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 子
在中国,张恨水确乎是个奇怪的现象。一方面,他确实是个家喻户晓、妇孺皆知的人物,30岁以上的,几乎人人都读过至少是看过他的作品。另一方面,许多人对他的了解又少得可怜,几乎都局限在以下几点:一个是那部被拍了三次电影两次电视剧的小说《啼笑因缘》;一个是鸳鸯蝴蝶派、黄色小说家的恶名,再多些的就是关于他爱慕冰心的“恨水不成冰”的桃色传闻。
尽管这个安徽乡下人嗓门特别大,常常一开口就把人吓一跳,但他对自己的为人和为文一以贯之的保持沉默。他一生奉行君子不党,从来不曾属于任何团体。他很了解中国,也很智慧,因此他并不说话。他一辈子都在做“新闻苦力”,一辈子都“流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饭”,从没用过一张别有用意的钞票,也不想声辩出什么别的名分,因此,他无心无力也不大屑于争出什么高低。
他只管埋下头来,三十年如一日,一个字一个字地写,一本书一本书地出。
他心甘情愿地为那些市井百姓写,为借以生存的报章杂志写,也心甘情愿地为他的高堂老母、兄弟姐妹写,为他三个各有情由又都依附于他的妻子写,为他的孩子们写。他不太过问主义,只把握良心道义,也不太计较流派、风格,只在乎好不好看,即使是战斗的文字,他也毫不掩饰地自觉地把市场和读者放在首位。
好在,无论怎样,五千万字的作品是绕不过去的。
1924年,张恨水的成名作《春明外史》在著名报人成舍我先生创办的《世界晚报》上问世,一连载就是五年。这部百万字的小说以男主人公、报社记者杨杏园与青楼女子梨云和知书识理的半旧式女子李冬青三人的爱情故事为主线,串起政治社会生活中的光怪陆离、千奇百怪的内幕丑闻,五百多个人物先后登场,展开了人物的悲剧命运。这部小说一问世,很快在北京小市民中产生了强烈反响。一时间街谈巷议,形成一股热潮。每天下午两三点,就有很多读者在报馆门前排队,先睹为快。当小说写到梨云忧郁成疾,命在旦夕之时,读者来信雪片一样飞涌报馆,异口同声地为梨云“请命”。
1927年2月在《世界日报》上开始登载的《金粉世家》,为张恨水赢得了更高的声誉。小说以出身清贫的美丽才女冷清秋与国务总理金铨家七公子金燕西的恋爱、结婚、反目、离散贯穿全书,描述北洋军阀时期国务总理三世同堂的家族兴衰过程,展示上层阶级的家庭生活和世态人情。这部小说长达三年的连载,再一次掀起了张恨水热,评论家们公认它比《春明外史》更精彩更成熟,是“现代《红楼梦》”、“民国《红楼梦》”。
张恨水在北方的大红大紫,尤其是他的连载小说给报纸带来的巨大成功,使当时南方的报业巨头也把眼光放到了恨水先生身上。应上海《新闻报》严独鹤先生之约,张恨水答应为其副刊《快活林》写小说。1929年,使张恨水的声望达到巅峰的长篇小说《啼笑因缘》在上海问世。张恨水在这部小说中调动了他日臻成熟的艺术功力,运用一系列的误会、巧合,使得小说情节曲折而富于戏剧性,人物冲突强烈却又入情合理。他以青年学生樊家树的一段人生经历为轴线,展开他与侠女关秀姑和鼓书艺人沈凤喜及与沈长得一模一样的富家小姐何丽娜的一段多角恋爱,最后以沈凤喜落入军阀之手被逼疯,关秀姑锄恶后逃亡,何丽娜离家出走隐居深山的悲剧命运结束,揭露了黑暗的社会现实。
《啼笑因缘》成了《新闻报》的摇钱树,也使张恨水获得了丰厚的稿酬。他被约到上海与如痴如醉的读者见面。出版商们蜂拥而至,与他签下了一系列的稿约。
这样的成就让张恨水心绪如潮,他想起19岁那年,跪在父亲床头而发的誓言。为了这个誓言,他放弃留洋的计划,受尽嘲讽,在家乡的黄土书屋苦读三年;为了这个誓言,他独自北上,在北京街头四处奔走,强咽下对北大的无限向往,却把弟妹们一个个送进了大学;为了这个誓言,他顺从母亲娶回了自己不爱的山村姑娘徐文淑;为了这个誓言,他每天工作到深夜,整整五年,他每天至少要写下三千字,只在长女病逝的那天,中断过一日。现在,他真的可以告慰地下的父亲了。
回到北京后,张恨水用稿费买下了北京大栅栏门框胡同十二号。这是一座有大小七进院落的大院,他有了一个称心如意的写作环境,全家三十多口人依靠他的一支笔,过上了温馨的生活。
那是他创作的高峰。那些年里,他经常是同时为五六家报纸写长篇连载。每天晚上九点,等稿的人排着队等在门口,他低着头在特制的折叠成一摞的稿纸上奋笔疾书,几千字一气呵成。五六篇文稿各交来人,五六个长篇中的人物从不会打架,前后也不会矛盾。文友们传说,一天他坐在麻将桌上上了瘾,报馆又来人催稿子,他左手打麻将,右手写,照样按时交了稿。
对于自己的私生活,张恨水也是低调的。即使在他的惟一的自传《我的写作生涯》中,他也只谈为文,不谈家事。本质上,他是一个传统的中国文人,但是他又很幸运。恰恰是在1919年到达北京,所以情感上他是个半新半旧的人物,在思想上他有着双重的标准。他是中国文人的黄昏。他渴望红袖添香的温情,向往志同道合的知己,却又有着非常传统的道德观和责任感。他的一生都在竭尽心力地做一个完人,做好儿子、好兄长、好父亲、好丈夫。天知道为了这种责任,为了他新旧两种理想,他的内心深处经历了怎样的风雨,走过了怎样的历程。
他的第一个妻子徐文淑是他为了母亲娶的,但他尽己所能,负责到底。全家到京后,母亲要求他给文淑一个孩子,他真的屈从地走进文淑的房间,直到文淑怀了孩子,他才对母亲叩头一拜:母亲,我的任务完成了。
20年代初,张恨水刚到北京,一次偶然的相遇使他结识了胡秋霞。他从贫民习艺所领出孤女胡秋霞,不仅给了她一个家,也给了她文化,给了她一生的依靠。胡秋霞是个四川女子,刚烈坚强,果敢泼辣。抗战前张恨水决定在南京创办同人报,胡秋霞拿出全部私房钱,促成了《南京人报》的诞生。1949年张恨水的全部积蓄被人骗走,自己又突然中风,也是胡秋霞拿出全部首饰为张恨水医治。但是胡秋霞性格粗放,并不能全部满足张恨水内心深处的爱情理想。
1929年,张恨水已是声名鹊起的一代大家,北京春明女中的学生周淑云一家都爱看他的小说,也很崇拜他。经人撮合,张周俩人一见钟情。取《诗经·国风》里周南之雅致之意,张恨水为他的小妇人改名周南。从此,张恨水的情感世界终于有了归属。
抗战爆发,张恨水先期抵达重庆。不久,周南怀抱着两岁的小儿千里跋涉来与恨水团聚。八年抗战,是张恨水一家艰难的日子。周南和孩子们住在离城50里远的南温泉,张恨水到《新民报》上班,每天要往返50里。南温泉的土房子里四面漏雨,张恨水名之为“待漏斋”。晚上,没有点灯的油,张恨水只好早早入睡,一清早起来趁着天光写稿子。为了改善生活,周南甚至养了一头猪,怕影响恨水写作而只好每天一早赶上山,晚上再找回来,直到过年时张恨水也闹不明白,周南哪来的本事搞到一整头猪。然而,南温泉的破屋里也充满着夫唱妇随、琴瑟和鸣的快乐。每天张恨水都会采来美丽的山花,插在一只破酒瓶里。在闲暇时,他居然无师自通地学会了二胡,而周南是北京城里小有名气的票友,夫妇俩在山沟里和着空袭警报夫拉妇唱,成了那时重庆北温泉文化人心向往之的景观。
也是这个八年,国家的兴亡、民族的灾难和国民党政府的腐败,激发了张恨水先生作为一个有是非、有骨气、有良知的中国文人的战斗激情。他的抗战小说如泉奔涌,一系列鲜活的抗战人物使他的小说世界变得更加丰满厚重。
《八十一梦》于1939年8月13日起在《新民报》副刊《最后关头》上刊出。刚一问世,就在读者中激起强烈反响和共鸣。他一改以往温情雅致的文风,以杂文式的嬉笑怒骂描写光怪陆离的梦境,犀利地鞭挞前方吃紧后方紧吃和发国难财的黑暗现实。这部小说因为可以想见的原因为当局腰斩,国民党派出官员请他吃饭,席间明确告诉他,如果继续写下去就会被请去“休息”。但是解放区专门出版了这部小说,之后的《水浒新传》,也深得毛泽东、周恩来的欣赏。1944年6月,毛泽东在延安接见中外记者,特意向赵超构了解张恨水的情况,还专门从陕北给他捎来礼物:一袋红枣、一截自产的粗毛呢料。抗战胜利后,张恨水回到北京,受《新民报》总编辑陈明德先生委派,在京组建《北京新民报》。无奈时局日紧,风雨飘摇,报纸受到各方压力,说真话要查封,说假话又于心不甘,对人心险恶也没有充分的估量,苦撑到1948年,终于宣布辞职,结束了他长达30年的报人生涯。
1949年3月的一天,吃过早点,恨水先生照例拿起了《新民报》,头版头条的标题《〈北京新民报〉在国特统治下被迫害的一页》使他先吓了一跳,再仔细读下去,他的背上骇出了冷汗。文章给他捏造了大量的罪名,几乎把他说成了国民党的特务。前不久朋友卷走了他一生的血汗积蓄,还只是造成了他一家生活的困顿,可这政治上的诬陷,以他一介书生实在难以承受。恰在此时,大妹其范从家乡安庆给他打来电报,说家乡土改,徐文淑被划为地主,抗战时期保存在山岩寨的十二箱书和手稿被乡人付之一炬。张恨水的心像一下子被掏空了,捧着电报,他两眼发直,半天回不过神来。突然,他想起了什么,母亲,那么在家乡的母亲呢?
家人知道事到如今,再也瞒不过了,告诉他母亲已在几个月前病逝。张恨水再也承受不住接二连三的打击,像喝醉了酒一般,摇摇晃晃地倒了下去,中风了。
为了给恨水治病,周南卖掉了先前的大院,一家住进砖塔胡同四十三号的一个小院子。秋霞顾全大局,领着女儿张正搬到了儿子小水工作的人民大学。
张恨水一家的困境,经由周扬同志向周恩来总理汇报,引起了中央的重视。文化部特聘他为顾问,享受供给制,每月六百斤米。山穷水尽之际的雪中送炭,使张恨水有了生的力量。几个月之后,他刚刚能够坐稳,就又拿起了笔,歪歪斜斜地写,断断续续地写。几年里,他为香港《大公报》和中国新闻社写下了《梁山伯与祝英台》、《白蛇传》、《孔雀东南飞》、《孟姜女》等十几部长篇小说,全家人的生计可以维持了。只要一息尚存,他恪守自己“流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饭”的信条。
1959年10月,为他生了六个孩子,与他心心相印、相濡以沫的爱妻周南患癌症故世。张恨水的生命活力也跟着去了,他的生命走入了真正的黄昏。只在小儿子张同放学,那只小小足球飞进门来时,他才会露出孩童般的微笑。
1967年的春节是个寂寞肃杀的寒冬,孩子们裱糊的窗户纸再厚,也挡不住一个疯了的世界在高音喇叭里的喧嚣。大年初六的早晨,张恨水从包油条的半张传单上看到了老舍投湖的消息。第二天凌晨,窗口刚刚露出一缕光亮,这个智慧一生的老人,好像感觉到了什么,慢慢起床,穿好衣服,正要低头穿鞋,却往床上一仰,停止了心跳。
张恨水的故乡安徽潜山,是皖西南一个交通闭塞的贫穷小县。恨水先生自1919年北上后,再也没能回过这里。他为自己取的笔名“天柱山人”、“我亦潜山人”却透露了他的思乡之情。
专家们说,不用生拉硬扯什么阵营,张恨水一个人就是一个流派,一种文学现象。
张恨水自己说:“我喜欢李煜,喜欢这首词: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一语成谶,有点宿命,这个20岁时给自己取名叫恨水的人,其72岁的人生真的可以用这句词来概括:人生长恨水长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