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尘光
天鹅和莺歌在魅城最豪华时尚的梦幻巴黎洗浴中心。天鹅躺在按摩床上,女服务生正在认真地给她摁头、敲背,她看着远处氤氲水汽中的莺歌,看着她正在珍惜地抚摸、搓揉自己的身体,看着她那微微隆起的、像扣了个小水瓢一样发福的小腹,看着她有些松弛下坠的屁股,忽然想,康新庄真的喜欢这样的女人吗?
康新庄虽然五十岁了,只是头发有点谢顶,从面庞和身材上看,完全像个三十几岁的汉子。他的办公室里有大小两套哑铃,还有拉力器,上下班时他经常会操练一番,局里很多年轻人都自叹弗如。他是个有味道、有魅力的男人,何况还是局长呢。天鹅想,女人能不能对男人产生吸引力,看来年龄、身材并不是唯一重要的,比身材、比年龄更重要的还是媚态吧。
莺歌是个有媚态的女人,说话的时候,她的眼睛会不经意地飞一下,然后垂下眼帘,宛如重要会议上透露出的小道消息,刚刚知道一点儿神秘内容,却马上回归正题,让人禁不住对那消息和消息背后更敏感、更重要的信息,浮想联翩。
她嫉妒莺歌吗?在同事们眼里,天鹅一直是爽气的、侠义的、光明磊落、敢说敢做的女人,连康新庄也对她敬重有加,称为女中豪杰。她为什么会隐隐有一丝嫉妒呢?她曾经以为,女人要论媚态、论骚情、论放浪,只要能够放下内心的矜持,任谁都会千娇百媚。可是后来她知道,那并不容易,逞姣争妍是需要天分的。
快要下班的时候,莺歌从隔壁的办公室打来电话,“晚上有安排吗?”
天鹅说:“谁像你啊,请客的人排着队,得提前一周预订。”
“你少说这些风凉话。没安排就去洗澡。梦幻巴黎刚开业,他们送了个卡。”
莺歌在天鹅面前,从来不回避、掩饰这些事情。有人给她送卡,有人请她吃饭,甚至和康新庄出去应酬,他怎么酒后吐真言,都一五一十地告诉天鹅。天鹅不知道莺歌的话里,有多少水分。但她心里清楚,莺歌说话或多或少会有点夸张、有点水分的,需要打折、筛拣着听。每逢莺歌说起她和康新庄的事情,天鹅总要做出像个大姐一样关切的样子,提醒莺歌:“你可小心点,万一把事情搞大了,让老康的老婆找到单位,找到上边去,把老康的官儿弄丢了,你可吃不了兜着走。别人不算你完,我也不算你完,老康其他学生,也饶不了你的。”
莺歌就呵呵笑着,做出胸无城府的傻大姐的样子:“你也上啊。师生恋时髦着呢。”
天鹅说:“靠,在学校时都没师生恋,现在枯枝败叶,恋的什么劲?”
莺歌说:“三十不浪四十浪,五十正在浪尖上,六十还得浪打浪。年轻时不懂爱情,午后茶才有味道呢。”
“我要真恋他,你怎么办?”天鹅往身上抹着沐浴露,看着莺歌两手兜着自己下坠的乳房,不断向上掂动着,好像想让它们挺拔、耸立起来,忍不住笑了。
“同情呗。我们就是同一个领导、同一个情人,同情儿,嘿嘿。”莺歌说着,自己也笑了。“要不,咱们也竞争上岗、双向选择、择优录用。”莺歌的笑声,在恢弘典雅、富丽堂皇的浴室中,发出阵阵回声。
天鹅憋住笑:“无耻!恶心!”随手拧了莺歌一把,“没见过你这样没脸皮的。”用水龙头朝着莺歌喷去。
刘天鹅和曹莺歌是魅城文广出版局两位声名远扬的女处长。两人一样的精明强干,一样的雷厉风行,一样的精通业务,一样的奋勇争先,尤为难得的是两人喝酒,一样的豪爽痛快,一样的精于应对,全地区文广出版系统乃至整个机关大院,都把她们称作“姐妹花处长”。
康新庄刚调过来当局长时,报到第二天,就举行了一次全局机关酒宴。欢送老局长,给老局长送了纪念礼品;同时,也作为新班子的一次富有亲和力的亮相。在酒宴上,对未来的施政方略作了言简意赅的披露、宣示,以便沟通和反馈,待正式会议上,做出新班子的施政报告。
酒宴上工作程序完成以后,进入感情交流程序,就是喝酒。先是康局长带领大家敬老局长。然后是第一、第二副局长和纪委书记分别带领大家敬老局长,最后是老局长敬新班子,再敬全体跟随他多年的同志们。老局长很激动,说了许多从前在岗位上绝不可能说出来的话,情真意切,大家也甚为感动。最后,老局长还敬了个道歉酒,对这些年里照顾不到的同志,这些年里批评过大家的事情,表示歉意。随后,大家就自由发挥,敬老局长,敬新局长,大家都带着敬仰和甘愿献身的劲头,敬康局长酒。
康局长一直满面笑容、惠风和畅的样子,天鹅和莺歌过来敬酒时,康局长红彤彤的脸庞,顿时霞光万丈,流光溢彩。他说:“早就听说你们这两位姐妹花处长,大名鼎鼎啊。”两人都争先和康局长碰杯,喝酒,天鹅说:“不是臭名远扬就好。”莺歌说:“康局,别人说我们的话,是好话你全听进去,坏话全冒出去哈。”说着,就清了旧杯,要斟满新酒。康局长开始一直喝的白酒,天鹅、莺歌敬酒时他已经换了啤酒,倒新酒时,莺歌拿过来白酒,康局长推辞,说不喝白酒了。莺歌说:“那不行,工作你是绝对领导,俺就是个服务员,绝对服从、服务好,可喝酒不行,要公平,对不对?喝啤酒也行,一比七。”康局长一听,笑了:“果然厉害!”就把杯子给了莺歌,莺歌把康局长的杯子斟满白酒,又把天鹅和自己的杯子斟满,三人碰一下,一饮而尽。
这一杯白酒下肚,康局长就很有点感觉了,舌头开始打飘儿,找不着正道儿,乱拱乱撞的。同时,还要尽力做出脑袋很清醒的样子,很想说出些既高瞻远瞩,又幽默风趣的话来。他就问天鹅和莺歌:“在文化干了多少年了?”
天鹅说:“十八年了。都干老了。”
莺歌说:“我十六年。人老心不老。”
康新庄说:“人也不老,心也不老,工作的劲头更不老。都快二十年了。不容易啊。在处长岗位上,兢兢业业,勤勤恳恳,不为名、不为利,不容易啊。”忽然,他眼光一亮,“我看,你们不但是姐妹花,还是两朵藏红花。”
天鹅和莺歌都喝了很多酒,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康局长继续说:“藏红花是多年生的草本植物,珍贵药材,能疏通经络、滋补血气,还健胃理气。没有你们的辅佐,咱老局长和前任的局长们,咱文化系统的工作,哪能这么有凝聚力,哪能这么好啊?”
有个年轻人也喝了不少酒,这时候接了一句广告词:“药材好,药才好。”
大家哄堂大笑。康局长说:“对。咱局的藏红花,药材好,药才好,这么多年的修炼,抗冲,抗泡,药效强!”
“味道更好!”莺歌随着康局长的话,也说一句。
大家都笑得前俯后仰。
从这以后,藏红花的名字,就传遍了整个文广出版系统,传遍了大半个机关。
刘天鹅到机关的时间,比曹莺歌早一些。刚开始,两个人都在办公室,天鹅是文书,管着文件的收发、登记、传递、归档。莺歌做打字员。随着时间的流逝,一拨一拨的领导和同事们,来了走了,走了来了,她们也都先后离开了办公室,走到业务和中层领导的
岗位上。莺歌在文化业务处,既负责群众文化、专业演出,也负责文化市场管理,专门有个稽查队,管着魅城大大小小、各种各样的练歌房、游戏厅。整天有人来找莺歌,办演出证、许可证什么的。刘天鹅是人事政工处长,负责整个系统一千六七百人的工资待遇、职称、人员调配,以及机构编制、入党提干、宣传培训等等。虽然也有不小的权力,可是相对在社会各个层面的交际,相对那种实实在在的利益,天鹅比莺歌还是差了很大一截,是两个层次。
两人关系不分彼此,虽有时候免不了争强斗胜,但多数时候亲如姐妹,相互照应、相互帮衬。她们都在三十出头时候离了婚,十多年过去也都没有复婚,没有再婚。天鹅是因为丈夫做生意,她在外边应酬不少,他的应酬就更多,两人各忙各的,开始无论多晚,他总是回家,渐渐发展到夜不归宿,后来发现他已经给外边那个女孩买了房子,同居好久了。莺歌的前夫是个工人,工厂不景气,半下岗,他就整天打麻将、喝酒。逢喝必醉,逢醉必闹。借着酒劲儿回家把莺歌拖起来,陪他看毛片,莺歌不从,他就拳脚相加。后来不看毛片了,回到家里,就在墙上乱写乱画,莺歌阻止几句,他就在床尾,抓住莺歌的两个脚脖子,两手一使劲,刷地把她像抽床单一样,抽到地上,摔得她脑袋、肩膀、后背,浑身是青。
两人先后都走出了那段地狱般的婚姻岁月。因为有共同的话题、共同的经历、共同的体验、共同的苦涩和眼泪,她们就相互安慰着,鼓励着,时常一起边哭边笑边咒骂男人,渐渐走出了离婚的阴影。莺歌一直没有孩子,也不想要了。天鹅有个女儿,一直跟着在大连的妈妈生活,偶尔逢年过节,团聚一下。平日里,紧张忙碌的工作、应酬之外,两个女人就尽享自由而轻松的生活。有时候会一起出去旅游,一起到商场购物,一起和朋友打保龄球、游泳。
年轻的时候,两个人都各自在处长领导下,安心做自己的工作,可是,随着年龄、资历的增长,特别是两人都成了处长,掌握一定权力之后,不可避免有了一些比较和竞争。年底评优树先,外出考察学习,特别是组织部门考察干部时的推荐和考评,成了一块让两个人都感到硌的隐隐作痛的石头。
局里一位副局长调走以后,一直没有配备新人,这个职位已经空了一年多了。康局长的前任老局长,在天鹅和莺歌间保持着微妙的平衡,相互各不偏袒,都作为成熟的、可以马上提拔使用的后备干部人选向上级推荐。但是,究竟谁排在第一谁排在第二,这却属于绝对机密的问题,除了老局长,除了组织部干部处长和部长之外,谁都无法确知。
两人都没有丈夫、孩子的牵绊,工作、权力、应酬、交际,几乎是她们生活的唯一焦点。因为有这个副局长的空缺职位的影响,两个人都感觉开始有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似有若无的隔阂。除非一些敏感话题,平日里两人还像从前一样,说说笑笑,购物、做头发、健身,但是她们都知道,那个问题是早晚要相互刺疼一下的。不是你刺疼我,就是我刺疼你。她们相互都在心里劝说过自己,要自己放弃,让给对方,可是,思前想后,却都无法做到。
康新庄局长到任后,两人关系一度和缓了一阵儿,过去的表现、工作、业绩,都随着老局长退居二线而归于虚无,已经没有太多价值。新的局长,就是新的开端,重打锣鼓另开张,过去一笔勾销,新的环境,要开始新的比赛。
从康局长来的第一场酒宴上,天鹅就看出莺歌勇往直前、猛打猛冲的劲头。如今,已经半年多了,莺歌已经成了康局长最信任的一位处长,局里的很多事情,班子里没有开会,康局长会先和莺歌通通气,沟通商量一下,然后再拿到办公会上研究。
天鹅知道从个人关系上,目前她已经处于劣势,虽然她和康新庄还有点特殊关系,他刚参加工作的时候,曾在天鹅上学的初中学校当过团委书记,她对他有点模糊的印象,他却完全想不起有她这个学生。尽管如此,这层关系,还是或多或少让他们有拉近的可能,可以光明正大地以师生辈分称呼。但是,半年多过去,天鹅知道,这层关系并没有发挥什么作用。主要原因当然在她,她没有莺歌那样的劲头,也没有那样无所顾忌、毫不在意别人怎么评说的勇气。她只有暂时甘拜下风,两人都接受了这种新的格局。不过,天鹅也相信,康新庄不是个毫无主见的人,他虽然可以在莺歌的穷追猛打之下,顺水推舟,和莺歌走得很近,但他不会不考虑局里多数人的评说,不可能不考虑莺歌和她之间的综合平衡,不可能很快就把莺歌提拔起来。
这只是天鹅自己的推想。康新庄究竟是怎样的人,她有时想想也是十分恍惚。从他讲话、处理工作和应对关系看,是个精于仕途的人,也是个很会生活、很会享受、能干能玩的人。对于下属,他常常搞些福利,轮流着让大家出差考察学习,捎带着游览一下祖国的大好河山。对上级他也是周到备至,据说逢年过节,不但市委、市政府、两办、组织、宣传这些主管领导机关,他会周密策划,精心表达意思,就是对组织部、两办秘书科的普通工作人员,他也会或多或少表达一点局里的心意。平日里,有大型演出或者好的电影大片、成套的有价值的电影、音乐光盘集,他会想着上级领导。遇到中秋、国庆、春节等假期,他常常让电影公司安排一个机关专场,给那些无关紧要的机关部门送些票,让大家享受一下文化盛宴。
康局长善于应对各种场面,把上下左右、方方面面都抚慰得熨帖、踏实,他自己也活得潇洒、快乐。他曾经在会议上讲过,要快乐工作,快乐生活。他的理论是,机关工作,特别是文化广电工作,与搬运工的性质不同,搬运工难以因为流汗出力而快乐,可是我们可以,文化工作应该而且也必须是快乐的工作,要快乐工作,快乐生活。他专门给全系统每个员工购买了洪昭光关于养生保健的书籍。
天鹅感觉,康局长是个老少咸宜的人物,同时也老少通吃,来者不拒。不管是年轻的女孩子,还是莺歌这样成熟风韵的半老徐娘,只要有条件、有机会,他都可能不失时机地“俯就”一下。没有人无谓地和他计较这些私生活上鸡毛蒜皮的小节。前些年社会上流传甚广的“在家红旗不倒,外边彩旗飘飘”,在康新庄的身上,实在是很真切的体现。
莺歌很快就把准了康新庄的脉搏。有段时间,她格外注意自己的仪表,每天上班都经过精心打理。既不浓妆艳抹,也不素面朝天,总是恰当得体地让自己显示出清新健爽的一面。有时,康局长中午有工作应酬,下午回来得晚,只要听到康局长办公室的门响,不一会儿,满走廊里就会听到莺歌咯哒咯哒的皮鞋声。这时,她一定是披散着湿漉漉长发,浑身飘逸着清新淡雅的香气,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去做了美容,专等康局长下班前回来的这个时刻。她走进康局长办公室后,有时会故意敞着门,向康局长汇报工作,汇报审批新证的情况,汇报查处罚没的情况;有时就是随意而开心地谈笑,传出嘻嘻哈哈的声音。也有时候,她一进门去就毫不避讳地关起门来,让别人有一种神秘莫测的猜想。
有一天,快下班的时候,康新庄又从外边回到办公室。接着,就听到莺歌咯哒咯哒的脚步声,她走进康局长办公室,一进去就关上了门。已经下班了,大家都走了。对于他们下班后在办公室商量工作,大家都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了,除了天鹅没有人会有特殊的注意。那一天,天鹅心情不好,想想自己好像已经走到了职业的尽头,进步的前景渺茫,全心全力打拼半生,就这么在中层的位置结束了。她心有不甘,却又无可奈何。下班以后,处里的其他人都走了,她就留在办公室里,关着门,黑着灯,她要看看康新庄和曹莺歌到底在干些什么。
她把耳朵贴到冰凉的墙壁上,什么也听不到。只是隐隐约约传来他们你一句我一句说话的声音。她能听到莺歌骚媚的笑声,能想象出她的眼睛一阵一阵火花闪烁、不断放电的样子。她搬个椅子,轻轻放在门口,站到椅子上,从门上方的气窗口向外看,走廊里黑糊糊的,除了康局长和莺歌的办公室亮着灯,所有的房间都锁门走人了。她想也许能从康局长房间的灯光和人影闪动中,看到些什么,可是什么也看不到。往下下的时候,椅子一趔趄,她差点摔倒,心怦怦地悸动。万一摔下来,鼻青脸肿,明天可怎么向大家交代。她赶紧把椅子搬回原处。那一趔趄的声音,惊动了康局长和莺歌,莺歌开门出来看,听她说:“是楼上响吧。都锁门了。有家的谁不急着回去呢。”说着话,门又关上了。
天鹅又把耳朵贴到墙壁上,一会儿,脸颊冰凉,她换了另一边。还是什么都听不到。她想听到什么?是不是想听到莺歌和康新庄的那种声音?听到又能说明什么呢?有什么意义?天鹅心中暗暗骂自己,真是下贱。他们愿意怎样就怎样,与她有什么关系?可是,真的没有关系吗?那个副局长的位置摆在那里,对她有着不可遏止的诱惑。
她不再听他们究竟在隔壁说什么做什么。她站在窗前,望着高楼下阔大的广场。这个广场叫天地广场,一片漫无边际的草坪,中间是巨大的盘旋上升、熊熊燃烧的火炬雕塑。机关大楼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硕大的印章的样子,高高耸立在广场北边,她的办公室在十一楼,就是印柄西侧偏上的位置。广场上幽幽的草坪灯,熠熠生辉,喷水池中随着音乐射起道道光柱,随着光柱,四周围观的人发出阵阵呼喊。机关大院里边,一排一排的轿车井然有序地停放在那里,如一条条酣睡的蜈蚣。围墙边上,不断有警车巡逻,警灯闪烁着一遍一遍地开过来开过去。职务和权力对她真的那么重要吗?她想一想,还是没有办法做出否定的结论,如果不重要,还有什么更重要的?还有什么可以带来那种绝对独特、绝对强烈的快乐感受呢?
现在的干部任用,是个非常复杂的过程。提名、考察、评议、酝酿、审查、研究,每个环节都有规范的程序,每个程序都很透明。民意当然非常重要,可是主要领导的意见更为关键。特别是内部就地提拔使用的干部,特别是专业性质比较强的部门,除非上级有更好的人选,那么部门主要领导的意见,就具有某种程度上的决定性作用。
无论她对莺歌和康新庄、对他们的密切关系有怎样的看法,至少在外表上,她必须一如既往地和莺歌保持亲密友情,必须在康新庄面前,不流露半点失望和不满情绪,一切都是为了工作,一切都是为了更好地工作。无论内心怎样阴云密布,她脸上必须阳光灿烂。
在空寂的办公室里,在天地广场照射进来的隐隐约约的幽暗光亮中,天鹅坐到很晚。大约10点多钟的时候,她听到康新庄的门响动了一下。然后,传来莺歌咯哒咯哒的脚步声,只响了几下,就消失了,变成了轻巧而鬼魅的簌簌拉拉的声音,像是在踮着脚轻轻地走。天鹅在楼上看到莺歌和康新庄一前一后,走出了机关大楼,分别上了各自的车开走了。
第二天早晨上班,天鹅拿着人事局刚刚下发的“关于专业技术职务评聘分开”的文件,和人事政工处提出的贯彻落实的具体实施意见,来到康局长办公室汇报。
开门进去,天鹅隐隐嗅出莺歌身上那种特有的清香味道,虽然隔了一夜,康局长两面畅着窗户,天鹅还是敏锐地捕捉到残留着的袅袅余韵。
她坐在康新庄的对面,他的桌面上总是干干净净,光可鉴人,除了笔记本电脑,别无杂物。他的心情看起来不错,含笑微微地看着天鹅。听天鹅简要地汇报情况。汇报完了,天鹅把材料放到他面前。他的工作态度严谨细致,听完口头汇报,总要看一下材料,才做出最后决定。
他看看天鹅,忽然很关切地问:“没休息好吗?”
天鹅说:“减肥呢。”
康新庄说:“不是,你的皮肤好,以前总是光彩照人的。这几天好像蛮憔悴哦。”
天鹅想学着像莺歌那样撒娇地和他说话,可是内心憋了半天,还是做不出一点娇媚柔曼之态,只好平淡地说:“是有点伤风了,昨天还发烧呢。”
康新庄没有再问什么,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可能他也感觉到天鹅这些天的沉闷。他就站起身,拿着自己的茶杯,泡了一杯茶,递给天鹅:“好茶,你尝尝,中南海特供的茶。”
天鹅想,是不是应借着这杯茶,借着这个印有他的唇迹的杯子,消除她和康新庄问的距离感呢?就此再说点让他高兴的话,或者索性做出点身体有所接近的小动作。康新庄没有厌恶天鹅的理由,莺歌是个漂亮妩媚的女子,自己也并非是没有魅力的女人,她的优雅、柔美当然是莺歌不具备的。犹豫片刻,她什么都做不出来,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违心地去讨好他。先自有些窘迫了,脸颊酥麻、发红。本来她想借此汇报的机会,在聊天中通过一些话题,从侧面听到一点关于莺歌、关于干部和班子调整等一些敏感信息,可是还没有进入状态,自己提前怯场了。无法像莺歌那样消除距离感,进入到放松的、可以无话不谈的状态。
无奈,就又说起了工作,说起了事业单位全员聘用,说起了企业改制,说起了发展党员,并把康新庄的杯子,趁他不很在意时,轻轻放在桌上,淡淡说句:“吃中药呢,什么都忌口。”
天鹅想起莺歌跟她说过的,康新庄刚来不久,也在早晨用自己的杯子给莺歌泡了一杯茶。莺歌拿起来就喝,抿一抿嘴,说:“中南海的茶,也没有特别味道啊。”康新庄说:“品茶可是大学问啦。”就给她讲品茶,讲茶道、茶艺,讲技术和意境,讲在品茗中怎么体悟清、静、和、美的精神。
莺歌用崇拜的眼神盯着康新庄,听得有点出神了。康新庄一边说,一边指着杯子给她讲茶叶片在水中的变幻之态。忽然,他就拍了拍莺歌的手:“保养得不错,很嫩的小爪子,小猪蹄似的哈。”
莺歌呵呵傻笑着,也不挣,也不躲,康新庄就那么攥住。
“然后呢?”天鹅问道。
“没有然后了。”莺歌说,“然后,他就松开了呗。”
“你就那么老实地让他抓着?”天鹅还是有点不解。
“你说我能怎么办?冲他发脾气?像小女生一样尖叫?”莺歌理直气壮地说,“男人在我眼里,只有两种,一种是能驾驭我的,我甘愿当牛做马;一种是要被我驾驭的,给我当
牛做马。”
“哦,小孟就是你的奴隶了,怪不得那么随心所欲地训斥人家。”天鹅讥嘲地说。
“他脑子太不开窍,我可是为他好。”莺歌辩解。
小孟是莺歌处里的一个年轻人,经常受到莺歌严厉训斥,有时候当着很多同事的面训斥,不给他一点面子。一次召开几百个娱乐市场经营业主参加的会议,小孟布置上级要求填报的一些表格,正说着话,莺歌一下把麦克风从小孟面前拿到自己面前,在大会场里几百人面前训斥小孟:“你那长的是什么脑袋,这点事情都说不清楚,你还能干点什么?刚才他讲的不对,不是那样。”她就按照她的理解,向大家解释、纠正,把小孟羞得面红耳赤,也不敢辩解,虽然他很清楚自己并没有讲错,是莺歌听岔、理解偏颇了。
“小孟其实是挺有素质的人。”天鹅说。
“还说我呢,你也好不到哪里,你对周小丁不也经常动辄就批吗?劈头盖脸地批。”莺歌冲天鹅反击。周小丁是天鹅处里的工作人员。
“切,我可不是无原则地乱批,像你一样。我是赏罚分明,做得好的,我常常表扬。做不好,当然要批了。”
说着说着,两人都哧哧笑起来。
很快就是冬天了。这年冬天,魅州遭遇了百年不遇的大雪。连续二十多天,天天下雪。纷纷扬扬的大雪,无休无止、绵绵密密地下。好些天交通都中断了,满大街是步行的人,扫雪的人。扫也扫不净,前边扫着,身后一会儿又是厚厚的一层。魅州从来没有遭遇过雪灾,人们第一次被铺天盖地、势不可挡的暴雪震惊了。机关出动了,军队出动了,整个社会都动员起来。建设局临时从外地调集了很多清雪车,连建筑工地上的铲车、推土车都上阵了。
整个城市沉浸在一种特殊的氛围中,大家都莫名其妙地有些兴奋。熟悉的街道、楼房变得晶莹剔透,像童话王国似的。大雪带来很多不便,却也让人们进入到与平日完全不同的新异的状态,所有的节奏都减慢到近乎停顿的地步,凭空多出了一些悠闲和安逸。圣诞、元旦、小年、春节,几乎连在一起,大家早早进入到过年的喜庆感觉中。
每年春节,莺歌都会格外忙碌,忙着收礼送礼。并不是索贿行贿,莺歌当然知道遵守规则,知道哪里是碰不得的红线。她忙活的都是朋友,是友情,一年将尽,辞旧迎新,生活、工作上的许多朋友,总要表表心意的。
天鹅又一次感到了沉重的压力。莺歌有比较坚实的物质后盾,任何事情总离不开物质基础的。有人传说,康新庄以个人名义让莺歌给他办理了两万元的文化礼品。这样一种深刻的信任,无论是谁都可以想象出对于莺歌,对于那个职位来说,意味着什么。
冬日的漫漫长夜,天鹅时时胡思乱想,有时候看看电视、上上网,即使看电视、上网时,也经常神不守舍,不由自主地就会想到莺歌、康新庄、那个职位。睡觉也总不踏实,似睡非睡,半梦半醒。有一次,她竟然梦到了前夫,自从离婚后,她几乎从来没有梦见过他,那个人好像已经永远从她的生活中消失了,也好像从来不曾出现过。
她很清晰地梦见了他,看见他从一个农村菜园旁边矮小的茅草屋里出来,笑嘻嘻的,一边走着,一边拍拍手说:“好了,好了,没事了。”说着就满面笑容地朝着远处碧绿的菜畦走去,那里是一口水井,井口架立着水车。天鹅恍恍惚惚地走到小草屋门口,推开虚掩的门,被屋里怪异的气味呛了一口,是蔬菜种子和农药混合的辣酥酥的气味,也有菜农的衣服和被褥散发的汗臭以及泥土的气息,还有一种天鹅说不清楚的腥腥的味道。她定睛看一看,屋里好像有蓝色的月光,皓亮如镜,莺歌躺在地上,赤身露体,雪白的小腹上插着一把刀子,随着刀子的刃口,鲜血汩汩流淌。她没有很惊恐,只是害怕自己的鞋子沾上血迹,低头一看,满地都是血,已经洇红了她的鞋,双脚已经埋在血泊中了,血却还在升高,像涨潮一样,越聚越多。忽然,莺歌睁开眼睛,好像一点儿也不痛苦,脸上微微笑着,花朵一样妩媚、灿烂,她说:“现在好了吧。”说着,就挣扎着要坐起来。天鹅惊叫一声往屋外走,刚迈出门口,警察就进来了。她一下醒过来,心惊肉跳。
天鹅把家里所有的灯,都打开了。披着外套,喝了点水,去客厅看一看,又回到卧室,拥着被子坐在床上,再也睡不着。
往年春节长假,天鹅和莺歌时常一起外出旅游,和朋友聚会、唱歌、打球。这一年,除了初一上午,她们一起由莺歌开车到康新庄、老领导和几个重要的已经调走或者高升的往日同事家里,拜了年;再就是初四中午一起参加了局里中层以上人员聚餐团拜之外,再也没有一起活动。
天鹅感觉她和莺歌真是越走越远了。什么也没有说。不好说。也没法说。偶尔见面的时候,她们都努力做出一些宛如从前一样亲热的举动,相互说说头发、衣服、化妆品,可是内心的疏远,却清晰地写在心里,写在脸上。莺歌看到她,还是嘻嘻哈哈,眼睛却有意无意地躲避着天鹅。
有同事在悄悄议论,春节期间康新庄走访上级机关、拜访老领导的时候,一直把莺歌带在身边,把她作为局里工作的顶梁柱介绍给有关领导。有几次很私密的家庭聚会,莺歌也都参加了。莺歌和康新庄的夫人成了好朋友。康夫人是魅州大学的数学老师,据说和莺歌一见如故,不仅一起参加文化馆举办的舞蹈学校形体训练班,还一起去大连服装博览会购物,莺歌让自己在服装公司搞设计的妹妹曹燕舞给她精心设计、制作了一件漂亮的绝对独一无二的毛衫。
听到这些消息,天鹅感觉自己正在一步一步远离那个职位,自己的事业就像一辆出了故障停在半坡的车子,不进即退,正一点一点倒退下滑。
正月十四,她随着姑姑一起去了魅城西郊的无染寺。姑姑信佛很多年,是这里的老香客。姑姑请寺里的妙光师傅给天鹅看看。妙光师傅问了问天鹅的生辰八字,说她去年冲克太岁,流年不利,注定会诸事不顺。今年就好了,出了正月就会一天一个样子,福运亨通,即使有点波折也会逢凶化吉,事业生活都大有斩获。
听了妙光的话,天鹅心情安慰了很多。回到家里,就开始认真看那些红红绿绿从寺庙带回来的小册子,还有些姑姑从前送给她、连翻也没翻一直摆在那里的,现在都找出来。她照姑姑说的话,每天都诵读《般若波罗密多心经》《金刚般若波罗密经》《妙法莲华经》,很多书都是竖排,看起来不习惯,文字也佶屈聱牙,常常让她不耐烦。可是姑姑说,读这些经就会百毒不侵,万事顺遂,她就逼自己硬着头皮读下去。读了一段时间,还真找到了感觉,有时好像也真能感觉到佛的慈悲、佛的福佑的灵验。姑姑听说,连忙双手合十,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念个不停。她告诉天鹅,她早有感觉,知道天鹅是个有佛缘的孩子。然后,她又压低嗓音,神秘地对天鹅说,最好能每天焚香跪拜,这跪拜可是有讲究,哪一天什么时间朝向哪个方向跪拜,她会随时告诉她,求什么灵验什么。天鹅听话起来,每天诵经,照着姑姑的嘱托,定时在佛像前跪下叩拜,很虔诚地闭着眼睛,嘴里念
念有词。向十方三世佛菩萨祈求,保佑她事业发展顺利,保佑她能顺利得到那个职位,如愿以偿。有时候,跪拜完毕,她还会抛掷硬币,正面是成,背面是不成。自己心里说抛三次,两次正面就是佛意一定能成。几乎每次都是好兆头,有时三次都是正面,多数是两次正面。她就很感谢佛菩萨。
那一段时间,天鹅的心情很不错,看到莺歌时开心地说说笑笑。看到康新庄时,认真地汇报工作,提出很有见地的参考意见和建议,把自己那份工作打理得井井有条、稳中有进、优中求新。
三月中旬的一天,春光明媚,阳光像一壶烫得很好的老酒,温热有力,底气很足地散发着萌动升腾的春意和热气。大街上有时髦女子早早穿上了短裙,有的小伙子把外套脱了搭在肩上,只穿一件单衣。夏天似乎憋得等不及,正探头探脑地张望着。
下午刚上班,天鹅急匆匆跑进办公室,把提包往桌子上一扔,来不及像往常一样放到柜子里,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周小丁敲敲门走进来,刚欲开口汇报工作,天鹅旁若无人,上气不接下气,语无伦次地对周小丁说,“她、她、她谈话去了,去组织部,等领导谈话去了,就这么就,就副局长了她。”
天鹅脸膛一会儿发红发紫,一会儿有些灰白,说话声音颤抖,“她、她、这怎么……她。”
周小丁小心翼翼地,“曹处长吗?你的资历比她深啊,工作,也更……”
天鹅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做声。出神地看着窗外的天空,看着阳光下越发葱翠的天地广场的草坪。整整一个下午,她都没有离开座位,没有说话,拿出一张纸,偶尔低下头,在上边用不同的字体写着曹莺歌曹莺歌曹莺歌三个字。
莺歌成为副局长以后,和康新庄名正言顺地经常一起商议工作,也常常一起出去应酬。有时康局长喝高了,下车时莺歌就提早下来,开开车门,用手护着车门,把康新庄搀扶下来。有人偶尔在背后会议论一下,觉得有点夫妻店的味道,但是康新庄一直对下属宽待照拂,大家也就没有谁刻意和领导过不去。
莺歌开始频频出现在一些会议的主席台上,有时也出现在电视中,面对记者侃侃而谈。每次看到,天鹅心里总会嘶地刺疼一下,扎地通透。特别是工作会议和客人来访之后的宴请,天鹅有时不得不和莺歌一同参加,康新庄坐主陪,莺歌坐副陪,康新庄让莺歌充分发挥她的应酬特长,带领着客人和同事们喝酒。莺歌作为副局长与从前的状态和感觉更不一样,把场面调度得既生龙活虎,又和谐有序。有时把客人喝得满地找眼镜,还不断感谢康局长、曹副局长的盛情宽待。
天鹅趁乱跑到卫生间躲一会儿,又跑到宾馆大堂沙发上呆坐着。她感到自己几乎快要崩溃了。那天为莺歌荣升举行的庆贺宴会上,莺歌喝多了,天鹅也喝多了。两人红着脸,都在卫生间里呕吐。
莺歌说:“天鹅,我能理解你,以后……”
天鹅洗了一把脸,笑着摆摆手:“祝贺你莺歌。真的祝贺你。”
“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可是……”莺歌说着话,抱着天鹅的肩膀,两人拥在一起。
天鹅那天并没有喝很多酒,可是却酩酊大醉。她喝酒从来不呕吐,那天竟到卫生间里吐了多次。她知道这是过度压抑自己的缘故。内心的痛苦必须以若无其事的微笑掩饰着。失望和沮丧像一件紧身衣,让她无法呼吸,却又必须动情地唱出优美的旋律,她感到自己几近崩溃。越压抑,她越在意。越在意,她越需要压抑。
两周以后,她病倒了,患了一种奇怪的病叫带状疱疹,魅城俗称“蛇盘疮”。从她的小腹到肚子,正好绕了一圈。到医院皮肤科去看医生,开了很多针剂、药片,在诊所打了一周点滴,不但没有好转,反而发展到脑袋和脖子上。
天鹅把母亲从大连请过来看护陪伴她。夜夜疼得无法入眠。她呼天抢地地哭叫。一会儿热得汗流浃背,一会儿冷得瑟瑟发抖。那是一种神经痛,锥心刺骨地疼,常人无法忍受。天鹅就不时地哭爹叫妈。一次一次以头撞墙。把被子和枕头都咬碎了,满床上是棉絮和枕糠皮儿。除了疼痛,她什么都不知道了,整天披头散发,衣衫不整,家里的每个房间都四处散布着毛巾、内衣、药瓶、卫生纸,成了一个弥散着药味的凌乱不堪的猪窝。医生说,这种病没有特效药物,只能等疼过那个发作阶段,药品才能慢慢起到治疗和缓解作用。
天鹅疼得跪在地上哭求佛菩萨,一边哭着作揖,一边满地打滚。她的姑姑来帮她念阿弥陀佛,在旁边念念有词,天鹅还是疼得无法忍受。地上、床上折腾半天,不知是累了还是阵痛缓解,她忽地一下跳起来,跑到书房把书架上红红绿绿的寺庙发的小册子和佛经,都抽出来扔到地下,有的随手就撕了,又把它们拢在一起抱到厨房,打开煤气,点着纸片,引燃那一堆佛经,满屋子是焚烧纸张的味道,封面的莲花瓣、佛的谆谆教导和很多图片,都在火光中升腾、涅槃。
经过近二十天比死亡还要痛楚的疾病之后,天鹅终于痊愈上班。她患病期间,莺歌正好在省城参加一个文广出版系统的理论研讨班。学习归来,在走廊上看到天鹅,她恍惚间差点没认出来,天鹅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脸上蜡黄如风干的果子,没有一点光泽,充满了疲惫和倦怠,真有点形销骨立。
莺歌几次想和天鹅深入地谈谈,说些什么,可是却没有办法开口。天鹅也不给她这样的机会。偶尔两人单独在一起的时候,莺歌刚要开口像从前那样私密地说点什么,天鹅马上就转移话题,开始谈工作。有时开局长办公会议,天鹅作为列席人员参加,讨论一些问题,大家都发表意见和看法,天鹅就会对莺歌的某个观点,找出些漏洞,针锋相对地抢白几句。莺歌并不放在心上。她仍然处在新职务和成功给她带来的兴奋状态里。有那么多需要她出席、光临、发表指示、作重要讲话的会议,那么多的接待交流活动,那么多需要她作为嘉宾出席的演出、仪式,她格外忙碌而充实。对于天鹅的心情,她因为深深的理解,可以做到无条件地超越、无条件地包容。
夏日的一天下午,天鹅和莺歌一起去十六楼会议厅参加了一个全国的电视电话会议,回到办公室。莺歌的司机小刘过来敲门,说陈女士给她送来一个影碟礼品盒,让她亲自过目,看是否符合领导要求。
莺歌有点莫名其妙,不知什么时候要过这东西,一时也想不起来是哪位陈女士。她认识的人实在太多了,那么多公司、连锁店中,姓陈的女老板就有好几位。也许是很早说过的,那人忘了,自己也忘了?她对着小刘自言自语。
她的办公室有六十多平方,小刘站在空空荡荡的屋中间,搓着手,有点紧张。小刘是个憨人,在领导面前总是紧张。莺歌示意他可以走了。小刘就转身出去。轻轻关上门。刚在廊道上走了几步,猛听到身后莺歌副局长办公室传来“砰”的一声震响。他浑身一哆嗦,心惊肉跳,下意识地在墙角避了一下。片刻之后,一片沉静,他匆匆跑进莺歌房间。他目瞪口呆,转眼间莺歌副局长不见了,屋子里弥散着浓浓的硝烟气味,写字台旁边的窗户玻璃碎了,莺歌副局长趴在窗下,那张写
字台救了莺歌副局长一命,只是脸部受了轻伤。
后来据警察讲,这是一种从南方流传过来的礼盒炸弹,精致小巧,拉线即爆,杀伤范围有限。其他办公室只感到轻微的震动,两边相邻最近的屋子,玻璃震碎了一些,却没有太多别的损伤。
文广出版局所有工作人员,从康新庄、几位副局长、纪委书记、各处室主任到普通职员和司机,包括其他所有当时在单位、不在单位的人,以及和文广出版系统联系密切的人,都受到了公安部门的严格审查。从每个人员的社会关系、家庭生活状况、外出记录,都进行了侦查。很多莺歌管辖的业户,也都受到了调查。包括康新庄、刘天鹅、小刘在内的部分敏感人士,被列入有嫌疑可能的重点,对个别人员报请上级批准后,上了技术手段,进行了特殊技术侦查。案子却一直没有线索。经层层上报请示批准,对极个别人员的整个工作生活进行了全方位监控,包括电话、行踪、银行资金、存折、银行卡、股票等。最终还是没有查出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正巧,那几天时间,魅城郊区栖县城里和附近城市卫海都发生了一模一样的爆炸案件。三起案子串在一起审查,联合办公,经过多方努力,发现了爆炸案的源头,那是一个来自网上的帖子,帖子以“代送拉线礼盒,开盖即响,万无一失”为题目,里边留有网络联系方式。
公安机关调集了所有计算机侦查力量,对这个帖子进行分析,却发现帖子是通过加密浏览器传递的,阅读、回复都需要通过特殊软件,而那个网站的服务器在北美,主帖、跟帖、点击的IP都是动态虚拟、层层加密的。完全查不出任何有效信息。
很多天过去了,始终没有查出任何线索。
五年之后
莺歌的案子,不了了之。栖县城和卫海市的那两个同类案件,也都石沉大海,成了沉淀下去的“死案”。
案发后,莺歌不辞而别,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三个多月后,所有人员的侦查和审查,都被暂时终结了。半年之后,天鹅被提拔为副局长,接替莺歌。一年之后,康新庄因为一次喝酒,突然脑颅出血,送到医院不久,不治身亡。其他几位班子成员,都接近退居二线的硬杠子,作为专业性较强的部门,组织上也没有从外边安排干部,天鹅几乎没有什么争议地顺利接替康新庄,成为魅城文广出版局局长。
两年后,正赶上换届干部调整,女干部有一定比例规定,原来培养的后备女干部正准备换届时提拔,却突然因为经济问题被撤掉了,天鹅就成了魅城政协副主席的不二人选。一夜之间,她在事业上达到梦寐以求的顶峰。
五年时间,她竟然苍老了很多。头发白了,牙齿脱落了。她早早装上了满口假牙。她经常穿一身黑色的衣服,带一个时髦超女那样的黑边方框眼镜。很文雅也很酷。她的女儿出国了。她依然独身。不管在电视上看到她,还是在会场上看到她,她总是不苟言笑,庄严肃穆。
她常在周末到无染寺去。那里有一个供她专用的功德箱。每次去她都会施舍一些钱财。她不允许寺庙留下她的任何名字和痕迹。每次去总是轻车简从,来去匆匆。在主持妙光法师陪同下,到寺庙后边的一个密室,在佛像前虔诚地跪拜,双手合十,嘴里默默诵经,又一次叩拜,上几炷香,就离开了。
每次走出无染寺,她的脸上都会透出一丝轻松,仿佛卸下几许挂碍。她看着远处的山岭,会轻轻叹息一声。
没有人知道,那是幸福、平安的叹息,还是别的什么。
责任编辑石华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