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步升
一连几场暴雨,员外村整个软了。原来坚挺的黄土山梁软绵绵地缩在那里,原来干硬的黄土路面,一脚就可以踩出一拃深的泥窝窝。马莲河还像往日那样从三面环绕着村庄,高高低低的泥浪,散发着高高低低的喧嚣声。
快到午饭时,又是一场暴雨。黄土沟壑区的夏季,就像那患了歇斯底里症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驴脾气大发作。本来,在午后的三四点,阳光催发,气流活跃,暴雨是很容易起来的,早上则很少起暴雨。黄土沟壑区向来是以干旱出名的。但,天把雨下顺了,起一场雨是很容易的事情,犹如一头老乳牛,后腿随便一叉,就可以迸出一地的尿臊。那尿来得乍然,收得突然,来时激情澎湃,坚硬的黄土路面也可以砸出一片深幽的土窝,正撒得欢畅,啪嗒一声,没了。刚才那场雨就是这样,一眼没留神,黑云满天,再一眼没留神,遍地积水,又是一眼没留神,雨过天晴,像一个二杆子司机,正把大卡车当战斗机开时,猛地一脚刹车。地上的积水还在争抢泄洪道,太阳就把光线铺满了山川大地。在电闪雷鸣中吃饱肚子的人,纷纷从各自家里蹀躞出来,聚在村前的空地上,说天的事,说地的事,说人的事。反正到处都是黄汤烂泥,什么事也干不了,又是夏收与秋收之间的农闲时节。嘴是不管天气好坏,都可以说话的。人闲着,不能让嘴闲着。闲人说闲话,一满都是闲。
忽而,眼尖的人看见盘山道上下来一个人。这人是谁呀,大家不约而同地翘首张望。肯定是个男人,肯定不是员外村的人,肯定不是员外村任何一家的任何一个亲戚。虽还看不清面目,凭那身架,凭那走手,员外村的任何一个人都可以判断出,来人不是熟人,而是生人。这是个啥人,咋来的?老村长咕哝了一句。这是员外村通往外界唯一的一条大路,前几年,政府掏钱打通的。路是土路,路面上稀稀拉拉撒了一层鹅卵石,政府纠正说,这是砂石路,上了等级的。员外村人向来不大根究名分,砂石路就砂石路吧。这是一条好得没法再好的大路啊,不下雨时,人和牲口可以在路上逍遥自在地行走,农用车开慢点,也可以顺顺当当地行走,大卡车放慢到人与牲口的速度,也是可以通过的。可是,前几天,几处路面让雨水泡出了几个灌眼儿,连着几场雨,疮疤一样的灌眼儿越扯越烂,整个路面就像一包软软的脓水了。那人就在这样的路面上,蹦蹦跳跳地走。雨后明丽的阳光照在他昂扬的头脸上,眉眼里透着的全是喜气。洁净的天空,茂盛的蒿草,调皮的步态,自满,自足,自信,像一个回家的孩子。全村人都被这个陌生人感染了。离人群渐渐近了,大家忽然发现,那人的衣服是干爽的,按时间推算,他在山路上时,正是下着雨的,山上除了牧羊人先前挖的已经废弃多年的小窑洞,没有避雨的地方嘛。说话间,那人已走近了,他迎着一片好奇而茫然的目光,笑盈盈地,大声说:
“呵呵,我来了。”
这驴人,真算个驴人哩。老村长心里说了这么一句。这不是纯粹的骂人话。在有些场合,以有些口气说出来,是骂人话;在有些场合,以有些口气说出来,不但不是骂人话,还是夸人的话;而在有些场合,以有些口气说出来,既是骂人话,又是夸人话。在今天这个场合,老村长以这个口气说出这句话,既是在责怪这个莫名其妙的人,在这个时候来村里,实在是莫名其妙,又是在夸这个莫名其妙的人,在这个不适合来员外村的时候,却莫名其妙地来了。更重要的是,对于不速之客的突然造访,都是主人先打招呼的,打招呼的用语,都是:呵呵,你来了?然后,对方回说:呵呵,我来了。这个人却把员外村人问候他的话先说了。这让老村长很为难。来人把他的话说了,他只好说来人该说的话。他说:
“呵呵,你来了。”
“呵呵,晒太阳哩?”那人说。他一脸的小坏神色,好像他跟员外村的人很熟似的,好像他是在员外村很受宠的女婿。
“噢么。”老村长说。大夏天的晒什么太阳,你的脑子让雷神爷震散伙了,还是在山路上让马蜂蛰了?驴人说的驴话!老村长心里有些愤愤,想给那人嘴里抹一把牲口蹄子踩踏过的臭泥。但只是心里这么乱想着耍,有手不打上门客哩,待人要有礼数。他是当过多年村长的人,浑身上下都是教养,他连纠正那人的话都不愿说出口,免得客人难堪。他只说:噢么。这是员外村人在表达不置可否时惯用的,也最管用的词儿。也难怪,不搭对方的话茬吧,冷场了,搭又没个搭处;顺嘴应承吧,明明是跟着说错话的人犯错;当即反驳吧,不就是一句无关紧要的闲话嘛,你那么当事儿的,倒显得你这人待人不够圆通。噢么,这些问题就都不是问题了。那人显然没有体察到老村长内心的曲折,还像老熟人、小可爱说闲话那样说:
“路烂了,全烂了耶,人过不来,车更过不来,除非像人家这么勇敢的人。”
“噢么。”老村长说。
“警察来不了,要来,也得大半天。”那人说。
“噢么。”老村长说。
“救护车也来不了。”那人说。
“噢么。”老村长说。
“救火车也来不了。”那人说。
“噢么。”老村长说。
“你噢么噢么的,你明白我说的这些话的意思么?”那人说。
“噢么。”老村长说。
那人显得有些激动,他的语速加快了一些,声调抬高了一些。他说:
“我说这话的意思是,这个时候,如果村里来了坏人,警察来不了;伤了人,医生来不了;放了火,救火车来不了。那好麻烦好麻烦的耶!”
“噢么。”老村长说。
“难道你们不怕坏人?村里都是老弱妇幼,连个像样的男人都没有。”那人说。
“噢么。”老村长应了这么一句,举头看看湛湛蓝天,艳艳红日,又看看寂寞的山路,又补充了一句,“员外村不来坏人。”
“我就是坏人,是那种坏得很坏得很的坏人。你看,我不是来了么?”那人说。
“不像。”老村长说。说完,左腿立地,右腿提起,像老狗撒尿那样,把过了火的旱烟锅从嘴里拔出来,烟锅头在悬起的鞋后跟上梆梆几敲,旱烟灰飘洒在脚下。
“不像?难道我不像!你见过坏人么?”那人好像受了极大侮辱似的,神情有些气急败坏,又好像脚踝被谁踢了,一跳一蹦地说。
“呵呵,嘿嘿。”老村长笑了,一地的老弱妇幼都笑了。
那人彻底沉不住气了,唰地从身后抽出一把一尺来长的杀猪刀来,刀子在手里划拉几下,刀刃在阳光下,向人们飞了几个炫目的媚眼。他把刀向老村长舞了舞,又向人群舞了舞。人群在刀光摇曳中传出几声尖叫。老村长还是以原来的姿势站在那里。那人的脸色好了些,细心看,还有若隐若现的成就感。他手腕一抖,一道白光划过,将刀尖指向老村长,傲然说:
“这下信了吧?”
“噢么。”老村长说了这么一句,神色很淡,音调很低。稍作停顿,他问:“吃了么?”语气像是问老熟人。
“没有,当然没有!”那人有些激愤,如同被雇主或父母故意饿了饭,又明知故问给他难堪。他几乎是在咆哮:“下这么大的雨,走了这么长的山路,又是这种把鬼的脚都可以陷进去的泥路,你们怎么会住在这种地方,你们的老先人难道眼睛瞎了么!”
“就是,我家老先人眼睛瞎了,是瞎摸到这里的。”老村长说。在员外村,骂什么都可以,但不能骂老先人,不能骂父母,谁若犯了口德,任谁都会跟你急眼的。可今天,老村长的脸没有变色,口气还是那样温和散淡,而且,居然承认自己老先人瞎眼了。这着实有些意外。在场的众人听那人说话时,脸色都变了,看见老村长没有变脸,他们又立即把脸变了回去。老村长是个说话做事有主张的人。那人的脸色当即也变了回去,变得言笑晏晏,他抱拳向老村长浅浅一揖,笑说:
“客气,客气,有山有水的,这地方其实不错。”
客人客气,老村长更客气了,他说:
“你要是不嫌寒碜,就到我家去吃吧。”
“我才不呢。”那人上下嘴唇使劲一撇,庄重地说,“我这人为人行事向来光明正大,怎么能够随便进别人的家呢。你让人把饭端出来,我就在野地里吃。”庄重在那人的脸上只停留了片刻,他又耍起顽皮了。他举头向天,身子陀螺般原地转了一圈,情难自禁地赞叹说:“红日当头照,清风迎面吹,好饭管饱吃,好酒尽醉喝。这日子,呵呵,美麻了!”感慨发完,那人的脸色又严峻了,他挥刀在虚空划拉一圈,大声说:“其他人不许乱动。听话的人,大大地良民,皇军大大地喜欢,捣乱的人,死啦死啦的干活!”
“哦,日本鬼子打来了,咋一丝响动都没听见呢?”员外村的人对日本鬼子的概念,完全来自书本和电影电视,当年鬼子离这里还远在千里呢。只紧张了一霎,大家便有些不好意思了,哪来的日本鬼子哩,咱中国又不是当年的中国了,眼前的这个人说着鬼子的话,恐怕连汉奸都不够数。可是,老村长却像电视电影中那些软骨头的维持会长一样,对鬼子汉奸言听计从,他下巴扬了一下,他的老伴离开人群,格拐格拐地回家了。一会儿,又格拐格拐地来了。她将挎在臂弯的柳条篮缓缓搁在那人面前,取出五只暄暄的白面大馒头,一只保温盒里盛满了绿豆粥,还有当地产的古树牌烧酒。那人咽了几口唾沫,向老村长和他的老伴,竖起大拇指,说:“老人家的,你的大大地好!”那人将刀子搁在地上,双手抱起饭盒,先灌了一阵绿豆粥,放下饭盒,哇呜哇呜几大口,一只牛蹄子大小的馒头就不见了。那只馒头还在喉咙眼里漫游,一只手又抓起一只大馒头,老村长笑道,小兄弟,慢慢吃,都是你的,小心噎着。那人嘴里咕噜道,哦哦,我知道的。另一只馒头又剩下一小半了。老村长说,有句话,我不得不给小兄弟说明了,绿豆粥里是拌了毒鼠强的,馒头里倒没有,你放心吃。不信你看,馒头是完整的,没有掰开过的痕迹,馒头是早上蒸的,我总不会专门蒸一锅毒馒头等你吧?
“说笑哩,说笑哩。”那人一边打嗝,一边说,眼见得五只馒头不见影了,饭盒也见底了。老村长倒显出沮丧来,口气有些愤愤然,他说:“你不信,难道你不信,凭什么你不信?”那人笑说:“当然不信了,员外村是以做事硬气出了名的,不会给人使这种下三滥手段的。”一边说,一边抓起酒瓶,张口使劲一嗑,嘎嘣,瓶盖飞了。看来,这人是个吃家子,也是喝家子,片刻工夫,只剩下空荡荡的柳条篮了。
酒饭下肚,那人眼见得精神上来了。他拍拍肚皮,打出几记铺张扬厉的饱嗝,呵呵一阵哂笑,他回环四顾,笑道:
“谁说的,毒鼠强在哪里?”
“说笑哩,老村长说笑哩。”众人赔了笑脸,赶紧打圆场。那人却变了脸色,伸手就地抓起刀子,对着大家划拉一圈,凛然说:“一家两百元钱,一家派一个人回去拿钱!我这人天生不贪财,把钱不当回事,也不多问你们要,就两百块!员外村共二十五户人家,我知道的。”
没有人真正动身,身子动了,脚步也动了,但都是原地动。一阵轻微的骚动。大家都把目光投向老村长。新村长是全体村民投票选出来的,但他生意忙,很少在村里露面,顾不上大家的事儿。新村长不在,老村长就是主心骨,毕竟他曾是他们几十年的主心骨。呵呵,老村长没有意思地笑笑,对那人说:
“我说小兄弟,也吃了,也喝了,你就好好上路吧。再要钱,性质就变了啊,再说了,山里人哪有闲钱给你嘛,我说。”
“呵呵,”那人也像老村长那样没意思地笑笑,语重心长地说:“我说老村长啊,你老人家是当过多年村长的人啊,你给我说说,一家人的命重要,还是两百块钱重要?我说。”
“都重要,我说。”老村长说。
“只能选一样,我说。”那人说。
“命重要。我说。”老村长真的抬头想了想,严肃地回答。
“这就对了嘛,我说。”那人说。说完这话后,那人不再看老村长,也不看众人,他把两眼抬得很高,好像很傲慢,好像在看某个没意思的东西。老村长也把目光移向那里,众人都把目光移向那里。那里什么也没有。那是一道显眼的山梁,进村的必经之地。这驴人,真算是驴人呢,啥时候了,眼睛还这么不老实的。老村长心里这么说,嘴上没有这么说。嘴里说的是:你在看啥?那人目光仍落在原来的地方,嘴里说,我在看,当我看见警察时,在警察赶到村里的这段时间,我究竟可以做多少事儿。老村长说,呵呵,说笑哩,说笑哩,看你年纪挺小的,开的玩笑倒挺大的。警察平白无故跑这里干什么,员外村向来没坏人,警察都知道的。那人收回目光,笑说,这我也是知道的,员外村都是明白人,一村的明白人。
老村长伸出右手食指,在人群中点了二十五下,当即,二十五个老女人年轻女人,一伙儿转身往家急急惶惶地走,把二十五只花花绿绿肥肥瘦瘦的屁股,扔给留在现场的人。老村长的脸上看不出有什么变化,心里其实多少有些沮丧。他想起他当村长那会儿,社会刚活跃不久,外界到处传说,那些被称为“长毛”的混混祸乱村庄的故事,远近各村一夕数惊,人们惶惶不可终日,他把这些都当故事听了。他认为这些事要有,也只能出在别的村庄,员外村的男人在老辈子那里,都是以强悍闻名的,别说太平年月的几个混混子,就是兵荒马乱的年月,挎枪走马的强人都是绕道走的。有一天,还真来了八个流里流气的小伙子,骂骂咧咧,打打摔摔,要这要那的,老村长礼数尽到了,那伙人还没有罢休的意思,他唰地脸色一变,一声喝喊,全村几十个精壮小伙子手持棍棒、扁担,像疯狗一样围了上来。八个长毛哪见过这阵势,像疯狗那样没眉没眼地跳进了马莲河,让泥水呛了个半死。老村长命令一帮会水的小伙子跳入水中,将他们拽上来,教训一番,赶走了。看看现在,全村所有的青壮年都出门了,打工的打工,跑生意的跑生意,胡浪荡的胡浪荡,就这么一个不像男人的男人,愣是在这里说男人话,发男人狂。好一会儿没人说话,那人耐不住寂寞,他说:
“老村长啊,咱们说点啥吧,人生着嘴,是吃饭的,喝酒的,说话的,现在饭也吃了,酒也喝了,就剩下说话了。不说话,嘴闲着不好。”
“你少说了一样。”老村长说。
“哪样?”那人说。
“吃包子。”老村长认真地说。
“呵呵,看不出,老人家还有些意思呢。我是懂得的,吃包子太土了,这叫接吻。”那人对这个话头兴致很高。
“我们就叫吃包子。”老村长说。
“吃包子,吃包子,那就跟你叫吃包子吧。我这人很有民主意识的。”那人吧唧着嘴唇,酒劲渐渐发作的眼神腥腥的。
回家的女人前前后后都来了。她们格拐到老村长身前,摊开蜷在手心的纸币。老村长一一接过来,折叠整齐,手指头蘸上唾沫,哗哗数一遍,再蘸一次唾沫,又哗哗数一遍,顺手塞给那人,说:
“整五千,一分不少,你数数。”
那人把钱接过来,随手塞入怀中,笑说:
“你数过的,我就不数了。少一张,多一张的,无所谓,我这人不当把钱回事儿。”
“你还是数数吧,按规矩来,钱过手,当面清,按规矩来。”老村长说。
那人不情愿地摸出钱来,哗哗数一遍,塞回怀中,笑说:
“我说得没错吧。我知道你是实诚人,我看人走不了眼的,我相信你。”
“吃也吃了,喝也喝了,拿也拿了,你请走吧。”老村长说。
“咦,你这人,咦,你咋是这人?”那人牙痛似的,后退一步,指着老村长说,“你让我到哪里去,到处都泥汤泥水的,我咋走?你这人一大把年纪了,咋一点礼貌都不懂!再说,我事儿还没办完呢,天底下有没有赶客人走的道理?”
“还有啥事?”老村长说。
“你不是说吃包子吗?我正好也想吃了,多少天都没吃了,怪想的。”那人说。
“这可不行!看来,你不懂员外村的人,钱财舍得哩,命舍得哩,啥都舍得哩,女人是不能让外人欺负的。”老村长的脸色阴沉了,语调也阴沉了。
“我说这老人家咋是这人,明白了大半天,糊涂了一会儿。我这人心善,从来不为难人,也从来不做缺德事。我不会动大姑娘的,这样会害了人家一辈子。你给我找一个年轻媳妇就行了,我这人不是很讲究。只一晚上,我保证走。”那人说。
“这恐怕不行。员外村的年轻媳妇都是有主的。”老村长口气仍很决断,但似乎有些松动。
“嗨,你这人咋是这人!我都够让步了。年轻媳妇都是让人动过的女人了,一铁锨是动土,两铁锨还是动土,多我一铁锨有什么要紧?”那人对老村长的不明事理,神情言语间很是不满。他晃了晃手中的刀子。
老村长仰脸向天,攒起眉头,像他以前当村长决策什么重大问题时那样的神色。他看见太阳快要贴住山头了,昏黄的光晕洒在浑黄的泥地上,天地一派鬼魅般的迷蒙。他叹口气,偏过脸,对那人说:
“唉,你这人,碰上你这人,让我咋说你嘛,生生地为难人嘛。”
“就是的。我知道为难老人家了。可是,我也没办法,为难你是为难,为难我是为难,还是为难你划算些。人的命是不同的,我说。”
“噢么。”老村长仰天长叹一声,凄楚地说,“你看上谁了,你跟上走吧。”
那人的目光已经迷离了,他抬手揉揉眼睛,在人群中搜寻了一遍,回头说:“老人家,让我自己挑人,显得不懂礼数了,还是请你指定吧。我这人不讲究的,当然,年轻一些,漂亮一些,再好不过了。”
人群中不知谁喊了一声,让那人听见了,他诧然说:
“啊,抓阄?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太有才了耶!”随即,他有些觉悟,断然道:“不行,这样不行,要是抓到一个又老又丑的,咋办?还是由老村长指定吧。”
老村长无奈,伸出食指朝人群中一个年轻媳妇一点,说:“你先回家准备吧,随后我给你把人带来。”
那媳妇脸上羞了羞,没说话,回转身,扭扭摆摆地走了。那人很兴奋,他看中的正是这个媳妇,没想到老村长这么善解人意。
那媳妇走得没影了,那人和大家说着话,手脚却是不安分的样子,老村长知道他在想什么,便说:
“性急吃不了热豆腐。”
“噢么。”这么快,那人已学会了员外村的说话方式,而且,用得相当贴切。他的脸色在最后一抹夕阳的辉映下,显出了羞涩。老村长说,走吧。老村长在前面走,那人跟在身后,走路一跳一蹦一扭一歪的,从哪里看,都不像正经人。中老年妇女自回自家了,年轻媳妇和半大孩子跟在后面看热闹。孩子们什么时候都能找到玩头,他们像村里娶媳妇那样,新媳妇进村了,他们抢在迎亲队伍前面,猫下腰,两胯叉开,罗圈了腿,模仿唢呐手的姿势,把双手卷做唢呐样,一步一吹,喊道:
新媳妇,阿呕啊儿,
晚上睡觉搂个伢狗娃儿。
老村长笑,那人笑,新媳妇大概想起了当年过门时的甜蜜遭遇,也捂起嘴,嘿哧嘿哧笑。村子不大,一会儿就到了目的地,老村长回头看一眼,夕阳刚好坠入山涧,那人也回头看一眼,夕阳已经坠入山涧了。大门开着,老村长走在前面,那人紧跟在身后,那人身后那些看热闹的妇女孩子不再瞎闹了,隔了十几步远,停下脚步观望。老村长一脚跨入大门,那人身子一矬,却不见人影了,像一只蚂蚁,随便一粒泥土,都可藏住身子似的。大门口还是原来的大门口,地面上印在湿泥地上的脚印很清晰,有别人的,也有那人刚踩踏出来的。
“爹!”那媳妇从大门里闪出身子,羞羞地叫了一声。她是老村长的儿媳。
“打开吧。”老村长儿媳回身进了大门,呼啦,大门外空地上裂开一个口子,像人突然张开的嘴。印在地上的脚印,有的脚印被隔在裂口的那边,有的被隔在这边,还有一个脚印,从中间划开,一半在那边,一半在这边。大家围上来低头看,那人蜷缩在坑底,抬头往上惘惘地张望。坑大约有两米半深,肚子大,口沿儿小,没人帮助,靠自个儿,恐怕出不来。老村长儿媳害羞,早躲了。老村长装满一锅旱烟末,点着火,吧嗒吧嗒,欢欢地抽上了。他头朝下,向那人自负地笑,那人脸朝上,向老村长自惭地笑。孩子们围在坑口,朝里面看。坑口小,挤挤挨挨,叠罗汉似的,差点把谁挤下去。老村长眼睛一瞪,说:轮换着看,前面看过的,退到后面去!坑口的秩序严谨了,老村长蹲在坑边,低下头,对坑里说:
“怎么样,包子好吃不?”
“不好吃。堂堂员外村人,给人玩阴的。”那人说。
“就是的,丢老先人脸了。我没有别的办法。”老村长语气中弥散着掩饰不住的伤感。
“老人家,你放我走吧。我把你们的钱都退还了,饭钱酒钱都开了,我再也不敢来了。”那人央求说。
“嗨,这孩子说的什么话,路难走,天又黑了,你咋走?再说了,这个时候让客人上路,这不是显得员外村人不懂礼数嘛。既来之,则安之,今晚,你就安心住这里,明天一大早,你一定要走,不留你。”说完,老村长向大家挥挥手,说,“都回家去吧。”
老村长起身要走,那人急了,大喊道:
“大叔,请慢走,听我说!”
老村长转了半圈的身子又转回来,要走的人,刚走出两三步,停下,又返回来。那人说:
“大叔啊,我不是坏人,真的不是坏人。我是你儿子的朋友。最近,报纸一直报道国内许多村庄发生了恶性抢劫杀人案,他知道员外村青壮年男人都不在,不放心,委托我来看看。我就出了这个损招,想试试软硬。你们真厉害,我放心了,你的儿子也会安心的。这是我的名片,不信,你打电话问你儿子。”说着,那人扔上来一个纸片。老村长捡起纸片,递给在大门里面听动静的儿媳。一会儿,儿媳飞快地从大门里冲出来,羞红了脸,悄声说:
“爹,就是的。”
当夜,那人住在老村长家里。不过,老村长没有向他透露,大门里面还有一口陷坑,机关在内屋都可操控。家家户户都有,各家的孩子只知道门外的,不知道门里的。
这都是老村长一手设计的。
(责编:钱益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