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也不是什么特别日子,只不过是2006年12月27日。
早上七点五十五分。
圣诞节过去两天了,中关村家乐福门口还立着一棵饰物已七零八落的塑料圣诞树,人大出版社门口却早已拉起欢庆元旦的红条幅。在塑料圣诞树和红条幅之间,有一种自相矛盾而虚幻的节日气氛存在;但不管怎样,这一天都仍旧只是12月底一个最寻常不过的星期二,天气是这个季节最常见的晴朗大风兼多云,气温-5℃到6℃,不太暖也不太冷,作为冬天,正合适。
一大早大街上的行人已不算太少。他们用各种织物层层武装起自己,外面再用大衣将身体密不透风地裹实,如一尾尾臃肿的鱼在大风与落叶里顶风前进。如果把这瞬间录下来并放慢几拍,整个场景其实很像一出现代默剧:人人都保持微微前倾又不断前进的姿态,所有大衣不是灰便是黑,行进的快慢速度也相仿佛;失去形状的太阳在灰白云层后静静发出冰冷的微光,如结冰凝住了的一摊鸡蛋黄,又像一团正在融化的冰淇淋,正好可以当做一幅抽象主义的背景画。
早上七点五十五分。
上班的正在上班途中。上学的正在上学路上。中关村此时正堵得厉害,十辆通往四面八方的公共汽车都被堵在了这同一个逼仄的路口,足足过了十分钟才终于一辆接着一辆,鱼贯而过。所有的公交车上都挤满了人,不同的线路承载着不同的人群,或坐或站的人们又各怀着不同的心事和目的地。比如站在黄色运通110路门口位置的,就是个穿黑西装的男人,他在中科院上班,每天早上九点以前必须赶到单位,从海淀上车,到南泥沟河站下车刚好十站。这五六公里路程在北京通常要行驶三十分钟以上,若是周一早上时间还要延长一倍。此时他正在人群中央艰难地掏出新买的MOTO手机,嘟哝道:他妈的,又要迟到。而坐在红色726上靠近车门的座位的,则是一个穿黄色长款羽绒服的年轻女子,她早上起床晚了,出门又出得太急,正利用停车空当从手袋里掏出一面小镜子,对着镜子补涂唇膏。就在这顷刻之间车子启动起来,新买的兰寇在她左颊拖出一道长长的红色印迹,差点摁作两截。她不禁心里暗骂:天杀的红绿灯。天杀的堵车。天杀的堵车所以每天上班必然地迟到。天杀的奥运会。天杀的因为奥运会永远在修路的中关村。
早上七点五十五分。
那一瞬的情形多么壮观。几乎是在同一刻,次第排开的全部公交车一个接一个启动静默已久的发动机,一齐发出巨大的轰鸣声,再一个接一个地次第开动,看似严守秩序实则骚动不安地:如果车也有生命,那么此刻必然所有的底座和轮胎都在紧张地微微喘息,唯恐起跑后迟了半步,不得不再等下一个漫长无际的红绿灯。车上的乘客也都提心吊胆脖子伸得如鸭鹅般长,确保车一路畅行安全通过,才一个个重新把头缩回来,悬着的心再好好搁回原处。万一车刚好差了一步,自己所在的车刚好被拦截在马路这头,车上众人便再度全体陷入无政府主义的焦虑,骂娘的继续骂娘,看手机的继续看手机,没涂完口红的用湿巾小心摁掉印迹,继续补妆——没关系,反正一个两个三个十分钟迟早会过去;反正总不能在这个路口呆一世:走运的总能赶到,不走运的总会迟到;反正每一天都如此,每一天都熙熙攘攘兵荒马乱锣鼓喧天像到了世界末日但每一天都并不是。不管是热火朝天的,还是艰难度日的。生活永在继续。
早上七点五十五分。
银行职员顾采采此时正好端端地躺在蓝龙大厦B座604房间的床上。昏暗光线中只见床边茶几堆满凌乱不堪的什物:用过的脏纸巾、揉成一小团的废面膜、大半碗年深日久的泡面、奥利奥饼干的空袋子、几根用途不明的白棉签。
如果打开窗,从这张床上就可以听到离此不远的中关村大街的车水马龙声。隐隐约约有喇叭声,不知哪路公交车正唱歌似的报站:“车上人多,请需要下车的乘客换到门口准备下车。”又有莫名其妙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的音乐声,好像有人一大早就在大风里断断续续地放着流行歌。但只要关上那唯一的一扇窗,又拉上窗帘,所有这些远远近近的动静光线便都被隔绝在外,管太阳自顾自地从东边升起,他们自唱他们的歌,自按他们的喇叭,自进他们的站——这一切都与当下的顾采采没有半点相干。
而此时顾采采正在对自己自言自语道:“从上周二开始,那么你已整整一个星期没有睡着过一分钟。现在又已经是第八天早上的七点五十五分。”她顿时感觉头痛欲裂,翻了一个身,又感到皮肤底下所有鸽子一样细小脆弱的骨骼也正慢慢四分五裂开来。
她不禁双手交叉紧紧抱住自己的肩。生怕一个不小心,胸口就当真四分五裂,裂开来之后,却又不知里面究竟会滚出来什么:
是疲惫不堪的一周工作日志,是颠沛流离的若干寂寞辰光,是支离破碎的一颗心,又抑或是,无数辆轰隆隆辗过胸膛的,过山车。
到12月26日也就是到昨天为止,整整失眠六天之后,顾采采的生活还一直沿着固定轨道继续。
而所谓沿着固定轨道继续,意即继续在西直门某家商业银行上班:从她大学毕业之后整整五年之内一直如此,如无意外,大概还会一直这样继续下去。往后五十年的事情,最多不过是从一家银行跳到另一家银行,数更多钞票办理更多信用卡或者是统计更多会计报表——期间可能发生的差别不过就是这样大,又是这么多。这样年纪轻轻便可以预见自己的未来或许荒谬而可悲,但是顾采采闭上眼,便见着。
一千一万次料想过这事情,但再次想到仍厌倦万分。
她最初的一年实习期一直站柜台,书面全称是柜台营业业务,说白了就是数钱、验钞、拉开抽屉找零头,只要不数错钱又懂看验钞机就可以。但这么简单的事情顾采采做起来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好几回她都梦见点错钱又梦见自己失足跌进了一个巨大的钱堆:周围都是面额票值不同的硬币纸币,硬币亮闪闪,纸币软塌塌;钱上又满是各种大大小小的虫子在爬,仔细一看这些虫子全都长了人的脸,有的哭有的笑有的在抱怨,其中好几张就是白天她刚接待过的客户的脸。一待看清她便忍不住毛骨悚然地大声尖叫,从梦中陡然惊醒过来。
那时她便像现在这样,双手交叉胸前紧紧抱住肩,汗情不自禁流了一背一身。她以为那已经算得上是噩梦但谁料得到那只是开始。
一年后顾采采终于结束实习,被调进信用卡部成了正式业务员。她刚开始还颇觉正名之喜,但很快便沮丧地发觉自己能力缺无——至少当一名信用卡业务员她能力缺无。业绩最差时一个月只办理了十几张卡,天天被主管领导指着鼻子骂,终于骂得她走投无路,路上碰见熟人都忍不住开口:“要不要办信用卡?我们行现在对新开户客户政策真的很优惠。”熟人通常都会礼貌地停下来听她说完,可惜他们都“不巧早已办了别家银行的卡”,只好“以后有需要再联系”。顾采采明知道再联系就是从此不必联系的意思,很想厚着脸皮说“多办几张其实也无所谓,人家发达国家的人最少同时有四五张卡”,又想说“拜托先办一张看看,最多过阵子我再悄悄给你销户,就当帮我忙吧,接连几个月完不成任务,我只怕要被炒鱿鱼”。但结果最终她什么也没说出口,只比熟人更抱歉心虚地笑:“没关系没关系。最近过得怎么样?”“好得很好得很。哈哈哈。”
哈哈哈。心底纵使失望万分一盆冷水彻头彻尾浇透仍然要硬撑着寒暄下去,以证明自己并非彻头彻尾的市侩之徒。
因此不管顾采采怎样努力,她和其他的业务员相比仍然很失败:作为一个金融产品推销商她不肯说假话,作为一个信用卡部业务员而言她的业绩太少积极性太低,而作为一个社会人而言她则是彻头彻尾的青苹果。她大概属于那种永远成熟不了的品种,青涩到生计攸关的事情她都没有办法厚着脸皮死缠烂打。主管领导骂了又骂,实在骂不动了就向上面打报告,不久再高一级的领导便直接发函调她去会计部当了一名会计——普通会计工资待遇比信用卡部只低不高,尤其她这种从来没考过会计资格证的半路和尚——而工作内容则苦累加倍,真正上手总要熬很长一段时间。但她一开始却很高兴,以为终于得着她一直想要的宁静空间,不再有业绩压力又从此不必担心被骂。
但结果这宁静空间的存在,只不过让她静到足以看清那些永远纷繁错乱的账目。
真当了会计,才发现大学最害怕的会计课其实只是小儿科。真正可怕的,还是会计报表里那些单调乏味、一格格相差无几的数字排列组合,若小数点不小心点错一位,或者1看成7,就随时可能会有人为这谬误倾家荡产,又随时可能会有人因为这谬误引咎辞职。责任何其重大,顾采采不得不每张报表都看了又看看到眩晕接近于盲——万一是她顾采采的错,查出来谁又会为了她的错误最终买单呢——如此说来,她竟然不过只是从一个陷阱重新跳进另一个陷阱,从一个噩梦走进另一个噩梦。
而这回的噩梦则时常都和数字有关。
顾采采当了会计之后,时常都梦见一大堆冷冰冰的数字,数字后面则全都是人。影影绰绰晃动的,面目模糊不辨男女的,隐身人。每一个隐身人都会无声地竖起手指摇晃着,步步紧逼地向她提问:小数点后面到底精确到几位数目?这笔账后面是三个零还是两个零?一笔进账和另一笔出账之间,又如何巧妙地互相冲对?总是做这样的梦,她难免神经高度紧张,一天比一天更沉默。一名普通的会计一辈子需要接触的数字虽然不比一位伟大的数学家更复杂,却有可能更多更紧张,看久了便整张脸发青发木,坐长了不动肩胛骨又僵硬凸出。一天班上下来,浑身都像要散架。而她朝九晚六的职员生涯除疲倦之外却时时还有其他让人难以忍受的因素:
譬如说,搬家。失恋。失眠。
在平常人想法里失眠或者和牙痛差不太多,是病又不是病。
用科学术语来解释,失眠不过是一种最常见的睡眠紊乱,一种持续相当长时间的睡眠质或量令人不满意的状况,常表现为难以入眠、不能入睡、维持睡眠困难、过早或间歇性醒来而导致的睡眠不足。
报上又说:社会在发展,生活节奏越来越快,失眠症的发生率便逐年上升。
由此可见失眠也没什么。失眠也只不过世界上近30%的成人每天都不断体验的,司空见惯的事。偶尔失眠的顾采采并不是全世界唯一不快乐的个体,当然也绝不是全北京唯一沉闷无趣的个案;同一座城里至少可以找到三千万个和她一模一样的社会人,甚至在她那家银行就有数不清的赵钱孙李,每天都要加班每天都会堵车每天都可能因为算错账被扣发十天半月工资甚至直接被开掉。在庞大社会里绝大多数人都是微不足道的螺丝钉,又何况是在北京:在这样一个伟大共和国的首都,固定和流动人口加起来超过一千三百万,上路机动车辆总数又差不多达到两百六十万辆。是这样一个硕大无朋尾大不掉的大得可怕的城市,一个人站在人流车辆密密如织之间,才会显得如此虫豸蚂蚁般渺小、卑微、脆弱以至不堪一击的地步。而一个人想要完全保全一个人的独立和尊严才会这样艰难,偶尔一两天睡不着觉一点都不奇怪。
但是如果失眠三天。四天。整整一星期。
顾采采在失眠的第八天终于崩溃,闹钟早上七点钟准时在耳边响起,但她伸手按掉,继续无声无息地躺下去。再继续躺上十五分钟。一个小时。整整一上午。
此时她仍躺在床上徒劳无功地闭着眼,因为用力闭眼闭太久,她眼皮极度疲惫痛楚,好像眨一眨就要脱落。室内空气干燥,她又情不自禁地张大嘴喘气:这情形和街上众人不同,却也像极了鱼,一尾在水中即将缺氧窒息的鱼。她试着想象此时堵车正堵得无望的中关村,自己不必身体扭曲地挤在满是汗味体臭的公交车上,而能躺在干净被褥里面是何其幸运,如此幸运,何以自己还不能够立刻睡去,沉沉坠入象征永恒幸福的黑甜乡。事到如今还有什么比一场昏天黑地的大睡更能安抚她焦虑不堪的心情呢——什么金钱、名利、业绩在她看来件件如同草芥。但她此时却不得不、天长地久地清醒下去。
一个人太清醒了怎会是好事。在所有人都闭眼的时候又怎可不闭眼。
因为清醒的时候总较昏睡的时间为多,清醒过度的顾采采非常悲哀。为了抑止悲哀她似乎永远都在用力噬咬什么,咬完手指就开始咬下唇。咬到手指下唇都出血了还在咬。甚至一个人躺在被窝里她还在细细地咬,仿佛非如此暴虐自残不得以作为某种宣泄。但谁也不知她到底需要宣泄些什么。
或许事关清醒之苦,总这般盲目、尖锐且疼痛难耐。
顾采采从小便不耐烦家中那些来来去去的亲戚,不耐烦听那些客套话也不耐烦随众人一起敷衍。小学时她伯母几乎从不给她家送礼,一次例外带过来一大袋熟烂的芒果,妈妈笑吟吟地满口称谢,顾采采最爱吃芒果,拿过去检视一番却忍不住开口:“可是这些芒果全都不能吃了。”她清楚记得那天伯母难看之极的脸色。不久父母有事把她寄在伯母家,两天之内她无缘无故被鞭笞三次。伯母边打边说:“顾采采你敢和你爸妈说一个字。你试试。”事后她果然没有说一个字。并不是因为怕,只是想不起来。回家后却无端被父母教训了一顿,原因是伯母说她不乖,偷了她放在桌上的零钱——还说“一点小钱其实也没什么,但三岁看老小时偷针大了便偷金”。——她辩解也没有用,越辩解越打得厉害。她捂脸看着气急败坏的父母,从此便不信言语:关于言语是毁谤是倾诉抑或是告解。言语只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不可相信又不值得相信的无用事物。
她从此一直都不太肯和别人解释自己的处境。很多事情只要自己知道就好。解释那么多其实很累。
与言语相仿佛,她亦同样不太肯相信文字。
文字可以通也可以不通可以华美也可以粗鄙,但最终离写作者的本质则可以南辕北辙。她从小到大第一个崇拜的人,便是她的初中语文教师兼班主任,据说他文章写得很漂亮且经常见载于县里晚报,她当时正是爱做梦的年纪,课后总去他办公室请教问题。他回答得再语焉不详,她也深深地崇拜他:因他上课之外还笔耕不辍,因他总在办公室桌上放一摞细红格白纸写一些好看的字,因他言语不多所以她分外相信他懂得。这样语文教师终于渐渐成为照亮她惨绿少年时代唯一明亮的光,她甚至傻傻地立志以后要和他一样当作家——她那时以为在晚报偶尔发发豆腐块就好算作家。
但有一次语文教师布置作业时,突然把“干涸”的“涸”念成“固”。顾采采前不久刚为这个字查过字典,一开始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再看看周围同学都面无表情继续记笔记,就很热心地举了手:“教师你刚才念错一个字。”四周一片死寂,老师似笑非笑没开口,她怔怔站在那里不知所措,直到他重新发了话:“我是老师我当然知道是涸而不是固,刚才只是试试同学们到底熟不熟悉这个字。”停一停又说:“有多少同学知道这个字念干涸而不念干固?顾采采同学非常值得表扬,请大家鼓掌!”其他同学才忽然间醒过来似的,零零星星响起了几片掌声。
顾采采平生第一次站在掌声中央,但觉受宠若惊,满脸通红。一星期之后便是家长会,她满心以为语文教师会在她父母面前多说几句美言,兴冲冲到家却被爸爸劈头盖脸地扇了一耳光:“让你爱表现让你自作聪明让你好为人师!让你不懂事乱说话给家里人丢脸!”
仍然是手捂着脸保持同一个姿势很久。顾采采静静地望着父母不肯说一个字。
她从此再也写不好作文。一打开作文簿,那被打过一记耳光的面颊便隐隐作痛;看到语文教师又连忙低头走开——明明她并没有错,不知何故低头的竟然是她——但自此顾采采学会缄默的价值,不想看见的,又好像再也看不见。
而再长大一点后,这性情便发展到几乎做任何事都无法全力投入:学习、工作甚至恋爱。她总无法真正相信她所看见的,听见的,被刻意宣传的,被极力灌输的。所有白纸黑字书写好的一切她都怀疑:政治、理想、爱情。或者她想的东西并没有那么深刻,她只是听见有人夸自己会穿衣便说:“但我是今天早上没有时间试胡乱搭配的。”听见有人恭维另一个人又忍不住想:“他是骗你的呀你看他脸上明明写着不屑。”而归根溯源她为什么会进入银行,或者也与没办法真正相信有关。她的文字细腻宛转但绝非高考作文需要的类型,又鉴于对任何人与事本质的疑惑,顾采采无法使得自己发表热情空洞的长篇大论,通篇只是写:也许……或者……大概……可能……但愿……观点非常地微细,模糊,不确定,连自己都无法说服自己。大概她更适合去当一个负责任的科学研究者,而不是一个金钱信仰坚定兼头脑灵活的银行职员,但最终因为作文丢分,她高考失手,只被第二志愿,北京某大学的金融系录取。
她明明不擅长和人群打交道,却偏偏注定要读以理性人的理性行为为研究对象的金融。这件事本身就像一个恶意为之的笑话但她还不得不把这笑话好好地演绎下去。
这金融系的第二志愿其实是父母作主替她填的。她当时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考不上华南农业大学植物系:植物大概是顾采采唯一感兴趣的具象——因为大部分植物都形态美丽,又都沉默高贵,并且扎根大地。可以想象一棵植物对这个世界的看法一定非常切合实际——所有的想法都通过枝叶茎干实际表露出来,好是好,坏是坏,肥沃就是肥沃,贫瘠就是贫瘠,有阳光就是有阳光,有虫害就是有虫害。一片落叶足以泄漏一棵树的真实门纲目科,一朵玫瑰又绝不会乔装打扮成一棵向日葵的模样。此外研究植物学并不像研究动物学般残忍,必然涉及流血、解剖和死亡,又是一门坚忍细致非常需要耐心的科学。如是种种,顾采采几乎从高中选择理科后就开始想象自己将来会成为一名寡言实干的植物学家;但命中注定她希望落了空。她没有那种命。
顾采采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便对自己说:学植物也不一定比学金融更好更开心。人生一世,草木一秋,长长短短,好好坏坏,又有什么关系呢。她还记得自己当时在日记本里记了这么几句,十足孩子气地故作哀伤,但多少也反映了一点彼时心境。也应景似的流了几行泪,实际并没有多少真正的悲切。更多的,却是仿佛事不关己的隔阂,以及身不由己的,面对命运安排的无奈。四年大学生涯,她从没拿过奖学金,每个学期都补考,连以前擅长的数学都三次不及格。但她毕业后照样拿着金融文凭和所有同学一起去银行应聘。她想谋生而已,做什么又不是做。
或者她唯一不够清醒认识的,是把学金融和做金融当成了一回事。
学金融研究的还只不过只是书本上的理性人,在银行打交道的却是活生生精明犀利的客户。学金融的时候从来不必和现实的钱打交道只需想象抽象意义上的钱,而工作后接触的,很长一段时间每天经手的,都是各种面额各种颜色的真假钞票。
五年内顾采采亲眼看到多少小客户凭借在银行认识的熟人以债抵资借了一大笔贷款,在买空卖空之间闪转腾挪几次,转眼间便成了挥金如土的大客户;多少笔大额贷款放出去两三年便成了永远颗粒无收的坏账,当年发放坏账的客户经理却仍然靠着后台稳步高升;多少普通人失业或者生病还不起信用卡里的些小金额,便宣告个人信用破产,而多少来历不明的黑钱,却被专业人士以专业手段洗得比雪更白,比红十字会捐款更干净。她看到在这诱惑巨大的世界有无数人需要借助银行实现自己的欲望而银行本身的欲壑又需要无数人和资金来填充。诸如此类看了足足五年之后,她偶尔碰到钱包里的钱都会神经质地去洗手。很长一段时间几乎失去对金钱的任何欲望。
但她最害怕的,还不是点钞票,不是数字隐形人,不是信用卡不是坏账不是洗黑钱而是人。不止是客户、上司、父母、永远在闲言碎语的同事,还有别的人,数不清的人。她都怕。
她害怕人群制造的一切声音、光线和气味。在人群里她只觉自己年复一年地被湮没,缓慢沉入万事万物造成的流沙之中,乃至于一天天被吞噬得尸骨无存,消失无踪。
而很长一段时间里,她甚至为此睡眠缺失。
事情从她五年前毕业离开学校开始,从顾采采在这偌大世界上展开漫长无边的安身立命之旅开始,或者更早一些,从大学时代的集体宿舍生涯便已经开始。事关声音、光线、气味和人群。不知为何,这一路跌跌撞撞,且行且止,总不平安。
很难再找到一个比集体宿舍更谋杀个性的地方;而她读大学那时,还六个女生同一间宿舍。六个性情爱好截然不同的女孩同时被集中在一个狭小的房间被迫朝夕相对四年,想想便是残忍的事。吃饭、睡觉、看书、谈恋爱、分手都被迫在他人的目光中进行,转一个身都会把东西从别人桌上碰落,不小心掉一块香蕉皮就有可能绊倒旁人,一个人泡方便面其余五个人的衣服全体沾上那味精气。就是那样的狭窄、逼仄、拥挤不堪,如果紧闭门窗,不到二十平米的鸽子笼就会瞬间充斥六个人各自不同的体味和香水味,又遍布六个人同时制造出的噪音和各种光线。
很久很久以后,顾采采回想那挤迫的情形,还禁不住要打冷战。
而她本人所占据的空间,其实多么狭小,为何还总是无法保全。
她的书和什物总小心翼翼地收起来从不越界:行李高高放在柜顶,不穿的过季鞋子则好好放入鞋盒塞进床下,又在自己床边挂了蚊帐拉了深色床帘,但愿以重重布幔人为隔绝出一块独立空间:在这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鸽子笼里,她以为自己可以自由自在地换衣服、睡觉、听歌、看书或者抱着膝盖发呆。
但如果有一个在宿舍就永远在煲电话粥的。如果有一个自从上大学后就没有停止过换男朋友的。如果有一个总在下载最新恐怖片和最in流行歌的。如果有个整天闷头刻苦关灯后还要继续开应急灯读GRE和托福的。如果有个天天忙于上BBS与QQ和网友大聊其天的,那么剩下唯一一个,性格软弱又退无可退的,就只可能是她顾采采。
比如有一天,那个爱换男朋友的在电话里和她的某一任吵架,言词刻薄,大约电话那端也是毫厘不让,她最终发了怒便开始用力拍桌子,大哭,并伸手把桌上一切东西横扫到地上。桌上不止有她一个人的东西,还有顾采采的书、脸盆和刚收进来的好几只塑料衣架。七宗罪一曰愤怒;站在一旁的顾采采眼睁睁地看她犯了罪,却一言不发自顾自低头涨红了脸。
又有一次,她发现自己搁在抽屉里的银项链不翼而飞,很快又有别的舍友陆续宣称自己掉了东西,宿舍里一时间人人自危。几个月后终于一日,从一个女生的床底下翻出了好些赃物,其中赫然便有顾采采的银链。那女生不是别人,就是那个爱和网友聊天的女生。但那女生交代原因却非常之理直气壮:“我只是想暂时借用。”“我想去外地见个网友,缺一笔路费。”“谁让你们的东西总是不收好放好,总让我看得见?”
顾采采忍耐惯了,此时也忍不住说:“可我的项链明明收在抽屉里。各人的东西也都好好放在自己的地方。”
其他人却早就不耐,当即有人甩手给了她一耳光。是那个爱看恐怖片的:“你嘴硬?你还敢嘴硬!?”
很久以后顾采采都记得集体审贼的那日,是个隆冬,黄昏将尽未尽,窗外风声沥沥,颇有肃杀之意。所有人都表情木然或坐或站在各个角落,而那女生被打了一记耳光之后便安静下来,低头站在宿舍中央,头顶日光灯的光线打下来照得她面如宣纸般惨白。如是双方对峙良久,那女孩突然崩溃地扑通一声跪在粗硬的水泥地上,泣不成声地央求大家高抬贵手,千万不要声张出去,这戏剧性的一幕把众人都吓了一跳,原来她只是色厉内荏。连那个气势汹汹的女生也被唬住了,好几十秒没人开口,顾采采好容易反应过来,急急走过去把那个长跪不起的女生用力拉起:“你在做什么?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又气又急,几乎要掉眼泪。而那女生的身体早已哭得瘫软如泥,身体重得几乎拉不动,沉重如此事本身,荒谬又如此事结局。
这结局便是:这事终于不知被谁传了出去,校方找那女生问过一次话,然后从某天开始,她就突然从其余五个人的生活中彻底消失。有人说她真去外地见网友了,又有人说她向校方申请了自动退学。各种说法都有,一直也没人有兴趣证实这些传闻的真实性。久而久之这事再无人提及,那女生便也就好像从来不曾存在过。顾采采对这事情的发生结束,一想起就觉莫名其妙的凄惨和不堪。但无论如何这是集体宿舍,诸如此类彼此冒犯相互吞噬的事情,总不断发生。她人缘尚可,从不招惹是非,也许只不过因为懂得忍耐。
而各种细小的龃龉对她而言都在其次,宿舍生涯最让人恐惧的,还是总不能想睡便睡。
那时宿舍到了十二点钟之后就断电。断电后除了用应急灯看书之外,什么事都做不了。但顾采采很多夜里十二点钟之后并没有睡着,也从来没有买过应急灯。她只是万般渴睡而不得。她对熄灯睡觉后舍友的应急灯光、鼾声、耳语声、音箱音乐声,从来都缺乏足够的抵挡力。买来眼罩和防噪音耳塞也都没有用,最后严重到只有把头蒙在被窝里才能够睡着,若时值夏日,蒙头闷热非常。这样她便时常辗转半夜,无法入睡。
在集体宿舍里失眠是如此可怖的经验,比什么恐怖片都更孤绝,更无助。空气里都是飘浮膨胀放大的睡意但她却沾染不到半点,一个人躺在黑暗的床帘里,沉默隐忍良久,而对周围一点一滴的细碎动静,却非常之澄明洞悉。
(好亮,对面的孟珊珊又开应急灯看书,灯光足足有六十瓦。)(住她上面的肖小燕又在床上听随声听,拜托她能不能买个质量好点的耳塞,声音漏得厉害。)(上铺杜菲菲的老乡又过来了,广东人老乡最多。两人一起躺床上小声讲潮汕话。小声讲,大声笑,笑得整个床板都在晃。)(黑暗里突然传来一阵浓郁的香水味。宋妙香又晚归,她这次的男朋友是哪个学院的?)
熄灯之后总是要过很久很久,其余四个人的动静才渐渐平复下来,如潮如海的平静呼吸声此起彼伏地响起,偶尔还有人翻身,磨牙,说梦话。
必然要等所有人都睡着之后,顾采采才能够缓慢地、孤单地入睡。有时候大家都睡着很久她仍然醒着。
“那些夜里睡不着,我总是反复想到你,辛辛。”
“辛辛,关于你的回忆,总和福建小镇的青葱往事有关。而追忆的结果往往过分美丽,却又极之,痛楚难当。”
辛辛姓苗,和顾采采年岁相当。她10月出生,而顾采采11月。
顾采采和辛辛从高中开始便是邻居,又是同学,很快就成了最要好的朋友。她们年岁相当,辛辛又生得美,顾采采最初和她站在一起,时常都自惭形秽。而辛辛对她却很友善,从家里带来吃食每每分她一半,上学放学总拉她一路走,沿途偷摘芒果、荔枝、石榴、杨桃和莲雾,又一起被看果园的大狗追,边跑边笑几乎岔气。辛辛身上有一种特有的不驯不顺之气让顾采采着迷,和她一起,她常常以为自己做什么都是可以的。
两个人最隐秘的天堂,便是镇子尽头一棵巨大无比的凤凰树。在小镇最热的那些日子里,两个女孩时常爬上去,肩并肩坐在大树的枝杈上谈天。小镇附近一带临海,春夏之交气候尤其宜人,一树艳丽如火的红花掩映在形如碎羽的绿叶间,到了傍晚,海边的晚霞又绚丽到了壮美的地步。两个十五六岁的女孩高高坐在枝杈上,一阵略带腥味的海风吹过,花和落叶就雨一样沙沙落过她们裸露的小麦色的胳膊和小腿。
那些在凤凰树上一起共度的岁月,顾采采不知辛辛怎样想,但她自己却非常非常地快乐,前所未有后无来者地,时常快乐到想要流泪的地步。是否她当时就已经先知先觉,觉得这样的情景过分温柔:太温柔了,以后便必然不会再有。
辛辛成绩不好,总名列班上倒数。而顾采采则一直位于全年级的前十名。成绩差距丝毫没有影响两人交往,唯一的障碍只来自班主任。若他在家长会上告状说她和辛辛一起,下午还一起逃课爬树,回家后顾采采总免不了一顿好打。她父亲性情十分暴躁,女儿高中了还仍是打,下手又不知轻重,好几次顾采采被打得背上红肿灼热一片,第二天去上课都没有办法把背靠在椅子上。辛辛看她痛得发抖,总用牙紧紧咬住下唇。
“痛不痛?痛死了吧?”
“以后要不我们就别一起玩了吧。我以后再也不来找你了。”
顾采采又痛又急又笑:“胡说什么。你和班主任一样神经病。”
辛辛倒却红了眼圈:“顾采采,我不想在这个鬼地方呆下去了,好无聊。”她们在一起聊天的主要话题之一,便是如何永远离开小镇,远走高飞。小镇的风光虽然旖旎,风气却十分闭塞,大人教育孩子的手段也粗暴直接,镇上来去不过那么几户人,各自的家长里短都一清二楚。辛辛好在是父亲早逝,母亲一人养她长大,总算没有吃过多少苦头,成绩却一直徘徊在中下游,不管顾采采怎样替她补都上不去,又总是补着补着,便笑着央告:“顾采采,好热,我想去凤凰树。”
顾采采又心软又无奈:“又去玩?这几道题你还做不做?”
“回来再做。”
“我才不信。你回来以后只会睡觉。”
“你不信我?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我不管你,反正今天做不完你明天肯定也不会做,搞不懂三角函数你怎么去高考?不高考你怎么去广州?你答应过我考暨南大学新闻系的。”
“哎呀别唠叨啦,我保证回来做就是了嘛——”
她从来拗不过她。她只是不知道怎样帮辛辛实现自己的梦想,同时也是自己的——去广州,她读中大,辛辛读暨大。——这梦想眼下离她们竟是渐行渐远。辛辛明明不是不聪明,就是不用功,又心有旁骛。
高二的时候辛辛便早恋,和一个高三的师兄叫小刚的,他在学校里是个赫赫有名的人物,时常带了一帮烂仔里应外合偷镇上的单车,又常在校门口勒索低年级的学生。顾采采刚听说辛辛和他一起,震惊得哭了,但辛辛却满不在乎地告诉她:“他们胡乱讲,我最清楚了,那些都是谣言。”
“小刚真的和你一起?”
“他喜欢我,我也喜欢他,算不算一起?”
她便又讷讷地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辛辛刚开始还告诉她,小刚如何如何对她好,又买玫瑰花又买白金项链,又时常请她去冰室吃香蕉船,带她去桌球室看一帮兄弟打司诺克,后来便渐渐不太和她描述细节,说了也怕她不懂。后来辛辛就不太来上学,又总不在家里,两个人完全没有机会见面。
而顾采采上课的时候总忍不住望那个属于辛辛的空荡荡的座位。直到教师威胁性地用教鞭点点她的桌子,她才发觉自己原来一直在回头,一直望。
和辛辛最后一次去凤凰树,是高三的五月,离高考已经非常迫近。小刚没有考上大学,就在福州的一所技工学校读书,时常都叫辛辛去那边找他,顾采采一个多月不见辛辛,去她家找过几次都不在,问她妈只回答说:“不知道呀。她说你们学校补课,她暂时住在学校里啊。”是非常昏聩、诸事不理的一个妈妈,顾采采和她完全无话可说。有天放学后走着走着,又绕到了她家,抬头正好看到辛辛百无聊赖地趴在阳台上。远远地看见顾采采来了,她陡然大叫了一声“采采”,兴高采烈地。顾采采还以为自己在做着梦。
终于再次两个人并排坐在凤凰树上,这熟悉的情形却好像已整整隔了一世,顾采采看着辛辛,终于忍不住问:“你到底去哪里了?要高考了你知道不知道?”
辛辛面孔和胳膊都瘦了一圈,也晒黑了好些,眉目却还是非常漂亮,说话间神色也很平静:“我想过了,我不打算参加考试了,反正考也考不上什么好的。——7月份拿到毕业证以后我就去深圳打工,采采你说好不好?正好你去广州读书,深圳离广州很近的。”知道顾采采一定不会同意她,又补一句:“你放心。我和小刚一起去,不会受欺负。”
顾采采心一沉差点掉下树:“你开什么玩笑?去打工?那边的工厂那么乱——”她气急败坏地还想说下去,辛辛一句话打断了她:“反正你放心。”语气好像有点不耐烦。顾采采便沉默下来,两个人仍然和过去一样,并肩坐着眺望远方的火烧云,却突然觉出了彼此之间微妙的距离感。那天的火烧云烧得真是太热烈了,一直烧到人的脸边来,两个人面孔都潮红发烫,眼睛亮汪汪的。顾采采突然怔怔地掉下泪来:“辛辛你浪费了自己了。”
辛辛不肯侧过脸,但她知道她一定也哭了:“我实在不想呆在这个地方了……老师和同学都看不起我……你考出去了我一个人复读还有什么意思……小刚说过几年就和我结婚的……你放心,他人很聪明的,我们会好的……我们都会好的……”顾采采只觉得自己一边听,一边眼泪来势汹涌,温暖的水滴落到她校服裙子遮不住的膝盖上,又顺着小腿、腿窝、脚踝一路流下去,一路变得冰凉,无声无息地落到树下。
两个人后来一直默默地,在黄昏里坐了很久很久。直到晚霞收起最后一缕光,整个天都黑尽了,才跳下树各自回家吃饭。顾采采从来没有哭过这么久,被父母再怎样打也没这样伤心,却不知道究竟为什么而哭,只是控制不住地悲恸,就好比她们之间最好的时光已经过去,永不再回头。
“辛辛,后来的事情便很简单。你总是比我更任性。”
顾采采没考上广州的大学,却去了天寒地冻的北京。辛辛却仍按原计划去了深圳,和小刚一起在龙岗的一个玩具厂打工。她刚上大一的时候两个人还时常通信,辛辛告诉她的好消息是小刚进去不久就升了组长,坏消息则是玩具厂的工作很累,厂里空气又很坏;她便也告诉辛辛北京9月的天气很干燥,大学社团多如牛毛,读金融比高三还苦还无聊。渐渐地辛辛的信就越来越少,顾采采寄到玩具厂的好几封信都石沉大海,终于忍不住打电话去辛辛家里,辛辛妈那天的话却出奇地多:“她没说几时回来啊,只告诉我说小刚变心了,又和厂里一个四川的女孩子好上了……傻女还哭着说要自杀……哎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小刚那种烂仔害死人……”话筒那边兀自聒噪不休,话筒这边顾采采却已听得呆了。
她当然不相信辛辛会真的去死。但是同样难以置信的,是小刚怎会变得那样快。不是高考后的暑假两个人还如胶似漆,说好过几年就结婚的么?
她大二寒假回家,还见过小刚一次。两只手足足戴了三只金戒指,脖子上还挂了一条粗金链,一副财大气粗衣锦还乡的模样,又带了一个看上去瘦小打扮却很妖冶的四川女子一同回来,两人勾肩搭背亲热非常。那年辛辛却没有回家,也不知道她一个人在深圳怎么过的年——顾采采按捺了又按捺,还是忍不住跑去小刚家,他却说她早已不在玩具厂干了:“同你讲啦我也好几个月都找不到她人啦。你问我我又怎么知道啦。”他边说边流里流气地耸肩,一定以为自己活脱脱就是《英雄本色》里的小马哥。她望着眼前高大的男子,那条拇指粗的金链子,三只金光灿烂的大戒指,恨得全身都在抖。她恨不得立刻给他重重一巴掌,恨不得他从这地球上永久消失。就是眼前这人,一手毁掉辛辛,也同时毁掉她自己。毁掉她和她之间永远亲密无间的温柔。
她过完寒假回到北京,再打电话回家,便听妈妈说辛辛已经嫁了,刚二十出头的年纪,却嫁了一个五十多岁的台湾老板。婚礼就在深圳那边举行,只寄了五万块钱回小镇。“好心骗她阿妈啦,谁不知道嫁台湾人是怎么回事?说好听了是嫁,说难听就是被包养。不知丑,还一天到晚四周同人讲——”听到这里,顾采采耳朵里一下子嗡嗡作响,她妈妈热闹刮辣的福建话一下子变得极远极远,远到再也听不清。
“辛辛,那晚我在宿舍里整整为你哭了一夜。”
“我恨。恨小刚,恨你不争气,也恨自己没有好生劝你。我们的能力那么小而世界这么大,一张口就把我们吞下去。”
顾采采总以为自己永远不会失去辛辛,但是自从大三寒假之后她便再也没有见过辛辛。就好像一场梦,醒来了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她有时候连自己到底有没有认识这么一个名叫辛辛的美丽的女生都不大肯定。
大三寒假那次见面,是辛辛专门回镇上接她妈妈去深圳。镇上人都纷纷议论说这样也算孝顺女了,总算没白生养她一场。顾采采刚到家那天就去了她家,果然见到院子里横七竖八地堆满了杂物,灰尘气里隐隐掺着一股暗香,循香闻去,这才发现院子里一棵孤零零的桂树正在开花。院子的后门敞着,屋里没有开灯。是南方阴沉的冬日下午三点半的辰光,她没敲门就直接闯了进去,边跑边高叫“辛辛,辛辛”,心里说不出地慌张,好像害怕自己晚一点进去就人去楼空。
还好并没有。辛辛正和妈妈在家里收拾东西,见到顾采采进来,连忙拍拍手站起来:“顾采采你来了。”她穿着一件家常的黄色毛衣,在昏暗光线里看上去好像还和高中时候一样,只是头发长了好些,随随便便挽在脑后。她紧紧一把攥住了辛辛的手,只觉得那手瘦削干涩,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辛辛笑着说:“都上大学的人了,怎么还像从前小孩子一样,慌里慌张的,把我们都吓了一跳。”她半天才迸出一句:“你在那边,到底过得好不好?”
“当然好。深圳是出了名的女人天堂啊,广州离深圳那么近,有空你来深圳玩,我带你去买衣服,吃海鲜。”辛辛边说边笑,说话间神情却老了十岁。她泪眼模糊地望着她,心下一惊,便知道眼前这人,再也不是那个和她在凤凰树上傻气地哭一下午的辛辛了。
没过多久辛辛家就彻底搬走了。走时还留了一个手机号码给顾采采,但是后来她每次打过去,都只听到茫茫的空音,要么就说对不起这是空号。
这便是顾采采所知道的,关于苗辛辛所有的故事了。
“辛辛,离开你之后。离开你之后。”
“自从离开你之后。日子便开始变得越来越暗与灰。并且静默,无聊,漫长。”
“离开你之后我便再也没有朋友。也渐渐,不再需要什么朋友。”
她甚至和同班女生走得近些都觉得对不起辛辛。但她对辛辛其实又不是多么刻骨地思念,只是那个身影总是影影绰绰地在那里,不经意碰到便觉得万分惘然。无论如何福建老家是回去不得的了:她一想到要回去,就会想到两人一起在凤凰树上度过的那些午后和黄昏。而辛辛就像她的一面镜子。若她当时没有奋力考上大学来到北京,那么其结果和辛辛又会有多少不同呢。也许更糟,更不堪,一切都很难说。
她在黑暗里想着,只是说不出地痛惜,又黯然神伤。
在宿舍那些失眠的夜里,她仍习惯像当初一样对辛辛说话,只是变成无声地,对着空气里的辛辛说。许多时候是抱怨:“辛辛北京好大。我一出校门就迷路。”“在这里人总是睡不好。像一棵南方植物被移植到北方,怎样养都养不好。我比高中时还要瘦,现在都不到九十斤。”有时候也偷偷说些孩子气的私房话:“告诉你一个秘密呵:我最近好像喜欢上数学系的一个男生了,他打网球打得好帅。但是我这么普通,他一定不会注意到我。”——说到这有点沮丧,很快又高兴起来:“辛辛要是你在就好,我带你去看他,他一定会马上注意到你。辛辛你那么漂亮。”她对辛辛的依赖程度渐渐超过了一切事,一切人,甚至超过父母。时常在深夜里说着说着,便产生幻觉,彷佛辛辛一直在她身边不曾远离,她一伸手就可以摸到她光滑如瓷的面庞,又时时感到她就在耳畔,呼吸微细轻轻,夙夜漫长。
大三期末,她概率一门考得非常差,第二学期刚开学就要补考,却无论如何看不进去书,整个人被形势逼得快要发疯。她破天荒地第一次去通宵教室自习,看书看到困倦不堪,趴在桌子上伏了很久。伏下去时她便告诉辛辛:“我现在总算明白你当初为什么总是拉我去凤凰树了,读不喜欢的书真的好累。我读得快要呕吐还是读不进去,再给我多少次机会都没用,怎么办——”非常恐惧地,胳膊又被桌面硌得生疼,她漫然流了满桌子的泪:“辛辛我怎么办。我真想像你当初一样,不读书了,随便找一个男人嫁掉,至少可以带我远走高飞。”
顾采采学校的金融系每年都有人因为不及格科目太多而拿不到学位。听说前几年还有男生跳楼,不知道是不是当真和学业压力太大有关。
好在四年过去她总算熬了下来,没发疯,也没跳楼,只是始终和身边那些女生隔绝。她们的成绩都很好,一个宿舍六个人有三个人分别拿一二三等奖学金。她们在她身边来去,上课,下课,偶尔聚餐,嬉笑着相约去逛街,永远都和她不相干。她在她一个人的天地里,只是很想知道辛辛在遥远的深圳每天都在做什么,有没有和她一样,很想念彼此,又有没有和她一样,在陌生的城市冷漠的人群里分外孤单,孤单到快要生病。
她更想知道的,是到底什么力量总蛮不讲理地夺走她的睡眠,又将她一个人长久滞留在一个名叫黑夜的岛上,只留下一个空气里的辛辛。
失眠久了通常会很口渴。但只要一喝水过一会儿总忍不住去厕所。尿意憋久了睡意也就渐渐消散殆尽,只好不停起床,喝水,开门上厕所,回来喝水,再开门上厕所;一夜之间无数次梦游般游走于公共厕所与集体宿舍之间的长长走廊上,无数次,她在走廊的玻璃上觑见自己苍白如死的一张脸,沉默、焦虑、呵欠连天、隐忍难言而悲痛欲绝地——
这样她便越来越恐惧集体宿舍。
“辛辛我好怕,宿舍的夜晚像沙漠,整个人躺在黑暗中像被沉默的沙砾一点一滴地埋葬:可我还没死——好想大叫,又叫不出声音。”
“为什么和她们住了四年还那么陌生。我一开口她们就取笑我的福建口音。”“为什么成绩最不好的那个人是我,说不好普通话的那个人是我,唯一没有男朋友的那个人是我,失眠睡不着觉的那个人,还是我?”
“辛辛,是否毕业了就一切都会好?”
“辛辛,谁想得到毕业之后,他们又会继续安排我住银行单身员工的集体宿舍?”
银行安排所有的单身职工都住在一栋很旧的筒子楼里,两个人一间,拥挤程度比大学时代稍有好转,房间设施却仍很陈旧,水泥地板,木头衣柜书桌,漆都快掉光了,大抵还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的产物。冬天没有热水夏天总是停电暖气供应永远不足,楼下又是个酒吧,一到入夜时分便劲歌热舞声大作,人声永远非常嘈杂,凌晨还不消停片刻。
宿管科的大姐分配宿舍时对周边恶劣环境只字不提,只对顾采采说:“和你同住的信贷部的小潘稍微有点难相处。不管怎么样,你住你的,不要怕。”停了停,好像还有什么话想说,但最终只是叹一口气,欲言又止。顾采采听得一头雾水,看她讳莫如深,便也没有多问。
当天在单位报到完,她打电话请几个大学同班男生帮忙,把几只行李箱扛上筒子间的六楼。一行人气喘吁吁地上楼,刚推开宿舍的门,就看见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穿着一身家常粉红的旧睡衣,正在宿舍中央弯腰煮食,一打开门,满屋子方便面的酱包味精气就扑面而来,逼得人倒退几步。烟雾袅绕中那女人漠然瞥了他们一眼,没有笑,也不说话,顾采采心想这大概就是那个小潘了,便带笑自我介绍说:“我叫顾采采,今年刚进来。”小潘却只是非常倨傲地,略点一点头,便继续低头煮她的方便面。顾采采心下诧异,和那些男生对望一眼,所有人都无声骇笑。当下她想到“不好相处”的话,果然不假,便不加理会,自顾自招呼大家放好东西。最奇怪的是房间两张单人架子床最初是拼在一起的,横在房间中间,两个男生费了半天劲才把两张床分开各放一边。小潘在一旁犹如高僧入定,不闻不问,既不帮忙,也不解释。
事后顾采采在附近的小馆子请大家吃饭,一个男生忍不住问:“你们那个同事真古怪,你以前不认识她?”
她说:“刚进来,我怎么认识。”今天还是第一次见面,就那样难堪。“井水不犯河水,管她呢。”一半是向人解释,一半也算自我宽慰。她想六个人的集体宿舍都住过,两个人关系总要好处得多。
想不到小潘待人虽然冷淡,上床却极早,也没有打呼噜说梦话等恶习,顾采采提心吊胆地在黑夜里等了半天,发觉对床十分安静,便也沉沉睡去。是夜相安无事。第二夜亦无话。
顾采采几乎就要欢呼自己好容易摊到一个上佳舍友,虽然脾气孤僻,却不扰人清梦。实习上班的第三天是个星期五,她数钱数到精疲力竭,下班随便吃了几口食堂饭,回宿舍倒头就睡。一觉睡到夜里十一点多,口渴之极醒来喝水,却发觉对床的小潘还没有回来,她睡眼惺忪地想,一定是周末出去访友了。刚爬回自己的床便听到有钥匙转动锁孔声,又有男人轻声说话。她当即周身一个激灵,便彻底醒了:
是小潘,还有一个男人。
“辛辛,再没想到小潘竟会带男朋友回宿舍过夜,这样大胆,又这样不避耳目。”
“简直就不当我是个人,是块无知无觉的木头。欺负煞人呀。”
两人进屋摸黑半晌后一起上了床,连床帘好像都没拉严实。当夜发出的动静当真是撼天动地,相比之下,连窗外酒吧的劲歌热舞都只隐隐约约成了背景音乐。顾采采彻夜无眠,兜头兜脸通红,一直担心那张看似单薄的床板承受不了两人的重量轰然坍塌,又横竖想不通这事的技术可操作性:都是高高大大的北方人,两个看上去都不苗条,究竟要怎样情热如火,才能够完成两人挤一张单人架子床的高难度任务?事情荒谬如此,在黑暗里她委实是烦恼之极,又几乎要大笑出声,很想开口问问两人到底挤不挤,又怕不怕掉下去。
小潘第二天和男友一起进出,两人都若无其事理直气壮,看到她只横眉冷对,那气势让她低头避让尚且不及,仿佛她反倒该为窥伺他人隐私而心虚。再留心四周,才发现小潘的各色家什早已把这小小一个筒子间堆得满坑满谷,锅碗瓢盆俱全,每天一个人在宿舍就煮方便面,两个人就涮锅吃肉吃菜,轰轰烈烈得何止房间,简直整个楼道都烟火气十足,哪里还有第三人插足进来的余地——北京租房买房都贵,或许人家早做好宿舍里结婚生子的准备,筒子间正是不要钱的安乐窝,又岂容他人侧榻?
至此,顾采采方才明白宿管科那人说“稍微有点不好相处”的深意,可事已至此,又何必天长地久地缠斗下去呢?
她想她还年轻。她还不愿意陷在过度龌龊难言的事情里面。
在银行宿舍里住了不到一礼拜她便搬了家。没搬多远,只不过搬到附近胡同里的一个四合院——以每月一千出头的实习期工资,她所能承担的最多只是一间租金七八百的平房。条件不比筒子间更好,但至少是一个独立的房间。
搬家那天小潘对她才突然热情起来,又牵着她手笑嘻嘻地寒暄,“有空常回来坐坐。”她静静地望着那张堆满笑容的脸,条件反射地想把自己的手抽出来,又突然想问:“你们两个人睡那张床当真不挤?”“我走后你们又会不会重新把两张床拼一起?”“如果再来一个新舍友,是不是同样依法炮制?”
但顾采采长大之后便变得何其怯懦。只在幻觉里,她看到自己似乎当真说出口。痛快地,淋漓尽致地,想问什么就问什么。然后就看到小潘的笑容顷刻之间僵在脸上,像被人猛击一拳。那表情竟和若干年前伯母的神情如出一辙,万分神似。
“辛辛,离开筒子间之后,我似乎都还能嗅得到自己身上沾染的那些复杂得令人生疑的气味。”
“公厕味、露天厨房炒菜的油烟味、楼道垃圾堆发出的青菜西红柿和肉一起腐烂的臭味,房间里总弥漫着的泡面味,男女欢好后所特有的腥甜味。”“所有混合味道的细小因子,似乎还牢牢依附在我每一个毛孔之上,一嗅便似乎重新回到那个肮脏不堪的筒子间,听隔壁架子床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
她搬过去的那间平房不大,本来大概是个通间,但被之前的房客用木板人为隔成了一房一厅,也似模似样地像个一居室了。但平房屋子里没有下水口,她每次都必须走两分钟到院子里上厕所。就是那种老北京人深恶痛绝的寒冬腊月会冻掉屁股的公厕,既远且冷,又脏,还有人一大早就往里面倒马桶,好几回她清晨去上厕所,都与正端着马桶从厕所出来的街坊迎面撞个正着,呛鼻的粪便臭气和几只苍蝇一同扑面向她袭来,她刚开始无法适应,走过去好一阵子都不敢呼吸。
但除此不便,住平房的岁月也并没有她意想中的那样艰难。
她所住的院子后有一棵很大的香椿树,院子前则有一棵长得很繁盛的丁香,春天开花时整个院子都弥漫着一股热烈辛辣的香气,下雨后树下的落花洁白细小,纷纷如雪铺满一地。她又发现院子里有一只流浪的黄狸猫,永远饥肠辘辘,几乎什么都吃——鱼干、咸肉甚至人家家里吃不完的水煮花生和猪脚炖黄豆——且只在这院子里来去,一到饭点就开始挨家挨户地索食。差不多每家都有人喜欢它,隔三岔五总喂它一点吃的,永不让它希望落空。她买了几次猫粮和火腿肠后,它便也飞快地与她熟识起来,每天见她下班进院子都会喵呜不停,又在她脚下作S形的游走,身前身后缠绕不休。顾采采独自居住,除了睡觉看电视,日常的功课便是开门逗它。有时周末不必上班,她打开门,那黄猫就堂而皇之地进来躺在客厅和卧室间的垫子上呼呼大睡。她一边洗衣拖地,给自己做饭,一边看着它睡觉,如此这般,也约莫有几分岁月静好的意味了。
平房周围不是没有声音,没有光线,但那些声音和光线都自然而然,并不刻意针对某个独立的个体发生。而且仿佛所有住户睡得都极早。十点以后整个院子便宁静下来。醒着的只有猫,和两棵静静伫立的有美丽剪影的树。一阵风吹过,树叶便交头接耳般发出窸窸窣窣的耳语声。因地处闹市,院子上方的天空总呈现一种不真实的暗红色,顾采采夜里出去上厕所,碎步走过那一小段必经的青石甬道,低头抬头,或者闭上眼睛走路,心里总是很静。
夏天的夜晚还有雨。雨滴打在树叶上,窗户上,屋檐上,淅淅沥沥一整夜,那声响让她想起湿润多雨的南方。镇上好多人家的院子里都种了芭蕉,她家隔壁也有一棵。因为芭蕉的缘故,她一直都很喜欢夜里下雨。雨水打在芭蕉叶子上的声音叮叮咚咚,老教人心里湿漉漉的。
“辛辛,你还记得吗?”
“那些芭蕉树,那些雨声?”
那些年,好像就只有住平房的那十一个月,她才睡得最为安适平静。
那个四合院离西直门不远,走过几条小巷就到,闹中取静,曲径通幽。离银行又很近,每天步行十来分钟就可以走到。住那里久了,顾采采心底似乎也日渐宁静起来,打开门便可以坦荡荡地对着整个庭院,门口时时有人经过,却没人往里恶意地张望。她也并不介意闻见隔壁传来的炒菜香味,或听到别人家里收音机里京剧的咿咿呀呀,乃至于飘过来一两句邻家夫妇的对话:“今夜吃西红柿还是土豆?”“你把家里扳手放在哪里了?”诸如此类家庭风味十足的对白,家常,随意,让她感到脱胎换骨般的温暖洁净。
而最终打破这种宁静的,却与她的喜好和意志无关,与所有居住者的喜好和意志都无关。或许和什么都不相干。只是自古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那是一个8月底的早上,是个周末,天气已经开始微凉,丁香花的叶子大多也已发黄,一阵风吹过,便纷纷坠下如雨,又有点暮春落花的景况。黄猫正在院子里做前后翻滚亮出肚皮的游戏,她穿了拖鞋睡衣,漫不经心地走到院子里晾晒衣服;突然听到院门口人声鼎沸,有很多人将进不进,争论不休。到黄昏时她才终于明白了那是怎么回事:她出门买了些晚饭时要吃的菜,又买了半斤猫粮,回来却赫然发现自己所住院墙外写着一个巨大的黑笔写的“拆”字,旁边还画了一个打了把黑叉的大圈,圈下贴着一张盖了红章的告示,注明此平房即日便依原计划拆迁,再留最后三个月遣散时间,若是原住民尚未领取搬迁补贴者,可去某某办事处领取一定数目的搬迁补贴,临时租户则需及早另找住处。
打开院门,那只猫闻到猫粮的气味,一路轻快地小跑着过来。她平时很少抱它,这次却破天荒地弯腰把它抱在怀里,用手指一下一下梳理那并不十分光滑干净的皮毛,又轻声唤它:“咪咪。咪咪。”她发现她连这只猫是公是母都不清楚,就不得不要离开它了。那猫却浑然不知,被摸得舒服之极,眯缝着眼,高高仰起脖颈,整个温暖的小身躯紧贴着她膝盖,惬意之极地发出呼噜声。她看见自己的眼泪落在猫背脊上,又迅速顺着毛皮滚在地上。那只猫似乎也随之极轻微地,颤抖了一下。
顾采采没有等到三个月后便离开了那大杂院。
走那天特意给猫留了很多猫粮,又把它平时爱睡的那张厚垫子放在一个纸盒里,留给它做窝。最后离开院门时,她最后望一眼那只兀自望着它喵喵叫的猫,一阵惘然。儿时念过的旧诗忽然之间涌上心头:永结无情游——而相期什么来着,她却忘了。
顾采采这次在网上找到积水潭附近一个楼房的两居室,和一个同样在附近上班的叫张慧的女子一起合租。她一人住九平米的小间,每月房租一千二——差不多是每月正式工资的一半,张慧和她男朋友刘栋则住隔壁十三平米的大间,月租一千五。水电费公摊。三人共用厨房、客厅、阳台和洗手间。
住进去没几天她便发现厕所下水总不通畅,洗澡才洗到一半,脏水便漫过穿着拖鞋的脚面,连立足之地都没有。她看了半天才发现出水口被一大团毛发堵得严严实实,里面有几撮男子短粗的发,一小丛染过的枯黄的鬈发,几根细长的黑发,以及几根拳曲的说不清的毛发。她认得长黑发是自己的,那男子短发是刘栋的,而那枯黄卷发的主人则一定是张慧:几种颜色质地全然不同的毛发混杂着絮状脏物堵塞在出水口,又在下不去的一层污水中微微漂浮起来,一起一伏地活像个死物。那情形不禁让顾采采一阵作呕,却又不得不一手掩鼻,一手用一根废牙刷把它们千丝万缕地挑起来,扔在客厅的垃圾桶里。她和张慧刘栋提过几次,他们口头答应,但没过几天下水道又总是重新堵上,若顾采采不动手清理,他们便也任由厕所里污水四溢,臭气冲天,仍然视若无睹。
顾采采隔几周看到客厅脏得看不过眼,忍不住又拖又扫。那晚那两个人在客厅沙发上并排坐着看电视,她拖过茶几时张慧正在指着屏幕评点:“那谁谁谁,化妆以后还可以,卸装以后真不能看!”刘栋点头附和:“就是,这些女的哪里有我老婆天生丽质。”张慧笑而不答,一张阔大的麻子脸上却隐有得色,顾采采听得忍不住低头骇笑,半天之后才突然听见一个声音大叫:“哎呀小顾你拖地啊,真勤快!要不要我来帮忙?”恍然大悟似地,带着一点笑意,“帮忙”那一声拖得又尖又细,顾采采只觉耳膜被刀片刮过般刺疼:“我就是看到客厅地板太脏了,没什么。”想了想又轻声补了句:“以后我们还是轮流值日吧,否则客厅真太脏了,住着不卫生对身体也不好。”张慧对这提议置若罔闻,只笑道:“那真辛苦小顾了啊?”便继续和刘栋稳稳当当坐在沙发上继续看电视。顾采采弯腰卖力地拖了两遍,在桶里洗出来的水仍然黑臭得可以当墨汁,她一阵气馁,活干到一半又不好不继续,便站在客厅角落撑着拖把,一面略作喘息,一面怔怔地望着沙发上的那对岿然不动的情侣,只觉离自己非常遥远陌生,好像是分属两个世界的人,这一辈子都不可能亲近。而若自己的灵魂出窍跳出躯壳来俯视自身,也一定觉得刚才那一起值日的提议非常愚蠢可笑罢:她想着想着,慢慢便兜头兜脸涨得通红。
从此顾采采只勤于打扫自己的房间。
整个客厅渐渐散发出一种和筒子间相比复杂程度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味道:空酸奶盒发酵味、空气中大量喷洒的六神驱蚊花露水味、刘栋的皮炎平软膏味、堆在墙角的空啤酒瓶的酒气、刺鼻的香烟臭、人体的汗味,以及外卖饭盒的烧鹅味道,这种种气息和地面上时时飘浮到空中的尘土混杂在一起,逐渐凝结成非常惊人的一个气团,视线所及之处无不蒙了厚厚一层灰,连望过去的目光都凝结成块,雾蒙蒙地,连对面房间都看不穿。
她原来并没有洁癖,但她不知气味竟和声音光线一般富有侵略性,甚至比声音光线更无可抗拒势不可挡:不要光可以熄掉灯,想听不见可以戴耳塞,唯一不能停止也无法中断的就是呼吸。只要她留在这世上一日,就不得不随身边的人一同,日复一日地吸进氧气呼出二氧化碳。同时吸进的还有别人身上的体味,制造的垃圾味道和庸俗生活。在这样恶俗的气息间她感到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也正在缓慢萎谢腐烂下去,纵然把自己房间的门关得再紧也无济于事,那气息仍然从门缝、窗缝里无孔不入,汪洋恣肆地蔓延到她遍身肌肤,又毫无忌惮地舔舐她全身上下。
好几晚她做梦都梦见自己浑身长了细小的疹,醒来后仍然奇痒无比。
顾采采平时几乎不看电视,一则因为客厅气味惊人,二则因为在学校住宿多年已习惯没有电视的生活;和每天晚上追踪连续剧的张慧刘栋刚好形成鲜明对比,倒也两下相安。唯独一次例外:一个月来同事天天都在热火朝天地讨论超级女声,又旗鼓鲜明地形成了玉米和凉粉两大阵营,那天她在银行听同事说当晚湖南卫视有超女决赛,实在忍不住好奇,当晚八点半便准时走出卧室。
那晚张慧不在,刘栋也正好在看湖南卫视,见她走出来便笑道:“小顾快过来看,超女总决赛都快进行到一半了。对了你支持李宇春还是张靓颖?”顾采采不禁羞赧:“我连谁是谁都不知道,今天还是第一次看。”刘栋嘿嘿了声:“不会吧这么落伍?”便一边看一边向她随口介绍。她很快便喜欢上那个叫李宇春的帅气女生,随后那女生果然众望所归大热夺魁,台上一大堆得奖没得奖的其他女孩则哭到整个舞台泪飞如雨,等到张慧十一点多开门回来,整个比赛差不多进行到了尾声。
张慧一进门,什么都没说,只盯了他们一眼——看似随意,目光却像火炬一样灼热地投向了这边——便走到沙发跟前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电视机。刘栋坐得本来离她很近,挤挤擦擦地让她一整晚都不大自在,此时却突然幅度很大地往沙发另一边让了让,顾采采一阵尴尬,便搭讪着说:“小张你回来这么晚,今晚有超级女声的总决赛呢。”
张慧眼睛并不看她,只向着电视机的方向冷冷地说:“单位有事加班。”随即又补了一句:“我不回来有什么要紧?有人也许还希望我今晚别回来呢。”
浑浊的空气里凭空多了一股子火药味。顾采采涨红了脸,想要讷讷地替自己辩解几句,却又不知说什么好:“小张你怎么……”刘栋早站起来往洗手间走去,边走边说:“邻里邻居的,电视客厅也是公用,说什么呢这么难听?”倒是一派正义凛然。张慧见他着急,越发炸起来冷笑道:“我并没有说什么呀,有人怎么这么心虚?”
当晚顾采采在自己房里,却听到隔壁一直有拌嘴声。零碎地,断续地,高一声,低一声,偶尔有一两句听得真切,其他的却又都听不清楚。突然之间一个男人粗重的嗓门高起来,压住了之前所有细小的龃龉:“你他妈的到底还想不想结婚?搞清楚现在是谁求着谁!”整个世界才安静下来,很长时间顾采采只听得见自己的呼吸声。过了好一阵,才又听见有女子隐隐约约哭将起来。断断续续若有若无地,一直折腾了半夜。
而她便也陪着辗转反侧,半宿不能成眠。
自那夜之后,她非万不得已便轻易不再走出房间。不管他们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坐在客厅:除了看电视之外他们好像从来都没有更新鲜的娱乐,她都只眼观鼻,鼻观心,迅速低头走进自己的房间。读读书,睡睡觉,发发呆,怎么也好怎样都好她只恨自己还必不可少地要上厕所、洗澡因而必得经过客厅。就算去厕所也必然要在睡衣外面多加一件外套:刘栋那样五大三粗满脸横肉的男人,送她尚且不要,又何必枉担了那个虚名呢。
最寂寞的时候,她静静躺在床上,连客厅关一盏灯开一盏灯都知道。她安静地躺在相对的黑暗里——之所以说相对是因为客厅总有光从门顶纱窗透进来,有时明,有时暗——以及不戴耳塞就永无止息的嘈杂细碎声息里。有人把电视声调大了一点(很可能是张慧,她最喜欢大声),有人拿起遥控器转着台(这一定是个容易不耐烦的人,看他转台的频率之快就知道),有人拖着鞋在踢踢踏踏地走路(大概是刘栋,只有他的硬底人字拖才能制造出如此响亮得让人绝望的噼啪声),又有人走进洗手间开始洗澡,放水的声音持续了很长时间(肯定是张慧,三人属她最浪费)。又过了一年那么久整个世界才突然安静下来,几乎安静得不似真实,但很快又从里面的房间传出床铺被褥和人体之间互相摩擦的窸窸窣窣声。隐约有女子惹人遐思的叹息:哎呀疼——也间或夹杂男子粗重的喘息声:唔。唔。唔。也许是真的,也许只是她从筒子间得来的经验引发的狂乱想象:听着听着二十七岁的好女子顾采采便无端端满头满额是汗连前胸后背都发了烫。
唯一的阳台虽然约定公用,但顾采采去阳台总得通过隔壁的房间。她在阳台上种的一盆栀子花春天即将开花,她一想到花开时节的芳香浓郁和花瓣的洁白美丽,就想起湿润多雨的南方。她小心翼翼地把花盆搬到阳台西侧阳光可以直射的地方,买了一个既可以喷水又可以浇花的喷壶——栀子花喜水但她浇水的次数很少,几乎三天才一次,否则会惹人厌烦——每三天总要把盆土彻底浇透一次,浇到托盘几乎托不住水,又细细把叶面花苞上的尘土用水喷洗干净。
但有一天她去阳台,却突然发现那盆栀子已经被搬到了东边靠里一个晒不到太阳又布满灰尘的角落,想必搬运者动作相当粗暴,几乎大多数刚结好的花苞都被碰落在地,和着满地尘土被踏了个稀烂。原本放花盆的地方一条晾衣绳高高地拉起来,上面挂了一大堆花花绿绿的男女内衣和袜子,其中最显眼的是一套大红色的胸围加大红色内裤。张慧今年大概是本命年,但她究竟是二十四还是三十六呢顾采采站在那里怔怔地想:真奇怪同一屋檐下那么久竟然会完全猜不出来她的年龄,只看见缺乏表情的生硬五官在一张晚娘面孔上各行其是;她想自己无缘无故地想起张慧的相貌这也是非常蹊跷的事情。
当时,她手里还可笑地拿着那只深蓝色的既可以喷水又可以浇花的塑料喷壶。可能是举得太久,喷壶又太重,她的手开始发生轻微的颤抖,有水不断地晃荡出来,落在地上溅起小小一点土灰。
在幻觉里顾采采看见自己静静地又开始动手。动手把那条晾衣绳子剪断,把所有衣服收进来扔在他们的床上,再把栀子花轻轻搁回原来的地方。浇水,喷叶,一步步温柔细致地动作。唇边还微微带着一点笑。
但实际上她自然什么都没有做。当她清醒过来,只发现自己好端端地站在那里,而那把喷壶里的水几乎已经漏完。
当晚张慧便先发制人,大声说怎么有人把阳台弄得那么脏,搞得满地都是泥水和烂花苞。指桑骂槐了几句,却一直没找到出来和她对骂的对手。小房间里很长时间没有传出一丝动静。顾采采那天很早就躺下了。
“辛辛,是否忍耐太久会使得一个人变哑。我十分怀疑。”
栀子花事件之后顾采采终于决定搬家。是在和张慧合租一年到期后,托中介公司介绍的一套一居室——便是现在她住的蓝龙大厦B座604。房租很贵,不到三十平米却足足要一千八,比以前的小房间贵了六百块,几乎占了她全部工资的五分之三。
但她这次终于决定一个人承担全部。
据中介说蓝龙大厦建成不到三年,这所谓的一居室里面却空荡、简陋、陈旧而且肮脏:所有地板上铺的都是一种脏白色的简易瓷砖,而且瓷砖上四处都有暧昧的黄色水渍,怎么擦也擦不干净。房间自带的家具家电颜色风格都迥异,但至少有一个共同点就是款式陈旧,并且松散破损得让人看一眼心里就摇摇欲坠,又忍不住怀疑里面正有无数白蚁正在开大嚼派对,尤其是那个皮子的漆几乎掉光了的沙发。但是刚进门的顾采采什么都看不到,她只看到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空间:
属于自己的客厅、厨房、卧室、卫生间。
她指挥搬家公司的工人把纸箱放在离门最近的地上。不必一个个打开查看,也不必替她把东西往里面挪,这样就足够好了,很好,谢谢。她第一次不讨价还价地掏出钱包付清了所有搬运费,再额外给了三个男子各十元小费。他们一走她便关好房门,把身体紧紧贴在门口,听搬家公司的人脚步渐渐远去,直至消失。
脚步消失的那一刻她开始快步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三十平方其实也并不大,也只不过是从客厅走到卧室,再从卧室走到厨房。边走边轻轻抚摸墙壁,细白的,光滑的,冰凉的。“辛辛,这墙壁好亮堂,厕所好干净,还有厨房。”她边走边笑。刚开始脚步很轻微,慢慢便越来越快,几乎快得像在来回奔跑,轻盈地,又像一场花式旋舞。很久之后楼下才有人笃笃笃敲脚下的地板,这时已经是午夜十二点钟了。“辛辛,真奇怪下面那个人怎么能够着那么高的天花板呢,这人一定用的是加长型的晾衣竿——”心里一丝内疚畏惧也没有地,她这才慢慢停下脚步,发现自己已经走得精疲力竭,累得站在那里都要扶墙,满脸满身又都是快步行走与笑出来的汗与泪。
“辛辛,我如此只是因为突然意识到我存在。”
“是在这样难于安身的北京。我终于又有了完全属于自己的方寸之地。一套完全属于我的房间。一套可以随时关起门来拒绝他人进入的房间。”
“可是辛辛,如果你问我究竟为什么一定要滞留在此,我却从来没有想过。我喜欢北京吗?我痛恨北京吗?我属于北京吗?为什么我会在北京?”
“很多时候我只是想,北京这么大,总不至于无可容身。”
最后一次看手机是七点五十五分。
顾采采一个人躺在床上,追忆迁徙不已的往事,往事如一格格镜头闪回,到此为止终于跳到了比较愉快的辰光。她仿佛看到两年前的自己——二十五岁的自己,仍然对生活怀有热情,仍然余勇可贾,好几天在新居里进出嘴边的微笑都没有消失,并且开始饶有兴致地把这房间收拾打扮成自己想要的模样:首先把房东留下的旧粉色薄窗帘换成暗蓝色厚棉布,又买了一大堆崭新的泡沫海绵地板,在地板上拼贴成各种随心所欲的图案,擦干净后可以直接光脚走在上面。现在她的栀子花终于可以想摆在哪里就摆在哪里了。剩下的花苞虽然不多,却也终于一朵接着一朵地陆续开放,香气果然非常馥郁宜人。如此她一日之内,总不免在花前驻足观望无数次,不断灌溉,喷洒叶面,又总是看着看着,便情不自禁把整个面庞轻轻埋入花叶之间,再抬起头来时整张脸都湿漉漉,不知是水是泪。
栀子花谢了之后,叶子仍然绿得新鲜泼辣,明年一定能长出更多的新花苞。而看着它一日日成长,顾采采的内心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安定和自由,一日比一日更加涨满少许。
她每天一个人上班下班,给自己做饭煲汤。睡前看一两小时电视或者翻几页书,几乎不打电话,只在过年过节才偶尔收到十几条祝福短信。在北京的女性朋友大多都结了婚,单身的已然不多,给她们发短信也未必会及时回复,就算在同一个城市,想要约出来见面也变得非常之难。
不是没有想过结束单身生涯。但是,顾采采不知道是自己过于封闭,还是根本生活的本质就非常单调寂寞。或许只除了刘小明:很久不曾再想起刘小明这个名字。她认识他差不多已经快十年,但无论她见过他多少次,她转过身也仍然没有办法想起他的脸。对她而言,那或者只是一个名字,一个符号,一种无可无不可的可能性。而就在这思索的瞬间,顾采采不耐而惘然地,突然间觉得自己老了。
刘小明便是第一次替她搬东西到银行宿舍的那几个男生之一,也正是那个在饭店因小潘的态度而为她打抱不平的。他比她年长两岁,自从大学毕业后便在北京财税局当了公务员,两人一直保持着若即若离却也谈不上多么暧昧的联系。她一直单身,他也一直没有女朋友。两人隔三岔五一起吃个饭,聊聊天,如果刘小明的单位偶然发了什么电影票或者其他演出的赠票,时常也请她去看。
顾采采总是茫然地笑着,同时怀着些微羞赧地接受着他的好意。她只是没有更好的机会——而刘小明却是那样一个固执简单如一头牛的男子。他是河北人,生得十分胖大,眉眼分得很开,脸庞又永远红彤彤地喜气洋洋,一径卖力地对她好,仿佛以为只要一直这样努力下去,总有一天会通往光明的结果:这偌大一个京城,两个人相依为命,总比一个人挣扎着活下去要容易……随后便结婚,生子,两个人一起攒钱买房,最好再买辆车……在他简单的头脑里,人生一定是一条平坦直接毫无转弯的通途,而爱情则是必然经过的沿途风光。他只是不明白顾采采为什么要想那么多,又哪来那么多担忧。
至少有一点可以表明他们之间的分歧:她失眠,他却从不失眠。是以让她困惑的事情,他全然无所谓。或者也不是无所谓,只是一个人永远无法替代另一个人,去感知任何喜怒哀乐。
那些年他们两人在一起很少聊深入的事情。通常只是他问一句,她答一句。“银行的工作累不累?”“一般累,就是烦。”“那个叫小潘的女同事后来还有没有欺负你?”“我早搬走了,租了一间平房。”“听说平房都没有厕所的?”“你现在还住在平房里吗?”“你怎么一个人租这么贵的一居室?”“你的工资怎么能全部用来交房租?你以后还存不存钱买房子?”
他简直就是一个活生生的十万个为什么,问题一个接着一个,永无止境。顾采采每次都觉得自己像明星答记者问,不明白一个人怎么会对另一个人有那样无穷的好奇心。是过了很久之后,她才对自己当初的冷淡感到愧疚。并且时常都愧疚得睡不着觉。
刘小明身材虽然庞大,心底却很柔软,来她家从不敢长驱直入,每次在门口都要费力良久,弯下肥胖的身子换鞋,一看到她整张圆脸上就满是呵呵的笑:“采采。采采。”笨拙地高兴着,不知道说多余的话。
他知道顾采采喜欢歌手王菲,却从来只舍得买盗版碟;有一次单位派他出差去香港,他一口气买了许多张正版王菲。到现在她都记得,总共九张,《十万个为什么》、《执迷不悔》、《唱游》、《浮躁》、《菲靡靡之音》、《只爱陌生人》、《将爱》、《寓言》、《讨好自己》。他捧在手上足足有一大摞,兴高采烈地一张张展示给她看。每张CD封套上的王菲都不一样,微笑的,不笑的,面容苍白的,打扮妖艳的,像孤儿般有着无辜神情的,独自拖着一只大箱子漫步在坍塌的黑白格子窗帘上的,化褐色晒伤妆的,眼角突然停留一只绚丽大蝴蝶的。刘小明那次一定是高兴极了,神情才会得意得像个邀功的孩子:“好不好?喜不喜欢?”
但就是这份得意却真正吓坏了顾采采:她不是不知道所有的礼物背后都有期许,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那时她刚年满二十五,刘小明二十六,他曾经好几次暗示过顾采采他父母一直催自己结婚——思量至此,顾采采一阵无名惧怕,轻声说:“我不要。”
而刘小明还在傻傻地笑:“怎么了?采采你不是一直都喜欢听她的歌?”
“我不要。”顾采采反复地,口吃地,始终只说这三个字,又稍微缓和了一点语气说:“我自己有钱买。你拿回去退掉吧。”
“可是我是在香港买的,你叫我去哪里退,又怎么退。”他劝解无效,也着急起来,胖脸渐渐涨得通红。
她不管,只喃喃地说:“我不要。至少两千块钱呢,反正我不能要。”整个人又羞又恼又急,几乎要掉下泪来。刘小明再迟钝大概也明白了,涨红的脸变得苍白起来,便慢吞吞地用胖手指把那些CD归拢放好,重新叠成一大摞,装回原来的塑料袋。顾采采站在房间中央,一直默默地低头看着他手里的那个塑料袋,还是从香港带回来的袋子罢,上面很显眼地印着九龙镭射音像行几个黑字,又有一个小角落印着一排小红字“三十年老店,信誉标志,如假包换”。全用的繁体字,“如假包换”几个字特别加了红圈,触目惊心。
刘小明收拾得很当心,几乎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又收拾得极慢,仿佛过了很久,才轻声说:“采采那我走了。”
“再见。”顾采采说。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又补了一句:“再联系。”
就好像“回头再办信用卡”的意思就是“永不再办”一样,对一个很熟的朋友突然说“再联系”,早就成了“无事勿扰”的代名词。几乎是话一出口顾采采便后悔了——但她成年之后难得肆无忌惮一次。直至门吧嗒一声合上,她也仍旧什么都没有说出来,只是木然地,继续站在客厅昏黄的灯光之下。眼前一阵模糊,幻觉里那塑料袋还在,所有大大小小的字体继续在眼前晃动:九龙音像行、三十年老店、如假包换。
如假包换。
第二天早上顾采采七点钟出门上班,刚打开房门,赫然发现那个如假包换的塑料袋还端端正正摆在门口,她弯腰拾起。认识刘小明那么久,直到那一刻内心才突然有悔:假如悔恨也有形状,那必然是些微的,朦胧的,无以名状的,一小团,与日俱增,越来越大。
过了几天,她便找来透明胶,费力地爬上床沿,把那九张唱片的封面一张张贴在墙面上。此后各种时期的王菲以各种姿态在墙壁上长久地注视着自己。同一个人同一张寂寞的脸,分九次在墙上浮现。任何时候她只要躺在床上注视这九张脸,便默然想起一个体格庞大的男子。又好像看见他胖脸上堆了笑意,轻声叫:采采。采采。
“辛辛,我想世上一定再也没有一个男子,会像刘小明那样地对我。”
“我却很难接受他进入我的独居空间,和我分享一杯茶,一个房间,一张床……不是因为他太胖,也不是他不够好……我只是无法说服自己去爱他,爱这样一个和我完全不同的人,并且憧憬未来。”
“辛辛,你要明白,如果所有的爱都是幻觉,我宁愿自己是做梦而不是被梦见的;如果爱如捕风,我又宁愿是那个伸手捕捉的。”
“如果可以:我渴望去爱,多于被爱。”
顾采采的单身岁月比所有人的都要漫长,又如此坚决地拒绝一个爱慕她多年的男子,也许因为她非常地清醒、敏感、诚实,或者不过只是因为,她心里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
如果一个秘密被一个人藏在心里整整四年,就足以被养得非常巨大,大到结结实实地填满了她的胃、腹部、心、胸口,又满到涌上喉咙,爬上脸孔。当一个人的脸孔上写满支离破碎的秘密,她就不大敢在人前随便说话,做事,害怕任何一个看似随意的动作都可能情不自禁地泄漏那秘密。唯一可做的事情就只有沉默地坐在那里,偶尔对人点头微笑。
“辛辛你猜我的秘密是什么?是不可言说的爱本身,或者干脆就是,许德生?”
关于爱是什么顾采采可能所知不多。关于许德生是谁,答案则很简单:不过是在银行会计部坐在她对面的一名男同事。如此这般这秘密说出来不过就是一个简单的暗恋故事罢了。天底下每天都有这么多我爱你,你不爱我的事情,比如刘小明暗恋顾采采,而顾采采却又暗恋许德生;日头之下,并无新事,爱来爱去的,万变不离其宗。而顾采采的秘密也只是相对于她本人而言,才显得隐忍、惊慌、宛转难言;对于这世界上其他所有人来说,则何其微不足道,不值一晒。
那时顾采采刚调进会计部,连工作流程是什么都不知道;她大学里学的是国际金融又不是财会。而银行却是这样一个人人自扫门前雪的地方,大家都对彼此的困境视而不见。唯一例外的似乎就是坐在对面的许德生:三十多岁了为人仍很热情,对办公室同事又周到得体,整个人看上去非常爽朗。新来的顾采采问他什么他都有问必答,又言无不尽。
起初顾采采对他只有感激,从那时便一直喊他“许老师”——她那样一个清醒的女子,又怎么会任由自己陷入荒唐不可言说的境地?
但事情的发生发展,并不全由她的思想意志控制。
“辛辛,许德生今天穿了一件新衬衣,每一条皱纹都熨得好平整,他妻子一定很贤惠。”“许德生中午去饭堂打饭,打的是豆腐青菜和一个馒头,他吃得好素。”“刚才有人问许德生,好几次在健身馆里碰见他妻子练瑜珈,她最近是不是在减肥,他只爽朗地笑着说女人的事情谁知道。一个人三十多岁了怎么还可以笑得那样洒脱好看。”“他们逼许德生报名参加银行里的篮球赛,结果他在场上太卖力,一不小心扭伤了脚,半个月才好。他真傻,总不懂得拒绝人。”
许德生。许德生。许德生。
当顾采采终于发觉这名字在意念里无处不在、自己又日渐留意镜子里的容颜时,事情为时已晚。她又发现自己工作时总禁不住时时抬头,在电脑和堆积如山的文件之间,在水杯和绿色植物之间,时不时偷偷地觑他一眼,方能够继续枯燥乏味的工作。低头统计报表时听到他略带一点陕西口音的普通话,又暗自感到非常亲切。
仿佛只要他在,他在本身,对她而言就是巨大而深刻的安慰。
他脸上每一道皱纹和每一种神态她都认识:他鼻子两侧有两条很深的法令纹,显得比实际严肃——“辛辛,据说有法令纹的人生活都比较凄苦,也较一般人更不容易得着快乐。”“但他笑起来眼角又有深深的笑纹,那姿态多好看。”“在这相貌的彼此矛盾处,笑纹和法令纹之间,是否就可以解释生命的荒谬复杂,以及何以许德生有的时候话特别多,特别愉快,有时候却又比任何人都沉默?”
有时候许德生坐在那里,并没有做什么,就是静静坐着发呆,眉心慢慢拧在一起。顾采采看着看着,就心里一动,不禁想伸手过去抚平那结。但这温柔靠近,轻轻触摸,永远只发生在幻觉中。
现实生活中的顾采采从来不曾对许德生表白,甚至对他比对别的同事更加疏离。每天见面只是客气地微笑,点一点头,再相对坐下,各忙各的。
他们会计部的工作平时单调无聊,一到年底则一跃而成全银行最繁忙的部门,遇到要赶统计报表时,常常整个部门都要加班,有时一连十多个小时大家都不能休息,一直要加班到夜里十一二点。众人叫苦叫累不迭,顾采采最高兴的却正是这段时间。加班日她总比别人显得更愉快,和同事说话也更多。
“我表现得这样异常,或许只是因为知道他每天下午都要去幼儿园接小孩,妻子又在家里做了满桌的饭菜等他们回家。”
“而除了加班之外,我没有任何机会名正言顺地把他留下。”
“辛辛,到底自己是贪心还是不贪心,我并不知道。我只是非常胆怯,又很依恋。”
他们偶尔也交谈。每天朝夕相对,熟悉彼此的习惯如同日日相见的亲人。有一次她偶尔从老家带了十几个芒果回来,回单位时便顺手带去请周围同事尝鲜,许德生平时并不贪嘴,那天却忍不住接连吃了两个。此后顾采采在菜市场看到芒果几乎都会毫不犹豫地买下来,第二天再带到单位。有一次有人突然问她为什么一年四季只带一种水果。她一阵心虚,还没来得及作答,许德生却在一旁非常高兴地说:“芒果的确好吃啊。我虽然是北方人,也最爱吃芒果。”
她听后不禁低头微笑。
“辛辛,辛辛你知道。我小时候闻见那味道就会吐。现在反倒觉得真香。”
“从手提包里拿出来,整个包里都是热带水果的馥郁,甜蜜而略带一点烂熟。”
还有好多次他们加完班,刚好一起走出办公室,一道坐电梯下楼,又一路并肩走到公车站等街车。平时一贯开朗的许德生,和她一起走路,总也变得特别沉静起来。两人只随便交谈一些关于天气、公司新闻乃至于最近发生的社会头条,很少讨论特别私人化的话题,但顾采采已经非常心满意足,觉得彼此之间的气氛十分私密亲近。她不知道他有没有觉得,但自己和他并肩走着,却时常满面通红,还好是在黑暗里,他看不到。一颗心却并非小说里写的如同鹿撞,而是跳得越来越细弱,仿佛随时都要休克。
她实在不知道这样的情形,是不是就是所谓的爱了。
如果她如此渴慕与他接近是爱,那么他每天接送孩子,按时回家吃饭,他妻子又细细替他熨烫衣物,准备一桌热气腾腾的饭食:又何尝不是爱呢。
“辛辛,我越留恋,越觉得自己是犯了什么了不得的大罪。第二天看到他和其他同事都羞愧得抬不起头。”
“我好怕,怕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怎样。”
有一次加班是在隆冬12月的夜里。那天的风非常大,坐在办公室里都听得到外面沥沥的风声。两个人面对面埋头工作,一直忙到约莫七八点,走出办公室才同时发觉饥肠辘辘。是许德生先提的议:“不如在外面先吃点东西再回去,我请你。”他知道她一个人,回去必然也是胡乱对付。她说好,他建议不如就近去一家他相熟的陕西面馆。她这才想起他原本是西北人。
那是他们两个除了吃工作餐之外,第一次一起吃饭。
到现在她还清楚记得那面馆的名字:马三拉面。那天时间晚了,面馆里人不多,门口的塑料帘子不时被大风吹起来,噼啪作响。他们在寒风里冻得够呛,就占了最里面的一张桌子。许德生坐下后当即要了一碗炮仗面,她平时基本不吃面,便说随便,于是他自作主张给她要了一碗臊子面。他又点了几个家常的小菜,不过是老醋花生、上汤菠菜和酱牛肉之类,一边点菜一边冷得直搓手哈气:“今天太冷走不远,只好凑合在这小馆子里吃点。下次再好好请你撮一顿,你喜欢吃新疆菜,还是羊蝎子?”他一气说了许多话,她不禁笑道:“许老师你真客气。”执意不肯点菜,只望着他微笑。
他先点,自然面端来也快,抱歉地对她说:“那我先下筷子了?”她笑着点头,他便脱掉外面的大衣,撸起衬衣袖子狼吞虎咽地吃将起来。
在面馆昏暗的灯光里,顾采采隔了一张桌子,继续怔怔地望着许德生,发觉他鬓角早已星星点点地白了。平时在办公室里白天黑夜总亮着日光灯,看不见。因这细微发现,她突然觉得自己离他很近,比办公室面对面地近在咫尺还要近,比肌肤之亲还要近,近到骨髓里,近到贴心贴意。这一分钟,许德生好像完全是属于她一个人的,他就好比她的父亲,她的兄弟,她的情人,她的一切。而这一分钟之后,一切幻象又将消失,她在北京仍然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没有朋友,没有亲人,没有爱。她意想不到地拥有了和眼前人非常私密的一分钟,不免又惊又喜,慌乱得要掉眼泪。连他那种有点粗鲁气的吃相她都喜欢:她什么都可以体谅,什么也不介意。她又想就算什么都不是,当他朋友,妹妹,甚至隔壁邻居也可以。至少可以经常名正言顺地登堂入室,看他吃饭。
许德生一直没有抬头,浑不知眼前人心底早已千回百转。等他再次抬头,一碗面已经下去了一半,他不好意思地放下筷子:“我真饿了,饿得心慌,等不及你的面来就吃开了。”她微笑着:“你在家是不是也是这样吃饭的?”没说完吞下去的半句是:“当着你太太孩子的面。”她刚在外面寒风里冻得冰凉的脸一回到温暖的室内又慢慢慢慢热起来,热得面颊发麻。
他笑道:“小顾你脸怎么这么红。”她答非所问:“面还没有来。”又讪讪地说:“这屋子里好热,热得人直冒汗。”
那天两人仿佛都很轻松,尽兴聊了很多相干不相干的,不知怎么突然就说到了游乐场和过山车。好像是许德生先提到北京最近新开了一家欢乐谷,里面同时安置了好几种非常巨型的过山车。顾采采笑着说:“我没有什么爱好,就是爱坐过山车。小时候没玩过,长大以后只要去游乐场,总忍不住要坐上好几次。”
听到这话许德生眼睛却突然一亮:“我八岁的儿子也最喜欢过山车。下次你有空,我们全家请你一起去欢乐谷玩吧。我们都不敢玩,你正好可以陪我儿子一起上去。”
她笑着应“好”。然而事后非常懊悔。
她不知道当时自己是因为想见见许德生的妻子儿子——虽然见到了也肯定没什么。或者还是,当真已经很久,没有人邀请她一起坐过山车。
关于过山车。
顾采采很早就开始爱上这看似和她性情全然矛盾的游戏。和所有人一样她也怕。怕得最厉害的时候她脖颈僵硬,颜面麻痹,手脚冰凉,被绑在座椅上恐惧感已油然而生,想立刻挣脱安全带逃下座椅,但整列过山车已经开始缓慢地、机械地往上升去。很多人都怕这上升的咔嚓咔嚓声怕到瘫软,但她潜意识里最期待的也许正是这一刻,如同吸食大麻般不可自控地面带一点微笑,对自己数一二三,最好的一刻马上就到来。每次她都以为自己真的会死。这过程竟完整如一场真正意义上的云雨:有缓慢上爬的前奏,有遽然升至顶端的高潮,有突然之间的滑落。那滑落失重的瞬间最刺激,刺激得每次她眼中都遽然充满灼热的眼泪。随即过山车的翻滚终于停止。她睁开双眼手足俱软但意犹未尽。
或许日子太闷了总需要一点刺激和宣泄,而过山车比之抽烟、喝酒和恋爱而言,不至于污染空气、宿醉头痛或者随时有失恋的可能,又是最不需要和人群发生直接关系的娱乐,而且只需轻轻扣上安全带,任何时候想玩便可以再玩一次。话虽如此,她清楚自己对于过山车的迷恋也许仍然有一点不可告人的成分:其实过山车最吸引她的,不是那种巨大而锐利的刺激感,不是可以放声尖叫宣泄情绪,也不是随时想玩便玩——而是有朝一日失事的可能性。每次无论事先检查多少遍安全带,她总有强烈的预感这一次可能会失事——也不知道是担心还是期待。谁知道。
这一切真相她不说人不问谁又知道。连许德生这样日日坐在她对面的人,又或者刘小明这样认识她接近十年的人,都没有办法知道。
“辛辛,我想过很多次,或许我对过山车的迷恋只是一种姿态,正如一定要留在北京,喜欢王菲,追求独居,拒绝刘小明,乃至于对许德生的恋慕一样,样样都只不过是种姿态。我到底相信什么,喜欢什么,又需要什么?我所宣称自己喜欢的,大多都是生命中实际上不可承受也不需承受的。”
“一件事情与绝对有关,也便必然与谬误有关。”
“只是不知怎地,一念之差,便泥足深陷。”
从那次晚饭之后,许德生很久都不曾和她一起吃饭,也没有再提起欢乐谷过山车的事。她以为他当时只是随口一说,便仍旧上班,下班,偶尔买一次芒果请客。三四个月后,一天下班她正准备收拾东西离开,许德生却突然叫住她:“小顾你还记不记得我们之间的约定?”他记性真好,果然有一个会计人才过脑不忘的本事。
那个星期天,她如约去了欢乐谷,到门口却只看见许德生和一个八岁模样的男孩,那男孩手里还举着一只红色气球。她有点疑惑地停住脚步:“你太太呢?”他笑容有点尴尬:“她突然有点不舒服,没有来。我答应了孩子很久,这次又约了你,就没再改期。”指指那男孩:“明明,快叫顾阿姨。”又忙着对顾采采介绍:“他叫许宏明,叫他明明就好了。”
她从来没有听许德生一口气说这么多话,一时间头脑轻微地混乱,也不知道是失望还是高兴,只说:“明明,来欢乐谷高兴吧?明明长得真可爱,像爸爸。”这话更不对了,也不知道是说明明可爱,还是说爸爸可爱。喜忧参半的陌生里,她和父子俩一起向着检票口走去。
那真是一个非常晴朗明媚的4月天。
那天顾采采觉得自己前所未有地活泼,和平时的她完全不一样,一直笑,说话,又时常和明明扮鬼脸。明明刚开始很怕生,后来终于慢慢被她哄得亲近起来,围着她身前身后地转。游乐场里人很多,他们两个人害怕孩子走丢,一左一右牵着孩子,别人看过去大概也就是个再寻常不过的三口之家了——她事后只要一想到这虚假繁荣的景象,就怔忡得要掉眼泪。
而那天到底玩了几次过山车、到底尽不尽兴,她却已不太记得了。只记得最后一次明明坚持一定要自己上一次过山车,话音未落便撒腿跑了过去,把两个大人扔在那里面面相觑。意想不到的独处空间遽然降临,顾采采望着许德生,脸上兴奋的笑容还没完全消退,只笑着说:“明明这孩子真活泼。”
许德生却不接她的话茬:“你也比平时在办公室要活泼得多。丽秋像你这个年纪,还要更活泼。”丽秋就是他妻子的名字。但她并不知道她姓什么。好像是姓杜,要么就是姓张;约莫他提过的,她竟然忘了。更奇怪的是他居然称赞自己活泼。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只是微微喘息,又不停地笑。
他又说:“你一定很奇怪我突然提到丽秋。其实丽秋今天没有病,只是出差了。我在电话里告诉她我一个人带明明出来的。”
话说到这份儿上似乎已是非常明显的暗示了;但是究竟他要暗示些什么?顾采采又昏乱起来:到底是姓杜,还是姓张?抬头望望天色,才发现不知不觉间,黄昏已盛大如斯地降临。原来欢乐的时光,当真会过得更快一些。太阳完全下山后,天空便转作一种迷离惝恍的幽蓝色。空气里的凉意渐渐如水蔓延,伸手就可以触及。
她肠胃与之同时,发出非常轻微的咕咕声。声音不大,却足以被对面的许德生听到:“饿了吧?我请你吃饭。麻烦你陪小家伙玩了一天,摸爬滚打地一身汗,真不好意思。”
他们三人一起在外面吃了饭——这次是北京少见的广东菜馆,叫翠都潮州酒家,就在许德生家住的小区旁边。他坚持要请她吃饭,又说潮汕离福建近,也算是请她吃家乡菜了。顾采采以为吃完后便好各自散去,许德生却说要送她回去,让明明一个人先拿着钥匙回了家。
饭后两个人并肩走在路上,那情形和平时一同去公车站等车其实也差不太多。但顾采采这天感觉分外强烈,仿佛面馆里那种亲密无间的空气再次回到两人中间。许德生身材很高,她一路低着头,肩膀仿佛时时都要撞在他胳膊上,每撞一次都忍不住心跳一次,全身酥软麻痹,心头又隐约升起某种不可言说的希望,朦胧,含混,本应无望却又突然降临。她这才知道所谓的“心如鹿撞”是怎样一回事,果然十分之震荡刺激,像极了坐过山车的感受。
而她每次不小心撞上许德生,他也似乎并不避让,只是一直默默地走着,心事重重。夜晚的凉意越来越深,偶尔离他近些,她几乎可以感到他整个人轻微地颤抖;或者根本只是她自己在抖。为了抑止这颤抖她终于开了口:“许老师,你好像很冷。”
许德生说:“我不冷。倒是你看上去体质比较弱,要不要我脱一件外套给你?”
她说:“不,用不着,我不要。”她只希望这条路永远不要完,能够一直走下去。
他沉默了又说:“小顾,还记得你刚来银行的时候只有二十二岁,那时真是年轻啊。一晃已经五年过去了。你二十七,我都三十八了。”
顾采采低头把玩着衣角,说:“是吗。整整五年了,我也老了。”想要勉强笑着说:“男士这样随意谈论女孩子的年龄好像是不大礼貌的。”终于没说出口,她是害羞到连开玩笑都吃力的那种女子。
“今天这种天气玩过山车还是有点太冷了。唉,我们年纪大了,不像你们,还年轻,怎么玩都可以。”
“许老师一点不显老。”她说。真是非常奇怪的事情,明明只有两个人在一起,还是客客气气地你叫我“小顾”,我叫你“许老师”。何其之生疏,客气,有礼。
“你觉得明明这孩子怎样?”
是不是所有的中年男人,话题撑不下去了都免不了要谈到孩子和家庭?
“明明很可爱,很活泼。他一定很会读书吧?”
“是。像他妈妈一样,很聪明。”
说到这里两人便又默默地,仿佛无话可说了。好一会许德生才问:“小顾你家是住在附近吧?”其实她早就告诉了他,他这时突然又问了一次。
顾采采便又重新告诉他。其实她住处离他家并不太远,那天又是个很好的4月的夜晚,乍暖不寒,又没有风,走回去也不过就半个小时。但许德生突然回过神来,非常担心两人这样并肩走会被熟人看到,不到三公里也仍然拦了计程车,一直把她送到大楼底下,又随她一道下了车。临别时他望着她欲言又止:“小顾,我觉得你平时心事太重了,我们年纪大了,而你的时间还多——”
她蓦然回首。两个人刚好是站在一盏昏黄的街灯下面,投下两个长长的剪影,像刻意做旧的电影场景,街灯又在两个人的脸庞上静静打下深浅不一的光和影。这一瞬她望着他,觉得眼前这个人和平常很不一样,有点电影主人公般不真实的味道。这是他第二次和她提到年纪了,年纪这东西看上去简单,却包括了岁月、阅历、往事和一场真实存在的婚姻。她想这便是最直截了当的拒绝了,便望着他,点一点头。
“丽秋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还像个小孩子似的。小顾你每天在单位里却老低着头发呆,发不完的呆。我早就想劝你开朗一点。到了我们这个年纪你便会知道,这世上没什么大不了、想不通的事。”
“是,许老师,我知道。”她只是深深地,深深地望着他,突然之间很绝望,像从此以后再也不能够见面似的:一个男人一定要到了许德生这样波澜不惊的年纪,方可以这样沉稳而好看的吧?
“小顾——采采你究竟有什么问题?你要是有很严重的困扰,不妨告诉我。”他莫名其妙地改了口。叫“采采”的语气却绝不像刘小明般亲切,生硬且严肃。
“没有。我没什么问题。”
“那你以后不要再买芒果到办公室里了。”许德生轻轻地说,“大家都看在眼里,我倒没什么,对你影响不好。”原来他什么都知道,只是什么都放在心里——她心里忽然间非常之微细痛楚地可怜着自己——原来如此他这才约她出来面对面地说清楚,过山车什么的,不过都是幌子。
顾采采忙不迭地点头,自知有泪将坠又慌忙低了头。她实在是不想在他面前掉泪。什么都不是,再当着他面淌眼抹泪地算什么?
“几乎整个会计部人人都在猜。你总是买芒果自己又总是不吃。又总是陪我一起加班到很晚。采采你不要傻,你才二十七岁啊,多么年轻,大把的光明前途在前面等着你——”
顾采采之前一直低头,这时猛地绝望地仰起脸:“那末你到底,有没有一点点,一点点……”“喜欢我”三个字却哽在喉间,无论如何吐不出来。其实问不出来也好,开口的时候心早已经凉了。但还是不甘心。一点点,一点点就好。只要有一点爱,这整件事便不至于太过孤单。
他却仿佛早就料到有此一问:“到了我们这个年纪,早已不太想这些事了,横竖只是好好过完剩下的日子。小顾你还太年轻,才会有这么多的胡思乱想——”他没有说完顾采采已经全明白了,原本就是她一个人的事情,和谁都不相干甚至和他本人也没有半点干系。她说:“是的许老师是的。”就突然一刻也不能够忍耐,向他仰着的脸漫然流了一脸泪。
街灯闪烁的黄光在泪眼里看去也是一片模糊。像撒了一把明黄色碎钻的光,璀璨,细碎,闪烁不定。
“那再见许老师。”
她急急低头,没等他再说什么,便扭头跑进了楼道——在这场戏里她好歹也是一个女主角啊,像所有电影小说里那样的,应该提着衣角头也不回地跑开,姿态绝决而又委屈——边跑边模糊地以为他会叫住她,但并没有。进了屋又连忙拉开窗帘往下看,看许德生是否还在。但是街灯下面空空荡荡,只有一片落寞的黄光漫洒,好像那里从来就没有站过一个安静、高大、沉稳如山的中年男人。顾采采怔怔地靠在窗棂上望了很久,只望到眼眶发涩才拿了衣物去洗澡。开了水后一个人又在莲蓬头下发呆。边发呆还不忘记自说自话:“辛辛,要是我还和张慧住在一起,她一定心疼死这些水。”“不过就是水嘛。又不是交不起水费有什么了不起。”“一个人独居就是有这点好。想怎样就怎样。”
她在花洒下面自言自语很久。直到赫然惊觉自己从未有过的饶舌,方才猝然住口,在水流中间迟疑地、一点一点放声痛哭起来,又蹲下身子,开始非常剧烈地呕吐。
“辛辛,我并不恨他,恨只恨自己幻灭得太快:原来爱当真只是幻觉,走近了便烟消云散。可我也并不要他做什么啊。”
“但这事也很公平。刘小明也并不要我做什么,我同样不让他把梦做下去。”
“爱又当真如捕风。只不过,各人捕各人的风。各人都有各人的失望,和得着。”
她此后便在眼前人为地堆高了很多文件和书,又把电脑移到刚好可以遮住对面的位置。但即使这样她还是时时看到许德生。四面八方都是许德生。诚挚的,恳切的,有理有利有节的,无比动人的,却让她自惭形秽的。许德生。
在被拒绝的第四天,她望着墙上的王菲发了三刻钟的呆,终于决定打电话给刘小明。自从CD之夜后,她已经和他整整八个月不曾联系。拨电话时她没来由地担心他换了号——但很快手机便传来熟悉的声音:“喂?是采采?采采吗?”声音一如既往地愉快,亲热,仿佛不曾发生过任何不快。他在电话里很快就答应马上过来吃饭,在他们以前常去的她住处附近的一家贵州馆子。
放下电话之后她但觉一阵凄楚的甜蜜:在这偌大的城里所有人都可以漠视她,欺侮她,不许她把梦做下去,但至少有一个人一直是关心她、体贴她、卫护她的。她突然前所未有地信任他,很想细细告诉他种种事情,一切的一切。关于许德生,关于搬家,关于张慧,甚至关于小镇,关于辛辛。关于她自己的一切。
但等到刘小明当真出现在她面前,她却前所未有地恐惧不安,而他在对面仿佛也很局促,胖胖的面庞隐隐浮上一层泛着油光的汗意。顾采采不禁自责一定是自己以前对他太冷酷了,他现在才这样紧张,就好比许德生对自己——这一转念让她的心立刻酸楚起来,不,不能继续想下去——她望着他的眼神几乎是温柔地了:“小明你怎么不点菜?”
刘小明之前一直低头皱眉看着菜本,此时突然抬起脸,竭力做出一种洒脱的表情:“采采,你好几个月都不来找我,我正好也有事情要告诉你。”
她说:“什么?”心里不禁一阵紧张。她还没有做好准备让他进入她的生活,可是她来此之前已经想过了,也许可以试试。什么都需要一个开始,不试怎么知道不可以。
刘小明坐在对面,缓缓地,略微有点不好意思地开口道:“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前阵子我终于有女朋友了。也是我们的老同学,肖小燕。对了小燕还和你同过宿舍呢。”
她僵了一僵,立刻笑道:“真的?恭喜恭喜啊,怎么不知道你们还一直联系着呢?”
他笑着:“我也不知道。小燕前段时间去财税局办点事情,我看是老同学就请她吃了次饭,那段时间她刚好和她以前的男朋友分了手,结果就……唉,事情发生得简直太快了,我做梦也想不到。”一径憨厚地,呵呵地笑。“对了采采你最近过得好不好?我还一直和小燕说要请你吃饭呢。”
“辛辛,是否从那夜开始,失眠才会变成我生命里最大的障碍。”
“我并不爱刘小明。以前不,现在不,将来也永不。但是究竟为什么,我整夜整夜地望着墙上那九张王菲,彻夜辗转,浑身如同着了火。他竟然比许德生令我更失望。”
“辛辛。我只是无法原谅自己的自私,怯懦,以及愚蠢。”
一直把脸埋在枕头里躲避外界光线的顾采采突然很想照镜子。是否对爱的想象,总与对自身的关注有关——
她在床上吃力地翻转身子,取出压在枕头底下的一面椭圆小镜子,巴掌大小,一望进去,镜里便立刻出现一个女人疲惫不堪的面孔,黑眼圈很深,脸颊瘦削,皮肤没有血色。她眨眨眼,镜中的女人便也眨了一下眼。她皱起眉头,那女人也皱眉;她试着咧开嘴角,那女人的脸便在一霎时舒展开来,展露一个近乎悲哀的微笑。
顾采采长久地,仔细地凝视着镜子中自己的脸,一时之间很惘然。她不记得上一次照镜子是几时,又是为了什么。自从失眠以来她就不太照镜子。
“辛辛,是否可以认为这是自从对爱幻灭以来,我便拒绝面对自己激烈冲突的内心的缘故。”
“我一天天不再认识自己,也不再认识这个硕大无朋的好世界。”
顾采采又发现从他人的目光中其实也无法认识真实的自己。他们是谁她又是谁,如此彼此靠近、互相干扰、侵吞空间、争相控制又是为了什么。如是种种,愚钝如她不能够明白。
和他人的关系中她慢慢只余下恐惧。
但她最恐惧的,却或许只是在人群眼光中的自己。如果没有他人的目光,也便没有这微不足道而可笑可悯的自身存在。
“辛辛。有时我巴不得没有人能够看见我。我知道自己从来都不够漂亮,一失眠就更难看。可是走在街上我总是被人撞到,又老是不小心被人踩到脚,从来没人找我搭讪,连问路的都避开我问别人,如此无足轻重,我却又总是不甘心。”
“没有人会注意到我,看到我也会立刻遗忘。见过我无数次的客户不认识我也就罢了,连上司都对我的名字没有印象,好多次点名都漏掉我。许德生本来就不是我的,刘小明为什么也这么轻易地放弃我?”
“辛辛,为什么,天大地大,北京城这么热闹人群又这么密集,多余出来的那个人唯独是我?”
“我我我、我、我。”
“我。”
很小的时候顾采采就学会凝视镜中的自己。她看自己的表情总充满疑虑。
她八岁的时候发现自己原来是单眼皮。九岁的时候发现左边脸颊的眼睛下方有一颗褐色的细小的痣,后来才知道那叫做眼泪痣。十岁的时候她试着动手给自己剪过一次电视剧女主角式的刘海,怎么剪都觉得不够齐,最后几乎短到没有,好多天都不敢见人。十一岁的时候她发现自己的长相既不很像父亲,也不很像母亲,倒是有点像小姑,脸太圆而下巴又不够尖,嘴巴和鼻子虽然端正,但眉心很早就出现了细纹,看上去总像是不胜烦恼、忧心忡忡的模样。
更多的时候顾采采对镜子中的脸没有任何具体意见,只是长久地、仔细地凝望,心里空茫一片。她时常都不能确定自己的存在,即使存在也不明白究竟有何意义,越不确定越深陷其中。走过街道上所有或停或动的车辆或橱窗,她总是茫茫然一瞥,飞快地寻找里面那张苍白的熟悉的脸,找着了却也不知这人是谁,为什么又会出现在这里。
顾采采望着镜中,表情越来越木然,望着自己好比望着一个陌生人,一棵树,一张白纸,好比什么都看不到。她自己刚刚望过,还在望着,便已经忘了。
“辛辛,有一次我做一个心理测验,发现如果我生在十九世纪的欧洲,一定是所谓的抑郁质体质。据说所有这类人行动迟缓又内心敏感、善于觉察他人不易注意的、富于幻想又胆小孤僻,具有明显内倾性。”
“而所谓内倾性:是否就是一个人不断地被自己绊倒、又不断地跌回自己身上?是否就是,一个人渐渐,连自己都看不到自己?”
虽然拉着窗帘,仍然可以感觉到外面的天色正逐渐变亮。屋子里的一切轮廓也都渐渐明显起来:窗边茶几上放着吃剩的半包稻香村点心,一只旧诺基亚手机,一个红色光亮漆壳的小闹钟。闹钟的秒针分针正在滴滴答答地走着。有风偷偷潜入,把窗帘吹起了一个角,露出许久没擦的玻璃窗来,从那灰蒙的一角里可以看到对面大厦挂着的大钟也正在分秒不停地走着,突然之间敲了一下:是正点了。现在是九点钟,还是十点钟?顾采采从枕头上望了一眼,没看清就放弃了,也懒得起身看一眼闹钟和手机。
这样一整夜地躺在床上,放纵自己耽于回忆,她竟一直也没有感到饿。她只是冷得不愿意把手伸出被窝。
一个正常人若躺七个小时以上还没睡着,神经末梢都会尖锐地绷紧,更何况七天七夜都不曾入睡一秒钟的顾采采。她真切而避无可避地感知到身体任何一点细微不适:被窝里焐了一夜的热水袋早已冰凉,双手双脚像是慢慢在结冰。皮肤敏感的面庞暴露在房间干燥冰冷的空气里只觉肿胀发痛,每一个毛细孔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失水枯干。向任何一个方向转动身体,左,或者右,或者是在被窝如胎儿般蜷缩,她都冷,冷极了,无休止地打哆嗦,白天房间的暖气完全不顶用。她想这和失眠究竟有没有关系,她的身体是垮了——完全地垮了还是她的神经近日来已受到了永久的,不可修补的伤害?
“辛辛。我很难受。难受到想立刻去死。”
“好像一分一秒都活不下去了,现在。立刻。我。”
顾采采以往数年虽然也时常失眠,但不过只是偶然事件。但从一年前开始,事情突然急转直下。
刚开始每隔两三个月总会有一整晚,辗转几个小时无法入睡。第二天她仍然不得不按时去上班,下班后困倦不堪,回去倒头就睡。不到半年频率便增加到一个月一次,这样她便慢慢有点吃不消,照镜子自觉憔悴不堪,但第二天仍能撑着继续工作,过三两天便恢复过来,习惯了便自嘲:不过和月事频率相当。约莫从半年前开始,失眠症变得越发频繁,两三周便发作一次,春夏之交尤其厉害,几乎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躺在床上但觉浑身热烫得可以灼伤自己,心又咚咚咚跳得像要撞破胸膛,到了下半夜身体才渐渐凉下来。她冷了便盖被子,热了便蹬掉,反反复复翻来覆去数了上万只绵羊仍是睡不着。这样的状态会维持一两日最多熬不过三天,三天之后她的身体已经疲惫到了忍无可忍即将自行崩溃的地步,白天不管是走路说话做事都像梦游,与人打交道反应又极慢,连上司同事都看出她的精神涣散:顾采采你怎么了?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要不要请假看医生?
那时公司正在进行小规模但是实际进行的裁员。问候虽然看似关切顾采采仍然能隐约感觉到某种威胁气息。
“辛辛,什么都可以失,失人失物失恋失眠都可以,对爱对人生整个幻灭都可以,但是怎么能够失业,失去最后的依托之所?”
“就好像风筝飘飘荡荡,唯独不能断的是线。”
“我只是不知道,我的那根线,究竟又抓在谁手里。”
从那时起她便开始每天服用一片安定。一片没有用便吃两片。两片没用就三片。
也有人劝顾采采不要完全依赖药物治疗且言之凿凿理由充分:“是药三分毒。”她也不是没有试过别的方法,手段大致如下:睡前喝牛奶、小米粥、用温水泡脚并按摩脚心、小跑或疾走二十分钟。但她不合作的肠胃对牛奶过敏一喝就会腹泻,每天熬小米粥对上班族而言又过于奢侈麻烦。用温水泡脚及按摩倒是可行但见效不大,睡前小跑或疾走则让她更兴奋异常。
顾采采因此对自己感到非常绝望。
为了省心省力她才开始长期服用安定。医生给她开的剂量是一天两片,她慢慢自己加到三片,四片,乃至于六片。吃六片安定她终于能够渐渐睡着并且一直保持剂量。
但她想不到自己服六片安定后会发生奇怪事情。
安定依赖者顾采采开始在睡前给很多人打电话。相熟的不相熟的。同班同学和仅仅只有一面之缘的。许德生,刘小明,张慧,甚至手机里存着的老客户。而她醒后一切茫然,问什么都摇头说不知道。
据说她在电话里会变得非常絮叨,又说些和平时全不相同的话。
她给母亲打电话解释说真的从来没有拿过伯母的钱,那个张老师的确念错了字:“为什么你们不信自己的女儿要去信不相干的人?”
打电话给张慧时说:“你家刘栋送给我我也不会要的啊。你又何必逼人太甚。”
打电话给刘小明和许德生时则只是哭泣。很长很长时间的抽噎。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问她什么她都说:“我很好。好极了。”他们都被她说得毛骨悚然,问她到底好什么,她只哭着,反复强调:“我很好。我真的很好。从来没有这么好过。”
她甚至还想打电话给游乐场管过山车的那个年轻管理员和香港歌手王菲。114后来向精神病院证实,到了凌晨一两点左右总有年轻女子反复拨入114,坚持要查询这两个号码,他们说抱歉无法提供,那女子便哭起来说你们为什么这么扫兴,我只不过是想和他们聊天我觉得他们一定可以成为我的朋友。精神病院医生在实习课堂上据此提出疑问:“如果好多天都如此是否可以认为这是病人对公众服务事业的骚扰?又是否可以断定该病人有强烈的反社会倾向?”
顾采采打过电话的那些人,有些第二天白天会回电话问她到底怎么了,又把她说的话一五一十全部告诉她,比如她父母,刘小明和许德生。有些听了几句立刻挂机,比如114。还有人直接当面开骂,第二天还意犹未尽地打回来继续骂,比如张慧。她白天接到这些电话时通常非常之茫然,被张慧神经病骂得多了也便将信将疑地去看了精神科医生。
接待她的是个颇有经验的中年男医生,当即告知她说这是十分常见的安眠药副作用案例,叫什么“矛盾作用”。大概是由于安眠药物的作用机制与代谢途径和酒精相类似,一些病人吞药之后,原本文质彬彬的却会突然开始骂人,平时不太贪嘴的又可能变得很饕餮。听说台湾某医院门诊还曾遇到过一个失眠妈妈,直到有一天小孩子问她为什么妈妈睡觉前会一直沿着墙壁走路,还爬墙?病人觉得诡异来问医师才发觉事情真相。
而最常见的怪行为之一就是顾采采这种:服药之后便打午夜电话,说的内容又都是平时缄口不谈的。而这些病人第二天醒来,通常完全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没有梦。甚至连一点梦的片断也不余下,头脑里空空如也。
而彼时顾采采便是如此:站在门诊室里手持病历本,脑子里空白一片。医生安慰她说矛盾作用真正的原因还不明,也无法在用药前就分辨出谁用了会出状况。所幸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出现危及他人的情况——但顾采采心想至少现在已经严重危及到她的生活,她周围已经有人怀疑她神经不正常——医生又例行公事地劝她若继续失眠便试着找找心理医生。她却本能地抗拒这念头:
“辛辛,我只是睡不着。睡不着又不是精神病。”
顾采采从此不再服用安定。而她生活里唯一需要关注和最重要的事情只剩下一件:睡觉。
停药的最初仍是睡不着,但她非常、非常地努力。
为了睡觉她甚至开始临睡前喝热牛奶,哪怕腹泻也照喝不误。又每天晚上熬一点小米粥,并用温水泡脚。下楼跑步没有用她试了几次便不再继续。如此这般,在一个失眠夜与另一个失眠夜之间,总也有三五天睡得还不错。夜里能够早睡、一直睡到第二天早上被闹铃惊醒的那些天,她一整天情绪都不错,全身非常轻松,仿佛又回到了心无旁骛的童年,早上刷牙时望镜子也敢稍微多望几眼:脸色好像真的好多了,黑眼圈也小了好些。如果辗转无眠一夜第二天又要一大早挤公车上班,她一整天都脸色发青神情恍惚,别人和她打招呼,半天都回不过神来,仿佛行尸走肉。
她现在每天最渴望也最恐惧的就是床。
渴望是因为睡眠永远不足。而恐惧则是一望过去,就好像同时望到了许多夜里,在黑暗中煎熬不已的自己。那可悯的肉身永是周身燥热,眼窝枯干,汗流浃背,陷于冰窖的同时身处火堆;水深火热里长达数小时的煎熬,则永远是漫漫望不到边界。
那些过于清醒的时候。清醒的时候夜极漫长而白昼极短暂,冬日极冷而酷暑极热,黄昏极暗而清晨极亮。清醒的时候总清楚地知道房间哪个角落有鼠噬咬、时时发出琐碎嘈杂之声,而哪扇窗又有细缝,晚晚有寒风造访并轻轻撞击窗棂。清醒的时候连自己的身体都渐渐变成不可忍受的负累半边凉半边热,两者之间的界限如楚河汉界般分明细细割裂周身,一颗怦怦乱撞的心从裂缝迸出又长久无处安放。最苦痛的时候眼前甚至会出现幻觉。
“辛辛,在幻觉里我好像一直都在奔跑,发狂,大叫,但最前面只是一片望也不望到边际的刀锋,转身看去四面八方刀山火海全都并没有路。”
“而我就是那个不得不赤足踏着刀尖起舞的舞者。在刀尖上回旋往复不已,却永难止步。”
她是如此憎恨生命里无限重复的失眠:失眠是霍乱,是疟疾,是狂犬病,是发疯,是最平白无故的消耗与磨折。但她越担心,越怕,越睡不着;越睡不着,越恐惧。失眠夜分泌的绝望像一条蛇不断吞食自己的尾巴,循环往复,恶性无已,是以无休止,无穷尽。
“辛辛,有时我觉得我整个人都要被那些夜吞噬掉了……每一晚我浑身僵直地躺在黑暗中,都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够见到第二天的太阳。”
“终于这事情发展到极致。整整七夜八日,我睡不着一分钟,又不敢吃安定。”
“辛辛,我好痛,痛到想吐。”
顾采采在失眠的第八日突然与自己的往生打了个照面,这照面让她眼眸酸切,几乎难以置信。她不相信那个总是跌跌撞撞的人是自己,不相信那个长久隐忍的人是自己,更不相信那个晚晚与失眠缠斗不休的人是自己。二十七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为什么在所有场合一败涂地的总是她顾采采。这情形太惨烈了惨烈到连她自己都不忍卒睹,一想到就浑身发抖,眼眶里遽然充满热泪。
这花花世界还那么大那么好而她连十万分之一都不曾涉足。但她已经不想再看见第二天的太阳——不,是失眠第八日的太阳。所有失过眠的人想必都知道躺在床上看到清晨第一缕阳光的恐怖——太明亮了一拉开窗帘就要盲;听到街道慢慢有人走动说话的恐怖——早起的人声音总是毫无必要地愉快响亮;闻到窗外传来别人家早餐香的恐怖——他们在吃什么东西而什么东西又一口吞掉我的睡意咂咂嘴巴不知滋味好不好;在失眠夜的第二天早上看到一个两个三四个正常人的恐怖——他们为什么精神这么好而我却如此困倦不堪他们知不知道昨天夜里发生了什么事知不知道我曾经身受怎样的磨折痛楚——
“辛辛,外面天又亮了,众人都起来了,中关村大街好生热闹。有人说话,有人唱歌,有人排队上车,有公共汽车进了站。人人都有事做唯独我还在此闭眼。”
“我究竟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会是我,是我顾采采一个人?”
“九年了。辛辛,我来到这个城市九年了。在这个城市仍然没有生根。仍然没有找到比你更好的朋友。仍然没有爱。仍然失眠且越来越严重。仍然一翻身就只抱着自己,以及永恒无敌的寂寞。”
“当物质世界是流沙而一个人不得不慢慢卷入漩涡中央,没顶沉入。这处境我非常清楚明白而且无助。”
“这一切的一切。终于我厌了。”
2006年12月27日早上七点五十五分之后。整个北京城——固定和流动人口加起来超过一千三百万,机动车辆总数又差不多达到两百六十万辆的硕大无朋的北京城——就像一艘巨大的沉船,带着顾采采和她的失望一起,终于慢慢地沉下去,到底。
她以为这将是她睡不着的最后日子。
昨天撑着去上了最后一天班,整整一天都恍恍惚惚,夜里加完班回家的时候差点被一辆公车撞上:如果真撞上就好了。真撞上她也就不必再失眠一天,多受一天的煎熬苦楚。
她突然又想起小镇上的父母和此时不知何处的辛辛。年岁如水银泻地,一张张渐次隐退的温柔面孔。那许多没寄出的信和说不出口的话语:她每一天都希望对自己更好对别人更真实不再压抑诚实温柔地对待生命但每天都没有做到每天都以为以后还来得及。
“辛辛,今天不是周末,又是冬天,欢乐谷人一定不会多。我突然很想再坐一次过山车。”
“什么都来不及了,至少还来得及去坐一次过山车。”
“坐完回来我就去死。”
“辛辛,你知不知道。在这世上我喜欢的除了你,便只有过山车?”
顾采采腹中一阵绞痛,不知道是否饥饿过度。她伏在床边剧烈地干呕了好几分钟,却什么都没有呕吐出来,重新打开一包奥利奥,吃了几口却直着喉咙咽不下去。这才想起还没有烧开水。
她去厕所时,不慎望见洗手间的镜子。和小镜子里看到的自己一模一样:苍白憔悴,眼窝深陷如洞,脸色蜡黄干枯,她照着照着便以为自己见了鬼,心虚地,飞快溜一眼便不忍心再望。再望也没有用,再望也只是那样一个糟糕透顶的皮囊,自卑沮丧恐惧全都清清楚楚映在上面。
做了决定后她便开始慢慢穿衣服,洗漱,又缓缓把头发扎起来:过山车在天上飞,大风会吹散头发。再拿出长久不用的化妆盒,在七天不睡的眼眶下仔细描了眼线。这样别人看见黑眼圈还以为是浓妆。在衣柜里翻找许久,终于选定了她最好的一件硬呢子大衣。这个季节穿似乎有点冷,但是她只拢紧了肩膀对着镜子疲惫地笑笑:没关系。伤不伤风已经无所谓。
穿戴整齐之后,时间已经到了十一点。十一点过一分她锁门离开。用一把钥匙插进锁孔:她记得很清楚,左扭一圈,二圈,持平,拔出。
结束。
家乐福门口仍然立着那棵假圣诞树,人大出版社门前仍然拉着欢庆元旦的大红横幅。中关村大街上的行人穿的仍然不是灰便是黑——冬天风大,灰黑色耐脏。太阳还是和早上一样,在云层后微微发亮,像凝固了的鸡蛋冻,又像正融化的冰淇淋。路口的红灯刚刚转绿,最前面的公共汽车刚刚发动起引擎,就有个穿高跟鞋的女子争分夺秒地从前面跑过去,司机大力按喇叭:“想找死是不是?找死呢是吧?”中关村购物大厦前面的垃圾堆一大早便堆积如山,还有一大摊夜里留下的呕吐物没来得及被打扫干净。有人走过去嫌弃地吐了口痰:“真脏!北京怎么越来越脏!”那痰刚好落在顾采采脚下,她轻轻侧一侧身,避开了。
步行了很长时间才到蓝旗营,又等了很长时间要坐的743路车才来。她随着许多人一起挤上去,在门口有女子穿细尖跟靴子,差点一脚踩穿她脚面。她“啊唷”一声,自觉大声实则细不可闻,那女子的细尖跟笃笃笃点着地,自顾自走进车厢里面去,连头也没回。她坐了八九站才总算坐上座位,没过多久又立即站起来:有个抱着孩子的孕妇上来了。从小接受的思想道德教育让她此时此刻都没办法漠视“老弱病残孕抱婴者座位”那排字。
后来她就一直东倒西歪地站在人群中,懒得再去找座位。反正两小时后到了欢乐谷便可以坐很久。她问自己:进去以后到底坐几次?三次?四次?七次八次都可以。她一个人,想坐几次便几次。
公车一站一站地开,摇摇晃晃地经过所有她熟悉的不熟悉的街景。中午过后天色越发阴沉,有雪粒夹在大风里悄然落下,隔着脏污的玻璃窗看不大分明。中关村大厦预报今日的气温是-5℃到-6℃。五道口今天倒不很塞车。明光桥南发生一起交通事故,好像是一辆运货卡车撞上了一个骑摩托车的男子,不过不知道死没死,一大群交警骑着他们的三轮摩托飞快地蜂拥而至,在车窗外一闪而过。
沿途还要经过西直门。743一路驶过去并未停留,那一瞬却足以让顾采采看清自己所在银行的巨大招牌,白底黑字,镀金边缘,什么时候看都是簇新的,金碧辉煌的,让人看了不自主就要膜拜金钱神奇力量的。她在人群里随众人一起漠然地看着那招牌,莫名其妙地低头微笑了:再见,银行。再见,会计部。再见,许德生。再见,这个好世界。
这个世界好像处处都和昨天一样,处处又都和昨天有点不一样。顾采采东张西望了很久才突然明白过来:原来什么都没变。改变的只是她自己;也只有她自己一个。
四小时之后。
2006年12月27日下午,三点四十五分。
游乐场工作人员打电话给某医院精神科,说有人在过山车上睡着了。
是个穿灰色硬呢子大衣的年轻女子。把她扶出车厢之后她还在睡。把她放在一张长椅上她便“唔”的一声翻身睡倒,呼吸均匀,面目平静。穿戴也非常整齐,不像精神失常也不像离家出走。整个事情的最离奇之处在于:在那么迅速那么震荡那么刺激的过山车上居然都可以睡着,下来的时候还沉睡不醒。虽然过山车并不比生命本身更离奇更迅速更震荡更刺激。
但是——
但是整整七天睡不着的顾采采在第八日终于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自己终于可以睡着,整个人非常安适地躺在一张柔软的白色床上,身上硌人的硬呢子大衣不知何时又换成了一身淡蓝有纹的睡衣。周围静谧如死,窗外影影绰绰有凤凰树,红花燃烧如烈火绿叶飘摇如羽翼,在床上一直投下斑斑驳驳的树影。空气中又仿佛有栀子玫瑰百合的芬芳,她一直躺在那芬芳和树影之中,忽然间又看见了穿一袭白衣的辛辛,靠近她并伸出手。她笑着,陡然坐起身,刹那间心底从未有过的静——如新雪在荒无人迹的平原上轻轻落下的静,如清晨一棵含着露珠的草茎中央的静,如恋人最初悄然靠近隐约试探心旌摇荡的静,如正午十二点在阒无人声的花园、低头探看一朵花上停留着的蝶的静。蝶又有六足轻盈掠过生命:
“辛辛,辛辛你真是美。一个人要怎样才可以,永远都留在十五岁。”
首先要祝贺自己一下。祝贺我自己,终于有勇气重新打开《第八日》,尽量把它当成是别人的作品看完了,自以为冷静而客观地。看完之后我发了一小会呆,接着对身边的人说:好像这篇东西也没我之前想的那么糟嘛。那人说:是啊,还可以。你原本以为有多糟?
原本以为有多糟?说实话,之前好长一段时间,我简直就不愿意想到它,一提它就着急上火,甚而沮丧地认为这就是我创作生涯里的一大滑铁卢,直想毫不留情地把它扔进垃圾堆。这绝非自谦,而是再也不能更实诚了的大实话:也许是我想要表达的东西太驳杂,而第一次尝试写中长篇,写作野心与实际能力不够相称的缘故。还有一种可能就是,我就好比一个难产的妇人,因为生产的时候太痛苦,因此完事后的好多天压根儿就不想再见到亲生孩子。不管怎么个通俗作比,多半还是自己写作时实在不够轻松愉快。写这样一个题材沉重的故事,对我而言实在是太艰难困苦的体验了,而且更可怕的是——写完以后我并不自信。我恨自己没能力把它写得更好。我想写的作品本应更美,更美一些的,那些句子,那些段落,那些结构……我对自己最后鼓捣出来的玩意儿深深地表示失望,失望得就差点儿自绝于人民。
一年零八个月过去了。应亲爱的吴玄同志之邀,我重新找出这篇文档,并且鼓足勇气把它打开——然后发现——咦,它好像也并没有那么差。是我对自己的要求大大降低了还是终于对自己没那么苛求?我从里面甚至发现了很多自己都早已忘记了的真诚与细节。而且我发现字里行间确实很用力,也许就是过分用力了,才会让文章面世竟然有难产般的痛楚?不管怎么样,丑媳终需见公婆,逃避多时之后,不管是胆怯还是忐忑,我必得鼓足勇气将这文章示诸世人,以求得到一些更为真实和客观的声音——这前提建立在作者对自己作品的看法通常不是得意忘形就是过度菲薄的基础上。至于大家读后对作品是喜欢还是憎恶,那就由它去吧——过了两年之后,年少轻狂时那种只许成功不许失败的功利心好像也消退了好些,这对于一个原本就该甘于寂寞的写者来说,应该是好事。
不管此次是成功还是失败,我想对自己和对读者说的话,唯有“我会再努力”。这话听上去既老实又笨,不过同路人一定明白我的意思。既然已经踏上了这条漫漫不归路,选择了这样一种病态人生,哪里还能够设想自己半途而废全身而退呢。
谢谢大家看完《第八日》,以及两篇废话。我会再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