抉择

2009-05-21 08:52蔡兴贵
含笑花 2009年2期
关键词:老表王师傅大舅

蔡兴贵

一九八一年,我在马关一中读完高中后,为找一个铁饭碗,毫不犹豫地报考了中专学校。

那个年代,我等农村孩子不可能有多少远大的理想和志向,大学梦似乎只属于城里人的专利,乡下人是贸然不敢做那些高不可攀的黄粱美梦的,能够卜拿九稳的读个中专,找一份工作就算对得起父母含辛茹苦的养育和自己十多年的寒窗苦读了。因为在那个城里人比乡下人威风的年代,“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始终是农村人改变命运的信条,当作孔老夫子的“封建流毒”批深批臭是一回事,作为读书人孜孜不倦追求的“座佑铭”又是另一回事,谁不想通过读书改变低人一等、矮人一截的境况呢。所以,在高二分班的时候,我没有征求父母的意见,便自作主张地报了中专班。人都有个自知之明,凭我那点科科都没冒过尖的学习成绩,能考取一个中专就算不错的了,何况那个时候国家实行计划内定向招生,名额十分有限,竞争异常激烈。

在中专班备考的日日夜夜,显得有些憨态和愚笨的我,面对众多脑袋灵光、心智机敏的城里同学,自卑自鄙,免不了萌生一些低人一等的忧郁和压抑。考场如战场,大家都在努力,鹿死谁手难以预料,惧怕淘汰出局的我便不敢懈怠,也憋足了劲拼死一搏,想与城里人比个高低胜负。

和我同桌的戴同学倒也无所畏惧,一上课便哈欠连天、昏昏欲睡,时常买一些杂糖之类的食品分我解馋,以换取我的作业本去照抄拿分。对戴同学的恩惠和请求,我吃人嘴软,有求必应,从不拒绝和回避。但总留有一手,从没耐心向他讲解做题的方法和答案的由来,而他亦没有这方面的要求。确切地说,我们的科任老师遵从了儒家“有教无类”教育思想,没有对城里学生“情有独钟”,也没有对我等农村学子“冷眼相待”。从戴同学的身上,我倒还有一些“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优越感,对升学考试抱有一线希望。抄了我半年的作业后,戴同学对迎战中专升学考试便丧失了信心,也不和我打一声招呼,就卷起铺盖行李回农村随其父做生意去了。戴同学的不辞而别,让我有些寂寞和失落,因为我犹如一只孤独爬树的猴子,往下比的坐标不复存在了,高人一梯的些许虚荣也荡然无存了。后来,我时常对自己的自私与冷酷耿耿于怀,责备自己放纵了戴同学的厌学与懒惰。但是,我的自私自利与诡计多端实属无奈之举,何况大家都在不露声色的暗中较劲。

属于龟类蹒跚爬行的我,无脸与狡兔比拼赛跑,便不敢在公众面前显露自己的勤奋。课余时间,我便悄然溜进学校厨房背后的一片小树林,像独守空山的颂经和尚一样,死记硬背,念念有词。在宿舍,我深藏不露地和同学嬉哈打闹、佯装轻松,直到大家都人困马乏的时候,才上床似睡非睡的在心理默默背颂那些“主谓宾,定状补”和“数理化”公式。记不起来的时候就小心翼翼的翻一下书页,但不敢有大的动作让同学发现自己在用功。

考试前的一个多月,我发现这种躲躲闪闪的复习方法事倍功半,与小时候为满足嘴馋,鬼鬼祟祟溜进别人家的园子里偷李摘桃没什么两样,便学着祖平老表离开嘲杂的大宿舍,死皮赖脸的搬到公路养护段老叔那里寄宿,以找一个安静的环境,堂堂正正的温习功课。避开同学,我的用功便不再遮遮掩掩了,每天熬到深更半夜是常事。

老叔的单位有一姓王的师傅,衣着整洁,文质彬彬,上衣口袋里时常挂着两只钢笔,俨然一个学富五车的知识分子。他的举止谈吐自然之中不乏高雅之气,令我肃然起敬。王师傅经常到老叔的宿舍喝酒聊天,并有意无意、天马行空似的推销他的满肚才华。得知我在用功应对升学考试后,不知是小瞧我这个农家后生,还是为了显露他的才干,王师傅便当着老叔的面对我小试“牛刀”了。一天,他出了一堆数学和物理题叫老叔交给我解答,还说,这些题目都做不出来,叫你小侄趁早回家跟着牛屁股犁田耙地,不要浪费时间了。王师傅的话伤了我的自尊,也让老叔有些蒙羞受辱。老叔说,农村人就是让城里人看着不顺眼,你要争口气。为了让王师傅刮目相看,也为了给老叔争回一次面子,我便不敢怠慢,把王师傅出的题目当作测试题认真对待。应当说,王师傅确实厉害,他出的题目难易相兼、深浅有度,与我们平时模拟考试的卷子不相上下。多数题目我不费多少脑筋便有了答案,但有三四个难题弄得我满头大汗仍不得要领,只得翻书反复查对,用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计算出来。老叔将我的答卷送给王师傅阅审后,他说:“都做对啦,你侄儿有点谱子气。”王师傅的夸奖让老叔喜上眉梢,但却令我汗颜,因为不翻书作弊,我根本就不能全部做对。如果是正式考试的话,真就应验了王师傅“趁早回家跟牛屁股”的那句话了。王师傅的“牛刀”一试,便让我有些信心不足、心灰意冷了。

痛定思痛后,我告诫自己不能半途而废,而要倍加努力、百米冲刺。于是,我便重新点燃心中的激情,夜以继日的在那些枯燥乏味的书本中往返邀游。在紧张复习的日子里,虽然不曾学古人残酷地来一回“头悬梁,锥刺骨”,但却是有一种“为伊消得人憔悴”般的矜持。直到考试的前两天,才强迫自己轻松下来,邀约备战大专考试的祖平老表一块过瘾看了两场电影。

我能从考场轻松出来,师长们的有教无类、老叔的慷慨接纳和王师傅的“牛刀”激励帮了大忙。

中专考试结束后,不等解卷结束就得填报学校自愿,可以说是瞎猫碰死耗子,有一点余地的就是服从调配自愿了。记得我的选择是省卫生学校、林业学校、地质学校和文山卫校,省外学校根本不敢问津。

等待成绩通知单和录取通知书的日子是一种难以言语的煎熬,折磨得人有些心翻气滚、寝食难安,有些肝离胆散、魂不守舍,做什么都心不在焉,吃什么都索然寡昧,看什么都黯然失色,听什么都耳无悦音,整天昏昏沉沉、懒懒洋洋、有气无力,那狼狈不堪的模样,比喻成一具灵魂脱窍的行尸走肉一点也不过分。那些天,我不是闭门不出、蒙头大睡,就是自言自语、仰天哀叹,崩溃得整个身心似有天塌地陷般的感觉。毕竟,“成龙上天”和“成蛇人草”是一锤定音、别无选择。

两个弟弟说我疯了、傻了、该送精神病院了,我的无名火愈点愈燃了、愈烧愈旺了、对他们的无端吼骂越发不可收拾了。父亲和母亲理解我的心情,也不指责我的懒惰与狂躁,两双温暖而无助的眼睛窥伺和放任着我捶胸顿足、摔碗砸筷、磕天碰地、笑骂无常。

村子里那些早早“逃学”回家娶妻生子的伙伴们,也早早地继承了父辈们随遇而安和乐观热情的生活态度,整天在我的眼前摇来晃去、悠然自得,他们的嘴里除了烈酒和女人似乎没有什么话题,单纯得让我有些羡慕不已、自愧不如。他们白天山山劳作回家后,晚上有事无事的拉我到家里灌酒,天南地北地谈些儿时你对我错的旧事,还有意无意的显示男人威风,以酒带醉地咒骂他们的婆娘不会招待客人。在他们的眼里,我就是村子里即将金榜题名的大秀才,今后吃了“官饭”后少不了求我帮忙做事,那种企望和热情让我有些心惊肉跳、忐忑不安。为麻痹神经,我亦毫不推辞,凡请必到,乐得一醉,借酒浇愁。

每隔三两天,我便心急如焚的跑到三四公里外的生产大队,打电话向家住公社粮管所的祖平老表打探消息。本身也在焦急等待的祖平老表安慰我不要着急,一有消息便会在第一时间告知我。

漫长的二十多天后,祖平老表兴高采烈地赶了二三十里的山路来到我家,将我俩还算不错的考试成绩告诉了我,使我悬着的心终于踏实了下来。因为在县一中四五十号中专班考生中,我的考分居中上水平,录取已经稳操胜券了。

心智恢复正常后,我才发现天是湛蓝的、山是翠绿的、云是银白的、太阳是温暖的、小鸟的歌唱是悦耳的,人间的一切事物都是美好的,二弟、三弟的戏说是纯真无欺的,父母双亲的面容像往常一样永远是慈祥的,寨里乡亲的热情是自然纯朴的。兴奋至极的我便挽留祖平老表在乡下玩上几天,痛痛快快地畅谈一次我们的理想和未来。

就在祖平老表来到我家的第三天下午,一件改变我前途和命运的突发事件发生了。那天下午,我们到二叔家吹牛谈天玩耍时,我们县公安局的两位“大盖帽”突然找上门来,开门见山的询问我的情况,顿时把我吓得满头大汗。因为我没有做过坏事,也从没有近距离接触过头带国徽、身着警服、腰别手枪的公安干部,莫非有人无中生有、栽赃陷害,告了我的黑状。我的心脏怦怦跳,我的脑袋嗡嗡作响,我的手脚嗦嗦发抖……

出乎意料的是,父亲在“文革”中坐牢的日子里,认识了其中一位个头不高但气度不凡的“大盖帽”。他们一见如故、侃侃而谈。看到这种热乎场面,我疑惑不解的心情才慢慢放松了下来。

原来,那位气度不凡的“大盖帽”是在我们年轻人中如雷贯耳、令人敬畏的县公安局局长。父亲告诉我他的名字叫杨继鳞,是我们县夹寒箐公社的苗族干部,我应该叫他杨叔叔。

原来,杨局长风尘仆仆之行,是为选拔招收省公安学校的学生,来对我进行面试和征求意见的。

杨局长对我父亲说,省公安学校委托县公安局协助招收应届高中毕业生两名,要找政治历史清楚,考试成绩优秀,自愿从事公安事业的学生,读两年书回来后,就在马关县公安局安排工作。还说,他们查阅了我的档案和考试成绩,符合招录条件。最后,问我们家有没有这个志愿。

当“公安”威风凛凛、神气十足、人人羡慕,这本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千年等一回,可遇不可求,我便有些飘飘然,在心里面急急忙忙的答应下来了。祖平老表领会我的心喜若狂,用我俩才能读懂的眼神,鼓励我立马答应,而我却孝顺地把抉择权交给了父母,毕竟是他们省吃俭用供我读了十多年的书。

谁料,我那度过三、四年“牢狱之灾”的父亲,对那个政治运动无休无止的年代仍心有余悸,怕我把持不住陷入派性之争走他的老路,在杨局长面前慢慢腾腾下不了决心,急得我在心里咬牙切齿而又不敢在嘴上公然顶撞。

杨局长理解我父亲的苦衷和忧虑,也看出了我的信心和执著,容我们一家考虑成熟后次日再作答复。太阳快落坡的时候,杨局长辞掉父亲的一再挽留,晚饭都没吃上一口,就说工作忙离开了我们村子。

杨局长走后,我和祖平老表便躲到背静处,商量“对付”我的父亲、他的大舅的计谋。我有些遗憾又有些无奈地说,我父亲是吃苦遭罪吓怕了,前几年平反后组织叫他复出干工作他都婉言拒绝了,这回轮到要我去干扛枪舞棒的事肯定是没戏了。祖平说,你就闭着嘴不要和大舅抗争,我想办法说服他,实在不行,明天一早我们就悄悄赶到桥头街坐车去马关填报志愿,等造成事实后,大舅最多骂一顿就没事了。我说,你是学文科的,不像我一样嘴笨,一切都拜托你那三寸不烂之舌了。

当晚,我们村子沸腾了,村民们不约而同地聚集到二叔家,边大碗喝酒、边七嘴八舌地讨论我的命运问题。

我知道,在我们那个闭塞得连收音机里的普通话都听不懂的村子里,包括当老师的二叔在内的所有人都说服不了我那说一不二的父亲,母亲也不例外。平日里,父亲与寨子里的男人们喝酒拿我和两个弟弟说事的时候,就连母亲想多一句嘴,都常常被父亲的一句口头禅“你认得狗屁”顶回。对父亲的大呼小叫,善良的母亲也从来不甘示弱,也会口无遮拦地回敬说:“小娃是我养长大的,你关在黑房子里才认得狗屁!”在怒不可遏的母亲喋喋不休的时候,知趣的父亲便会走进厨房挑起两只空木桶,气嘟嘟的外出担水,以一种大气男人的风度,很快结束本就不该当作孩子和外人发作的夫妻争吵。

那晚,父亲和母亲不再为我的事拌嘴,因为他们心照不宣的反对我读公安学校。有过被迫背叛父亲经历而心怀愧疚的二叔,也学会了投机取巧和顺手推舟,不动脑筋便站在父亲的立场上,摇头晃脑的说:前车之鉴,后事之师,教训深刻,这个书读不得,这条路不能走。有了父母和二叔的调子,村子里的大人们都异口同声的劝我不要去干那风险多多的公安工作了。

只有祖平老表力排众议,孤注一掷地为我据理力争。祖平的话抑扬顿挫,循序渐进,刚柔相济,礼貌得体,听得众看客频频点头。

他振振有辞地说:“大舅,“四人帮”倒台了,三中全会召开了,各条战线拨乱反正了,党的政策越来越好了,文化大革命那样的事情不会重演了,您就放心让兴贵老表去读公安学校好了。”

他循循善诱地说:“大舅,全县才有两个名额,想当公安的人多的是,不是内部招生,早就被其他学生报名抢去了,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您就为兴贵老表的前途考虑不要再犹豫了。”

他恳切地说:大舅,人家公安局长工作繁忙、日理万机,不看在和您是老熟人的份上,怎会不怕山高路远、爬坡上坎到家里来征求意见,人家算是给足面子了,公安局长咳一个嗽都会让犯罪分子魂飞胆散,跺一下脚都会让这方山水天摇地动,您就不要让人家难堪了。”

他恳恳切切地说:“大舅,兴贵老表和我一起读了五、六年的书,我们朝夕相处、无话不谈,他为人诚实、处事公正、是非明白,您就放心,我敢保证他干公安不会出问题,如果没有这个把握,我也会像大舅您一样不支持他了。”随后,祖平老表举了一串生活中实实在在的例子给我父亲听。

祖平老表的伶牙俐齿和巧言令色,终于使我那有些顽固不化的父亲动摇了。他思想斗争一番后,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你平老表的话说得在理我爱听,不给你读可能你会埋怨我一辈子,你就自己拿主意了,只是今后的路要走得稳稳当当,学人家包公秉公断案。”得了父亲这句又是默许、又是告诫的沉重的话语后,我便欣喜若狂地说,就这样定了,明天我就到公安局填报志愿。

为防父亲一觉醒来生出事端,按照我和祖平老表商量的办法,天刚蒙蒙亮我便轻手轻脚地起床,准备上路到桥头街赶早车。刚出门,便碰到了早就起床挑了大满缸水的父亲。他说,再不走就赶不上车了,记得跟你杨叔叔说一声麻烦他了。说完,父亲便不声不响的跟在我的后头,目送我走出村口。

两个星期后,我便背着行李,坐着客车颠簸了三、四天,只身独闯昆明,驻进了实行半军事化管理的省公安学校,开始了我的警察生涯。

每每回味备考时的紧张彷徨、等待时的孤独无助、抉择时的无可奈何,我便告诫自己:人生的路险象环生、变数无穷,一坡接着一坡,一坎挨着一坎,通过你的艰难跋涉和别人的迷津指点翻过去了,可能就是光明大道。但当你逍遥在坦途上的时候,切莫忘记曾经鼓励过你、鞭策过你、帮助过你、牵拉过你,甚至奚落过你、嘲讽过你、打击过你、反对过你的人。敞开胸襟,善待所有人吧!正是他们的好心或恶意成就了你的昨天、今天和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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