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丹青
我有个上海老朋友,林旭东,十七八岁时认识,一块儿长大,一块儿画油画,都在江西插队。上世纪80年代我们分开了,他留在中国,我到纽约去,我们彼此通信。
到今天,我俩做朋友快要40年了。林旭东后来就研究电影,凡是跟电影有关的知识、流派、美学,无所不知。中央美院毕业后他给分到广播学院教书,教电影史。
1998年,他突然从北京打越洋电话给我,说:“最近出了一个人叫贾樟柯,拍了一部电影叫《小武》。”他这样说是有原因的。
林旭东在80年代目击了第五代导演崛起的全过程,随后认识了第六代导演,比如张元和王小帅。他在90年代持续跟我通信,谈中国电影种种变化。他对第五代第六代的作品起初兴奋,然后慢慢归于失望。90年代末,第五代导演各自拍出了最好的电影,处于低潮,思路还没触及大片,第六代导演在他们的第一批电影后,也没重要的作品问世。那天半夜林旭东在电话里很认真地对我说,他会快递《小武》录像带给我。很快我就收到了,看完后,我明白了他为什么给我打电话。
2000年我正式回国定居,赶上贾樟柯在拍《站台》。他半夜三更把我和阿城叫过去,看他新剪出来的这部电影。那是夏天,马路上热得走几步汗都黏在一起。此后我陆续看他第三部、第四部、第五部电影——
最近看到的就是《三峡好人》——我有幸能看到一个导演的第一部电影和此后10年之间的作品。
现在我要提到另一个人:中央美院青年教师刘小东。刘小东比贾樟柯稍微大几岁:贾樟柯1970年出生,刘小东是1963年。1990年,我在纽约唐人街看到美术杂志刊登刘小东的画,非常兴奋——就像林旭东1998年瞧见贾樟柯的《小武》——我想好啊!中国终于出现了这样的画家。刘小东自1988年第一件作品,一直画到今天。我愿意说:刘小东当时在美术界类似贾樟柯这么一个角色,贾樟柯呢,是后来电影界的刘小东。
为什么我要这么说呢?
我们这代人口口声声说是在追求现实主义和人道主义,认为艺术必须活生生表达这个时代。其实我们都没做到:第五代导演没做到,我也没做到,我的上一代更没有做到,因为不允许。上一代的原因是国家政策不允许,你不能说真话;我们的原因是长期不让你说真话,一旦可以说了,你未必知道怎么说真话。
中国的小县城有千千万万“小武”,从来没人表达过他们。但贾樟柯这家伙一把就抓住他了。我常觉得和凯歌、艺谋比,和冯小刚比,贾樟柯是不同的一种动物。
我和林旭东都是老知青,我们没有说出“自己”。到了刘小东那儿,他堂堂正正地把自己的愤怒和焦躁叫出来;到了贾樟柯那儿,他把他们那代青年的失落感,说出来了。
我记得贾樟柯在一部电影的花絮中接受采访,他说,他在荒败的小县城混时,有很多机会沦落,变成坏孩子,毁了自己。这是诚实的自白。我在知青岁月中也有太多机会沦丧,破罐子破摔。
刚才有年轻人问:“谁能救救我们?”我的回答可能会让年轻人不舒服:这是奴才的思维。永远不要等着谁来救我们。每个人应该自己救自己,从小救起来。什么叫做救自己呢?以我的理解,就是忠实自己的感觉,认真做每一件事,不要放弃。我们都得一步一步救自己,我靠的是一笔一笔地画画,贾樟柯靠的是一寸一寸的胶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