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 帆
阅读了《北京爱情故事》、《第八日》这两篇小说,相信许多人会记住这个作者的名字——文珍。与那些金戈铁马、风起云涌的巨型历史景观迥异,这些小说回到了乏善可陈的小人物和日常生活。显然,小人物立足的狭小空间并未拘住作者。相反,风轻云淡的娓娓叙述之中,灰蒙蒙的日常生活渐渐如浮雕般地呈现出来。
《北京爱情故事》,一个俗气的标题。或许这即是表明,作者不惮于和俗气的生活迎面相逢。开始时人们多半会觉得,庸常的日子与波澜不惊的风格彼此相宜。小说的前半部分,一种若有若无的爱意开始在报社的办公室和楼道中飘拂,某些小小的内心涡流盘旋在两人之间。小说时常不知不觉地锁定“他”的视角。这是一个自卑的、乏味的、寂寞而默然的小男人。他悄悄地过单调的日子,唯一的出格之举恐怕就是来到走廊上吸一支烟。然而,他奇怪地、同时也是无声地被“她”所吸引——另一个默然而寂寞的小女人。相当长的时间,他们之间并没有情炽如火的大胆表白,雪片般的情书,或者花前月下的卿卿我我。这种爱意仅仅利用各种小道具——例如兰花、栗子、影碟和CD、葡萄、MSN、雨伞,如此等等——伸出触角畏葸地试探,欲言又止,进一步退两步。有那么一些日子,两人一起乘坐地铁回家,这即是空前的突破。不幸的是,他们第一次共同进入电影院的时候撞见了同事,流言即刻冲垮了他们弱不禁风的交往。尽管两人的故事似乎久久地徘徊在原地,踯躅不前;然而,悲情的意味愈来愈浓,主人公终于无声地陷入了凄苦的绝望。可以看出,作者擅长不动声色地搜集某种心情,积存某种气氛,挑动一连串令人伤怀的小感觉,从浅浅的暧昧之中搅出阵阵“才下眉头,却上心头”之感。《北京爱情故事》并没有多少揪心的悬念和火爆场面,令人难忘的是某些时隐时现的动人意象,例如,“……之前一把浓密如海藻的长发突然剪作极短,衬托着瘦削的面庞,穿一件带帽子的黑色风衣,牛仔裤,双手插在裤袋里,从背后看上去很像一个未发育成熟的男孩。楼前街道边的玉兰花开了,一只白鸟以极其优美的姿态掠过其间。她就站在那花鸟之下,却是一个格格不入的影只形单。”或者,“……她什么都没说他却已经都明白了。黑暗里只觉自己慢慢面红耳赤,整个人一寸一寸,着了火又渐渐化成灰,一时灼热,又一阵冰凉。”
他们的故事顺流而下,貌似线性的平铺直叙。事实上,作者对于时间的处理相当考究。“后来也没有发生什么,就又到了春天”,然后四月、五月、六月——暗中加紧的叙述节拍仿佛表明了内心渴望的升级。当然,小说的叙述并不打算游离那个小男人的视角。那个小女人家凌乱的客厅以及“高大魁梧、脸色红润”的丈夫仅仅是一些零碎的表象。这个小男人不想也没有能力过问幕后发生了什么。如果说,线性的平铺直叙并未带来单调之感,那么,小说的叙述语言功不可没。小说的叙述风格完全是松散的口语,但许多句式却埋伏了精致的推敲和控制,节奏灵活多变。炫目的华美可能先声夺人,而这种语言内敛了某种难以言说的气韵。
精致、气韵、多变的句式以及各种闪烁的小感觉——如果没有大开大阖的情节,这一切能多大程度地维持不竭的叙述动力?《第八日》肯定再度遇到了这个问题。仍然只有一个视角,仍然是一大堆琐碎的杯水微澜。《第八日》的主人公顾采采是一个面目平庸的银行职员,一个抑郁的失眠患者,同时还患有轻度的自闭症。表面上,她没有什么什么理由抱怨生活——除了刻板一些。对于那些挣扎在贫困线的底层说来,大学学历和银行职员的位置犹如遥不可及的奢想。然而,这是一个敏感而又纤弱的性格。她的少言寡语暗示了对于世界的恐惧。每一次轻微的冲撞总是导致顾采采再度收缩自己。周围的生活愈来愈现代,同时又日益粗糙、逼仄,顾采采的性格注定要不断地受伤。她的全部努力只能是争取一个私人空间——躲避是唯一的选择。可怕的是,这个空间护佑不了她的内心。顾采采无法消化成长之中遭遇的各种挫折和委曲。无论是父母的粗暴、语文教师的虚伪、集体宿舍之中的诸多尴尬还是乏味至极的财务工作、无疾而终的暗恋,这一切如同斑驳的阴影重重叠叠地烙印于内心,日积月累,持续地发酵,并且在某一天轰然突破了精神阈限,顾采采崩溃了——愈演愈烈的失眠毋宁说是彻底崩溃的症状。即使神通广大如同上帝,创世纪的工作也只能持续六天——顾采采却接连七天睡不着。她坠入了绝境。
如同《北京爱情故事》,《第八日》仍然将一个平庸者的琐碎生活叙述得津津有味。作者擅长于在日常情景的表象之下察觉一波三折的内心起伏,许多片断相当精彩,例如顾采采与许德生之间不是故事的故事,不是伤害的伤害。《第八日》仍然没有一个别出心裁的结构,顾采采的成长经历即是小说的叙述秩序。按部就班的叙述多少表明,毫无戏剧性的生活无法造就情节的波澜。什么提供了叙述的燃料?自始至终,人们没有发现故事的衰竭迹象。作者表示,后半部的写作已经接近于勉为其难——几乎每个字“都在刀尖上漫游”。然而,人们的阅读经验似乎相反:后半部分似乎更为流畅。人物性格定型之后,情节的运行拥有了某种势能。这里可以套用教科书上的一句老话:决定命运的是性格本身。可能看出,顾采采的弱势性格产生的动作性相当有限。无法找到外部情节的聚焦点,《第八日》的叙述不得不转向内部,转向心理。剧情上演了三分之一左右,顾采采的少年密友苗辛辛隆重出场,并且成了她再三倾诉的对象。她的委屈、愤懑或者埋怨无不收回到了与辛辛的想象性对话。叙述之中,这种想象性对话犹如不断回旋的主题曲再三重现。由于这种回旋的主题曲承担了如此重要的结构功能,以至形式的均衡感遭到了某种破坏——小说的前半部分不存在一个类似的支撑点;同时,可以视为序幕的中关村繁忙景象与小说的内心视角多少有些脱节。
《第八日》的结尾令人击节——顾采采在过山车上睡着了。我相信许多人的想象之中,顾采采的唯一结局是自杀。在疾速翻转的过山车上睡着了,这近乎神来之笔。这种结尾既是情节的呼应,又富于象征意味:顾采采终于和这个忙碌紧张的世界分道扬镳了。迄今为止,自杀因为文学的滥用已经司空见惯,甚至成为打发人物出局的一个廉价出口。“睡着了”既令人意外又恰到好处。《北京爱情故事》的结尾是动人的一幕。车站通常是恋人分别或者重聚的场所,作者不露声色地揭示出人物的内心波澜,丝丝入扣。尽管如此,最后一笔欧亨利式的巧妙多少有些矫揉造作。相对地说,《第八日》的结尾获得了自然与巧妙之间的平衡。
这个小辑之中,作者发表了两篇小说。我愿意坦率地说出自己的观感:《北京爱情故事》既迷离凄婉又匀称纯净,如同一曲忧伤的小提琴独奏;《第八日》次之,尽管完成这篇小说的难度较大。当然,两篇小说均展现了作者的不凡才华——这无疑是最重要的。
(责编:吴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