地仰望着,心里一片柔软的荒凉。
6
何小德最终没有回来,那个女人骗了他,不仅没有病,而且将他带去的三十万,卷空后试图逃跑。
他杀了那个女人,然后在看守所自杀。
我不相信这一切,可是报纸就那么白纸黑字地写着,由不得我质疑。
我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虚空地构想一切画面。我在此时终于敢面对自己,是的。我爱何小德,我一直在等他回来。我们之间的欲情,真的就是爱情。因为直到他在看守所自杀,都不肯供出那三十万的来源,这就是他爱我的方式,只是他自己不明白而已。
我是一枝合欢花,天生就只能在黑暗里开放,所以何小德的冰冷,何小德的欲望,何小德的凌厉,就是我的土壤。
我久久地将身体紧贴在地板上,清新的寒意浸透了我的头发和皮肤,就像何小德曾经给予我的,冰冷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