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人，伊人

湛海蓉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

宁不知倾城与倾国；

佳、人、难、再、得!

——题记

暮色四合，属于夜的，浓重的墨色和安逸的静谧，开始在喧嚣的城市里蔓延。

合书掩卷。属于她们的，绝美的容颜与惊世的才情，在我心中良久萦绕，不肯消散。

是夜，月光倾泻，覆盖住城市的角角落落。

临窗而坐。思绪从脑海飘然而出，探入她们的别样人生。

西施——你的美，淡淡淡淡

你的名字，是永恒的经典；你的生命，是美丽的化身；你的一生，短暂而传奇。可是，有谁知道，为了这一个名，你是如何地伤痕累累，你失去了你一生的幸福，甚至，活着的意义。

春秋时期，一个新生命悄悄地降临在了那片战火纷飞的土地。

儿时的你，和父母一同生活在浙江诸暨宁罗村。每当你来到河边浣纱，都引得鱼儿争相欣赏你的容颜，以至于让鱼儿一时之间忘记了游泳的本能而沉入水底。知道吗？你的美——淡淡淡淡：纤细的身子，不说话的样子，微微低下头似无所求。可是那种不动声色的美丽，依旧呼之欲出。

“舟行碧波上，人在画中游。”你恍若梦中仙子，究竟是幻是真？

范蠡的到来，打破了你原本平静的生活，也改变了你一生的命运。“艳色天下重，西施宁久微？”——只在刹那间的惊鸿一瞥，西施，你成了历史中的永恒。

春光明媚，惠风和畅，诸暨苎萝山下若耶溪，正在浣纱的你偶遇了巡游故里的范蠡，被他的儒雅之气所深深吸引，情窦初开的少女堕入了爱河。范蠡亦为你的天姿国色所倾。于是，二人以溪水之纱相订白首之约。只是，范蠡要你为了你们的将来，忍辱负重，去吴国，到夫差的身边作卧底。为了眼前的这个男子，你连连答应。却不知，若是真爱，怎舍得让你受半点委屈？

于是你踏上了赶赴吴国的漫漫长路。你将用你的美色，去迷惑吴王，让他众叛亲离，无心国事。

初次相见，夫差就被你吸引。你的一颦一笑，足以令世间的女子黯然失色。弱水三千，他只取一瓢饮。夫差将他所有的宠爱都给了你，在姑苏建造春宵宫，筑大池，设青龙舟。他给了一切你想要的，造了一切你会喜欢的。

因为他相信身旁的你，是上天赐给他的：会在他烦心时嘘寒问暖，在他悲痛时雪中送炭。他相信你会一直站在他的身侧，默默相随。

终于，夫差因荒废了太多的朝政，吴国已内忧外患，风雨飘摇。可是此时的你，心中却没有一丝即将成功所带来的快感。“就能和范蠡在一起了，就能过平静的日子了，怎会不开心呢？”你问自己，反反复复……

不久，勾践攻破了吴国所有的城池。

雕栏之后，夫差知道了你的真实身份。他抽出了那把跟随他多年的剑，那把出鞘见血的剑。可剑尖在刺向你的那一瞬间陡然一转，沾上了它主人的血……你站在一旁，有泪，无声滑落。

战争结束了，你却没有等到范蠡。他乘一叶扁舟，独自飘然而去。原来原来，待你真心的人，只有夫差。只是只是，你觉悟得太迟了，太迟了……

远处的树林深处，一阵若有若无的歌声轻轻柔柔地飘来——夕阳西下几时回？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

从那天起，吴国不再。

你只是想帮助所爱之人完成他的抱负，却未曾料想，你成为了爱你之人的祸水，祭奠了这一场血腥的权势之战。

大雪纷纷扬扬地飘下，落在你一绺青丝上，将一头黑发染得花白。此刻的你，依然那样绝色，美得淡淡淡淡，褪尽浮华之后，依然不染烟尘。

你趋步向前走去，向山的尽头走去，去追随那个一生一世爱你的王……

昭君——你的琴，轻轻轻轻

漫天飞舞的狂风凋零隔世的灯盏，古老沧桑的石壁镌划游弋记忆，纤尘不染的衣袂摇曳迷离的幻梦。

风化的纹路上，一支浩大的盛队正踽踽前行着。

锦帛轿中，红绸帐里，你怀抱琵琶，身着嫁衣。即使轻纱遮面，亦藏不住你娇俏的容颜。头戴凤冠，身披霞帔。你却不曾舒展愁容，一露笑颜。

轻掀轿帘，回头眺望：满目皆是飞扬的尘土，不见相思地。抱紧怀中的琵琶，轻触琴弦——你便这样，兀自弹了起来。琴声，轻轻轻轻。却足以让人在暮色与虔诚中为之倾倒，酩酊千年。大雁也闻声而落，不知是因为你的美貌而羞惭，还是因为这漫天的哀伤而心碎？

华服下，是你纤弱的身躯。

内心中，有你满溢的愁思。

犹记得自己的汉宫岁月，是五载春秋的等待。

眼见那些娇花嫩叶，由浓烈盛放到凄冷衰败，再到来年的瑰丽重生，好似轮回，好似这紫台中的轮回。

自己不过是因为当初年少倨傲，不愿给那可憎的毛延寿些许贿赂。以至于两年之后，被打入冷宫，虚度了三年的光阴。真的要从韶华变成白头吗？自己还能在这深院中挨上几年？

是天赐良机吗？

后来，远方的呼韩邪单于前来求亲。后宫佳丽三干，他却独独选了你。

刹那间，如凤凰浴火重生般，此时你美得令人不敢直视。仿佛是沉寂了五年的魅力，都在这瞬间释放，刺痛了那本来端坐在龙椅上的人，那个让你魂牵梦萦的君王。

“铮”的一声响，琵琶的琴音打断了你的回忆。

“上玉关道，天涯去不归。”别故人，别故乡，别故国。纵是繁华如锦，也掩不住你的相思；纵是宠爱万千，也填不满你的寂寞。可是“社稷依明主，安危托妇人”呐!你身系的，是两邦百姓的安宁，必须坚强地走下去!

“何时能归来？仰面风清淡”……

掀开轿帘，你最后一次回眸，仿佛望见——最后一隅支离破碎的天空被眩目的孤峰抵守，最后一丝信念被苍白的宁静支撑。苍莽的玄黄映出太阳的底色。那片水波浮动的云彩在慑人的凛冽下坚定。有一种执着，永恒如天空的历史。

于是，有那么一瞬，也只那么一瞬——你笑了。

那一抹历史的微笑如此明净与通达，一如此时你稍已释然的心。

风沙渐起，迷离你远眺的双眼。

抚琴拨弦，你用你点点坚强的泪，在苍白的琴弦上，凝成了一曲天籁般的绝响。

貂蝉——你的歌，娓娓娓娓

有人说，你不过是后人杜撰的人物，真正三国的历史中寻不到一位唤作貂蝉的女子。于是，更多的，关于你的记忆，源自于先人祖辈口述中的那一个又一个凄美的传说。

传说，在那个血雨腥风的三国里，有一位孤寂望月的红颜，她的歌声娓娓动听。不管是那拥兵天下的霸主，还是那威风凛凛，纵横三国的铁戟温候，那温宛聪慧的司徒，都在她的歌声里为之沉沦，而难以自拔……貂蝉，你当真是如此？

我知道，你本名并非貂婵，你不过是并州郡九原县本耳村一名普通的女孩，任姓，小字红昌。因为姿色不差，十五岁时被选入宫中，成了执掌朝臣戴的貂婵冠的宫女。离开故乡，一入深宫，内心该有太多的不舍与酸楚吧？

可王命难违，所以你还是安安分分地在后宫住了下来，等着宫期一过，便回家去。

可你遇见了王允。

皓月当空，世间的一切都被覆上了一层泛白的霞帔，恍若仙境。面对此情此景，思乡之情不由得浮上了你的心头。于是，朗月之下，你唱起了家谣。

正沉浸在浓郁的思乡之念里的你，也许一直都未曾发现站在你身后不远处，着一袭白衣胜雪的男子，正专注地望着你——亭子里有位少女正抱膝而坐，向着明月，唱着歌谣。歌声里，有淡淡的哀愁，小小的回忆的甜蜜。她仿佛月亮女神般，干净，温暖，美得拜月倾城。知道吗？这就是你，美得拜月倾城。

第二天，王允便收你作了义女，改名貂婵。在别人眼里，你从此是富贵显赫了。只是不知这名利于你，究是幸，还是不幸？

只三年，王允便将你调教成了惊世卓绝的女子：琴棋书画，无所不通，舞艺尤佳。只是从此，你不在人前唱曲了。

董太后寿诞。司徒王允之义女貂婵，献舞一出。

水袖轻扬，旋身。

你踩着琴声悠扬的旋律，舞于高台之上，那距离月亮最近的地方，舞了一曲“倾城”，令明月也黯然形惭，躲入云里去了。

然后，你对上了一双明亮的眼睛，是董卓。他定定地看着你，眼底眉梢全是讶异和喜悦。微风轻轻掠过你月牙白的舞衣。于是，你对他粲然一笑。

因为义父叮嘱过，要对他笑。

理所当然的，你被董卓要了去，住在了太师府。

接着，你又邂逅了吕布，董卓的义子。你望着他，一如当时对着董卓那样粲然一笑。因为义父也叮嘱过，要对他笑。

后来，你看着他们起争执，打骂。最终，吕布杀了董卓。就正如义父预期的那般。所以当吕布来寻你之际，你早已逃回司徒府。

你回司徒府，是为了要义父覆行曾经的承诺——他答应你，只要你做完他交待的事，便放你回乡，还你自由。可未曾料到，义父失言了。他说他不能放你走，因为他爱你。

可是后来，义父死了，他被董卓旧部郭汜等人逼死在宣平门下。

接着，你又被吕布寻得了。

你身边一切的事情都如走马观灯一般快速晃过，直到——建安三年十二月初七，吕布，死于白门楼下。

而你，不知所踪。

当时的世人不曾料想到，那位相传美得拜月倾城却毒如蛇蝎的女子正慢慢地走在乡间阡陌纵横的小路上，仿佛是在寻找什么，寻找什么……

你终于回来了，回到了你心心念念的地方。可却又不算是回来了，因为这里，早已物非人非了——本耳村早已不是当初你离去时的景象，而你，在经历了这许多之后，怕也不再是当初那个单纯懵懂的你了……是什么，改变了这一切？

倏地，你席地而坐，抱着双膝，哼起那首早已被你深藏于心底的歌谣。

歌声里，有浓浓的哀愁，满溢的回忆的甜蜜。

你的歌声，在这片熟悉而又陌生的土地上，久久萦绕，久久萦绕……直到，你闭上双眼。

玉环——你的舞，翩翩翩翩

望着眼前的白绫，你在刹那间了解——你爱的男子，他首先该是君王，然后才是丈夫。江山美人，于他，是不可同存的。

遥想当年。

你本来是寿王的妃，是唐玄宗的儿媳。

你们彼此的第一次相遇，是在骊山，只是皇家普通的一次谒见。可是，你在李隆基的眼里看见你自己如此美丽，唉，如此美丽，美得“天生丽质难自弃”，美得“六宫粉黛无颜色”。

“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于是，李隆基抢了你，不顾人伦常理，不顾世俗反对，不顾遗臭万年。只因，你是他李隆基的知音——同样精通音律，彼此倾心相许。

那时，李隆基在寿王府的庭院里看见了正翩翩起舞的你，有风拂面而过，撩拨着你的发丝，吹动着你的衣袂，你整个人宛若空灵的仙子。李隆基忽然夺过侍女正在抚弄的琴，竟席地而坐，弹起琴来。

你只一怔，随即了然一笑，和着他的旋律，舞了起来。他弹琴，你跳舞，如此自然，契合得恰到好处。

“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所以，你们相爱了。你爱上了身旁这个中年已过的男人。

因为纵观古今，他是最伟大的帝王——平韦后，清太平；从善如流，励精图治，开创了开元盛世；因为细数平生，他是最疼惜自己的人——“春寒赐浴华清池”，“三千宠爱在一身，”“姊妹弟兄皆列土”。

这样的男子，叫你如何不动心？

“三郎”，你如此唤李隆基。

“玉环”，李隆基如此称你。

你们之间的爱：平等，真切。也许你不明白，这样的感情，于帝王，该是何等的弥足珍贵。虽然你根本不涉政事，却因为有你，朝廷变了风云——

杨家一门鸡犬升天，顷刻权倾朝野。

后来，那个野心勃勃的臣子安禄山发动了“安史之乱”，三郎携你一同出潼关避难。可谁曾想“此日六军同驻马”，要灭你杨家一门？众人皆道，你是千古罪人，害得“从此君王不早朝”，害得这唐朝盛世付诸一炬。

可你没有错。错的，只是你用你太平凡真挚的爱，爱上了这个太不平凡的男人。错的，只是他身为帝王的悲哀。

轻触白绫，你淡然一笑。翩然而舞，跳起《霓裳羽衣曲》。三郎曾说，这曲，只为他的开元盛世和你而作。此刻你恍若真要如嫦娥羽化成仙般，轻盈，灵动。不经意间手触娇花，也令它羞于相见。

正是“云想衣裳花想容”的美态。只是，添了几分凄然。

遥远的天际好似有歌声传来——临别殷勤重寄词，词中有誓两心知。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闻言，你握紧白绫，笑着离去。

佳人已逝，香魂徒留。

一个人的时候，我时常在想，她们——西施昭君貂蝉玉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该是怎样的倾城倾国呢？中国五千年浩瀚的历史长河中，不乏绝色佳人，可为什么被后世并称为“四大美人”的却是她们？

或许，美人一如英雄，光有一身本领，侠肝义胆是不够的，还需要恰当的机遇，需要识俊杰的伯乐，需要慑人的经历，才会被众人赞誉，称为“英雄”。

只是，我总在困惑，拥有国色天香之容的她们，真的需要这些赞美吗？真的在乎那些奢华和名利吗？她们不曾有权势地位的贪婪，不曾有祸国殃民的念想。只是，她们不曾知晓，自己已经干系天下苍生，王朝国祚。

可是，她们是美人啊，却为什么没有收获一个像童话故事里王子和公主的美满幸福的结局？有的，只是一个“美”的空赞？是她们自己不屑吗？

是他人吝啬得不肯给予吗？还是，那个时代，忘了给她们一个幸福的机会？

“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因为她们倾城，因为他们倾国。所以，她们有这个“资格”，成为权势的牺牲品，成为制度的陪葬物。给予的安慰，仅仅是个流芳百世的美名，好不讽刺!可悲的，究竟是她们的命运，还是那被桎梏的思想，那曾经灿烂辉煌的时代？

我不想知晓答案，也不敢知晓答案。

窗外，是一片漆黑，是一片仿佛要把我浸没的漆黑。

于是，我在刹那间迷惘：今夕何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