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 毅
本文记录的是四个地震遗腹子、母亲以及他们背后家庭的一年,她们是张建清和女儿席菁雯、廖乾美和女儿王宇辰、刘小燕和儿子谢雨辰、杨菊花和儿子朱扬。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愿生命不息
2008年1月,春节
尽管从北川擂鼓镇通往任家坪的路上雪下得挺大,风在吹着,雪花飘到脸上有点儿冷,骑在摩托车后座上的张建清还是感受到了幸福在生长。
32岁的她怀孕已经两个月了,这将是她和丈夫席刚的第二个小孩。
1998年,他们俩有了自己的第一个女儿。那个时候,生活艰难,房屋破陋。经过这些年的努力,他们在2005年盖起了新房。3年了,节衣缩食的日子逐渐远去,为盖房所借的外债悉数还清。家中还有了新购置的摩托车。在这样好转的景况之中,席刚决定和张建清再生一个小孩。
怀孕的张建清对席刚笑言,我如果再生个女孩,你一定会对我不好。席刚告诉她,你如果生个男孩,我才对你不好。他喜欢女孩,不喜欢男孩,这和许多农村里的父亲不太一样。
这是2008年初的春节,除了雪下得大一些,北川如同过往经年,静躺在沉默的群山之中。飘落的白雪看上去像是铺撒开去的面粉。很多年前就有人说过,北川仿佛夹在两片巨大的饺子皮中,说不定哪天就“包饺子”了。大家权当笑话,姑妄听之言之。在上了点年纪的人的记忆里,北川有过小级别的地震,那似乎有些遥远而模糊,好像从未发生一样。
张建清坐在老公的摩托车上是要回娘家拜年。她的父母、大姐、二姐都住在任家坪。擂鼓镇离任家坪不远,只需十几分钟的车程便可达到。四川的节日里,搓麻将是少不了的固定节目。张建清的父母人缘好,村里人喜欢到他们家围桌打麻将。
同一大队上的廖乾美和老公王昌伟是此中的牌友。廖乾美也怀孕了,牌桌上,她会和张建清聊一聊孕妇的感受。生于1984年的廖乾美是第一次怀上娃娃。王昌伟性格外向,在牌桌上不停地说着笑话。“他一开口就能让人笑。”这一点让一块儿打麻将的张建清印象深刻。
从廖乾美怀孕起,王昌伟每天都要摸摸她的肚子,听一听胎动。他们俩在三四年前在绵阳结识。2007年,王昌伟的妹妹结婚了,哥哥不能落后,他在2008年的元旦与廖乾美结婚。结婚时,廖乾美肚里的小孩快3个月了。
纷飞的雪花之中,许多人都认为2008年会是一个好年份,这包括住在北川县城农贸市场旁的刘小燕和她的老公谢军。在刘小燕看来,这一年会有许多好事,比如,“北京奥运会不是要开了么。”怀着希望,他们在正月初十举行了婚礼。
过年这些天,在北川县城农贸市场卖猪肉的朱春禹获得了难得的休息时间。他的老家在北川一座高山之上的白果村。几年前,他爱上了住在白果村对面景家山顶的杨菊花。杨菊花的父母对这两个年轻人相好并不乐意。他们在山里住了几十年了,深知山居的不便,希望女儿能嫁到满是山峦的北川之外,而不是北川的另一个山头。杨菊花不管父母的意见,执意要嫁给朱春禹。“我们怎么说他都不听。”杨菊花的母亲母贤蓉说。结婚后,他们在北川气象局处花11万买了一套110平米左右的二手房。
景家山上的风景不错,有云雾缭绕时,仿如仙境。有人开始在那里开发房地产。杨菊花的父亲杨正林将七亩多的土地,以每亩8000元的价钱转让给了房地产开发商。在白果村,朱春禹家正想扩大养猪的规模,杨正林将转让土地所获6万块钱投给了朱家。朱家的养猪规模由此达到了60头。这些猪长大后宰杀卖掉,“每头能卖两千多块钱。”好日子似乎在快马加鞭地到来。
雪下得大,路不好走,杨菊花在过年期间都没有上到被雪覆盖的景家山。她和老公在县城度过了春节。她的行动不是很方便。2006年的时候,朱春禹骑摩托车载着她,在北川大酒店门口被一辆汽车撞上,造成她的左腿粉碎性骨折。当时她已怀孕,孩子没保住。断腿被植入了钢板,并用10枚钢钉固定住。
冬天过去了。春暖花开的季节,杨菊花再次怀孕。怀孕的她喜欢待在景家山上的父母家中,那里宁静且环境优美,是静养的好地方。
在春天里怀孕的还有刘小燕。这次怀孕算是“意外”。生于1987年的刘小燕和生于1985年的谢军都觉得自己还年轻,可以玩几年再说,但既然“不小心”怀上了小孩,就开始仓促地为成为父母而做着准备。
“5•12”——四个丈夫之死
短暂的春天消逝,夏至已至。北川的5月里,大片的油菜地开始成熟,等待农人们收割。“明前金,明后银”,山上更受欢迎的明前茶已经采摘过,明后茶的采摘也已在进行之中。
2008年5月12日的晨间,像许多个过去的平常日子一样,席刚很早就起床了,他把屋里给清扫干净,还到地里抓紧时间割了一道成熟的油菜。已经怀孕7个月的张建清看到丈夫劳累,心疼地说,我帮着去割一割油菜吧。席刚不同意妻子的建议。他告诉妻子,工地上还剩下最后一天活,干完今天的活,他就把地里的油菜全收了。接着,席刚骑着摩托车出门。这是5月12日早上7点半。他得在8点钟之前赶到北川大酒店。北川大酒店的后边正在建商品房,席刚是负责刷墙的工人。这些年,他就是凭着刷墙的手艺在给家人描绘着新生活。
朱春禹在5月12日的早上倒是起晚了。他平时的起床时间是早上5点钟,因为他得一大早赶到北川县城的农贸市场售卖猪肉。怀孕的妻子杨菊花住在景家山上,朱春禹每天傍晚六点多钟卖完猪肉后,骑30分钟的摩托车回到山路环绕的景家山,和妻子住在一起。5月12日的早上,朱春禹醒来时已过早上8时。家人说,这么晚了,要不今天休息一天,别去卖猪肉了。头一天的猪肉没全卖完,还剩下十多斤。朱春禹琢磨着还是下山去把这十几斤肉卖掉得了。于是,他骑着摩托车下山了。
十几斤肉很快就卖完的,但朱春禹没有马上回景家山,有人看到他卖完肉之后,和别人在打扑克。下午一点多的时候,杨菊花给朱春禹打了个电话,问他什么时候上山,上山的时候随便带条鱼回来。“这是邻居家让带的,他在市场里买鱼方便。”
同在农贸市场卖水果副食的谢军离朱春禹的肉摊不远。中午的时候,刘小燕从市场旁的家里走到水果副食店去吃午饭。家离店铺很近,步行只需要一分多钟。那天中午的两菜一汤中有回锅肉,但已经怀孕两个月的刘小燕对肉全然没有胃口。吃完饭快两点了,刘小燕回到住处,准备休息。
王昌伟在位于北川王家岩下的民政局里帮人安装电线,中午,他骑着摩托车回到了任家坪的家中吃午饭。王昌伟以装修为业。在5月12日的头一天,他所工作的工地宣布停工一天。5月12日这天,他本可在任家坪的家中休息,但看着老婆快生了,这段时间努力干活挣钱的王昌伟闲不住。正好有朋友的工地需要赶工装电线,王昌伟就帮忙去了。
吃完午饭,中午1点半,王昌伟准备出门,他有个习惯,出门前都要给妻子廖乾美打声招呼,这一次也不例外。
5月12日下午两点二十分已过,北川天气阴沉,闷热,令人困乏。在擂鼓镇家中睡午觉的张建清起床去屋后上厕所。快走到厕所的时候,张建清感到自己有些摇晃。她心想,是不是怀孕的原因,血压有点低么。紧接着,就是剧烈地震动。整个北川失去了重心,大地震来了。
地震突然而至的时候,廖乾美正在家中一楼,她赶紧躲到桌子底下。“我在电视上看到过,地震发生时,有人躲到桌子底下。”
住在景家山上的杨菊花则有点懵,不知该怎么办好,她在屋里没有跑,但站不稳,邻居叫她跑,她才跑出屋去。
住在家中二楼的刘小燕则躲进了嵌在墙壁上的衣柜里,两手用力地撑住衣柜,但地震强大的力度把她从柜子里抛了出来。在天摇地转的时候,她听见窗外传进来老公谢军的喊声——燕儿,燕儿……“喊声很着急很担心。”平时,她通过窗口,就可以看到丈夫所在的水果副食铺面。
剧烈震动持续了一分钟。当刘小燕望向窗外的时候,整个农贸市场成为了一片废墟,“堆得像山那么高。”在震动中,刘小燕感觉房子往下沉。当她从房子里跑出来的时候,发现有一栋七层楼房斜靠过来,将她所在的楼压下去半层。
廖乾美虽然怀着孕,但行动利索,她第一个跑到了任家坪西山坡的一块空地上。不久,这里就聚集了众多逃出来的人。余震不断。“有时候,余震能把人从平地弹起来一米高。”廖乾美感到非常害怕,觉得“世界末日到了。”
张建清跑出来之后,没见到公公婆婆,她回头去找,发现公公婆婆在厨房处被倒塌的建筑压住,已经不行了。张建清最挂念的是大女儿席蝶,她在擂鼓中心小学读书。张建清在学校找到了女儿,学校没什么事。北川县城的情形可没这么幸运。学生死伤不计其数。看着这些地震情形,张建清“瓜了”。死的人委实太多,“甚至听到死了人感觉像是说死了一只鸡一样,麻木了。”
找到席蝶之后,席蝶说,我们去找爸爸吧。张建清当时还想,席刚工作的地点离山比较远,应该不会有太大事情吧。后来她知道了,席刚做工的那栋在建的房子全垮了。“工程质量太差。”
四个女人都想办法给自己的老公打电话,无一接通,整个北川的通讯已经断掉。
和席刚一块干活的同事的老婆来问张建清,席刚回来没有,她的老公也没回来。余震中,山还在垮塌,山石滑落。尽管危险,张建清还是想到县城里看一看。路上,她遇到从北川大酒店在建的商品房处回来的人,他们说,真的别去了,全塌了,活着出来是没希望了。“当时听到这些话就觉得恼火,眼泪直往下流。”
在擂鼓镇,不时出现人们抱头痛哭的场景,那也许是团圆,也许是死别。张建清一晚上没睡,听着有摩托车经过的时候,就特别用心,但没一辆摩托车停下来,他老公也没走下来。
凌晨5点多,雨开始下来了,接着是更大的雨。余震仍然不断。在任家坪临时搭建的棚子里,廖乾美已经和村民手拉手坐了一晚上。拉手是为了防止余震将人抛到空中。
廖乾美的妹妹廖晓铃和弟弟廖乾鸿在成都工作。地震之后,他们去不了北川,就待在电视机前盯着看,想着能不能有好运气,能在电视画面里看到姐姐和姐夫。晚些时候,新闻播报北川可能已经死了8000人了,姐弟俩抱头痛哭。“北川才多少人啊,完了。”在一个电视镜头里,他们俩看到两个影像模糊的人很像他们的姐姐姐夫,就到网上找视频来看,结果越看越不像。
地震之后,景家山停水停电。杨菊花和父母往山下走,山路上还有石头滚下来,“非常危险。”走到景家山腰的时候,他们看到了北川县城,惊呆了:北川整个县城面目全非,变成了一堆废墟,冒着烟,成片的哀嚎声。
震后——四个孩子之生
5月13日之后,有关部门将北川受灾的人们往绵阳市内的九洲体育馆和南河体育中心转移。
廖乾美在九洲体育馆住了一天。她和妈妈终于联系上了,电话一接通,两人就哭个不停。她的妈妈邓全秀叫她到四川中江的老家去住。在中江住了一个晚上,王昌伟的母亲和妹妹让廖乾美到雅安去,她们希望廖乾美能给王家留一个后。王昌伟装电线的民政局被垮塌的王家岩埋住,生还无希。地震时,王昌伟的父亲在北川县医院装水电。医院大楼垮塌,大部分人没跑出来。
在九洲体育馆住了几天,张建清想着自己的公公婆婆的尸体还埋在废墟下边,这让她感到非常不安。
许多车在通往北川,她招手拦车,但司机一看她的情况,是个孕妇,就不载她,怕出事。在拦了很多辆车都未果后,一辆车开了过来。张建清“扑通”一下就跪了下去,求司机带她回北川。
张建清回到了北川擂鼓镇。她挺着大肚子,找到救援的士兵,把他公公婆婆的尸体从废墟下挖出来,然后埋掉。
她没有再回九洲体育馆。她和女儿在擂鼓镇上搭起了帐篷,住了进去。那时正是肚子里的小孩最需要营养的时候,但没办法,只有矿泉水和方便面。
过了不久,杨菊花和家人还是回到了景家山,住到了帐篷里。气象局的房子垮了,白果村的房子也垮了。“那60头猪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十几万没了。”杨正林说。
地震之后,刘小燕想着,水果副食店在农贸市场的边上,谢军如果跑对方向,也许可以跑出来。但她始终没有见到谢军,在北川没有见到,在绵阳也没有。到处都找了一遍之后,她住到了安县安昌镇的安置点。
时间在连续无眠的煎熬中过去,希望也逐渐渺茫。
7月,天气炎热。刘小燕实在太想丈夫谢军了。她没告诉其他人,一个人走到了景家山上。刘小燕是景家村人。在那里有一个池塘。以往,每逢两人谁生日的时候,他们会给自己放假。他们喜欢到这里钓鱼,比谁钓得多。“总是他钓得多。”刘小燕说。
现在,那里阒无一人,空有荒凉的池塘,刘小燕坐在水边独自掉泪。以前刚怀上孩子时,刘小燕内心还有挣扎,现在,她特别想快点把小孩生出来。想起谢军时,她会难过,会流眼泪,但为了孩子,她又要控制这种难过,“很折磨人。”
尽管自己老公的妹妹在雅安有房子,但怀着小孩的廖乾美还是得到镇上租房子住。“他们认为别人在自己家生小孩不太好。”廖乾美的妈妈邓全秀说。
王昌伟的妈妈和妹妹找人算了一下,认为廖乾美肚中的小孩是男孩。她们特别怕廖乾美把小孩打掉,说小孩生下来她们一定管。
刘小燕的公公婆婆也怕她打掉孩子,说不管是男孩女孩,他们都管。怀有同一担心的还有杨菊花的婆婆,她也希望媳妇给朱春禹生个孩子。
这四个女人家的亲朋都有劝过她们把肚里的小孩子打掉,因为一个女人家将来带着个孩子,改嫁太麻烦。
这四个女人没有一个人想过要打掉小孩。同样在北川,据说有怀孕的女人因为丈夫死于地震,把肚中的孩子给打掉了,公公婆婆跪下来求都没有用。
在雅安,廖乾美就要生了,她的家人守在产房外边。7月26日,经过剖腹产,小孩出生。小孩被从产房里抱出来,婆婆一看是个女孩,马上就哭了起来,说:这下没种了。廖乾美的家人说,打那之后,婆婆就没怎么管这个小孙女。
10月1日,刘小燕的羊水有点出来了,她住进了绵阳妇幼保健站。10月3日,刘小燕在绵阳妇幼保健站生下了个儿子。公公婆婆很高兴。“他们相爱一场,有个小孩,有个寄托。”刘小燕的婆婆周秀芳说。在绵阳永兴板房区的房间里,挂着一张谢军的照片。“小孩长得像他爸爸,眼皮有些内双。”
杨菊花在绵阳永兴区计生站剖腹产下了一个儿子。她大腿里的钢板原本早就可以取了的,但是为了小孩,她一直没有取。取钢板需要打麻药做手术,这对于肚中的小孩不好。
震后的那一个多月,张建清挺着大肚子住在擂鼓镇的帐篷里。正在震区救援的北京玛丽医院的张水平通过当地的一位司机听说了她的情况,觉得这样的妇女需要帮助。于是,他找到张建清,建议她到北京去生小孩,费用全部由玛丽医院负担。
张建清有顾虑,她难以轻信陌生人。张水平带着张建清到绵阳去做过一次检查。检查时,张建清悄悄地拿了玛丽医院的印刷品来看。她的二姐张建翠也看了这些资料,认为可以考虑去北京。张建清给张水平打了电话,此时张水平已经回到北京。玛丽医院派人把张建清接到了北京。同行的还有张建清的大女儿席蝶、二姐张建翠和小儿子杨青寿。张建清的大姐、二姐的丈夫杨建和大女儿杨小羽都死于地震。
7月6日,在北京玛丽医院,张建清产下了自己的第二个孩子,如她的丈夫所愿,是个女儿。出生的时候,二姐的小儿子杨青寿敲了敲隔着的玻璃窗,想让小孩看看他。杨青寿特别活泼,这让医院的人很喜欢。“很可爱的一个小孩。”张水平说。
在北京,大家在网上给张建清的二女儿征集名字,最后取的名字是:席菁雯。“菁”是“京”的谐音,北京出生的意思。“雯”是“汶”的谐音,为的是铭记汶川大地震。
杨菊花的孩子叫朱扬,爸爸姓朱,妈妈姓杨。
刘小燕的孩子叫谢雨辰。这是刘小燕取的,“雨辰”是地震的“震”分开来,而小孩出生那天是早晨7点,天空下着雨。
廖乾美的孩子叫王宇辰。巧合的是,这同样来自于拆开的“震”字。但廖乾美把“雨”换成了“宇”,“因为‘宇有个宝盖头,像是有个家护着,不愁吃穿。”
这一年
王宇辰9个月大了,体重16斤,偏轻。中饭时间快到时,王宇辰的外婆邓全秀在厨房里抱着孩子流泪。孩子的奶粉没多少了。一罐奶粉接近200块钱,小孩一个月要吃四桶,这是一笔比较大的支出。板房区在前段时间发过一次奶粉。王宇辰吃了以后拉肚子。
几间板房之外,有一间“宇辰发型设计”室。廖乾美以前在绵阳做过多年的发型设计。地震后,她到二手市场买了些东西,在板房区开起了发廊。弟弟妹妹放弃成都的工作,来这里帮姐姐。
这天是星期一,没什么生意,发廊只做了两笔买卖:剪了一个头,洗了一个头,都是五块钱一个。“地震后,大家都节约,赚不了多少钱。”弟弟廖乾鸿无聊地躺在洗发的椅上休息。晚上,他就睡在这张椅子上。一家几口人,只有两间板房,而且是亲戚借住的。一间板房住着母亲、两个姐姐和外甥女。另一间板房作发廊用。廖乾美想去申请为困难户,但没有通过。
“我想着把生意做好,没想那么多,也想不了那么多,一步一步来。主要想着娃娃的生活,她的花费很多。我的弟弟妹妹这么大了,不可能一直这样,他们也要成家立业。”廖乾美觉得地震让她忽然成熟了,以前不要她管的事,现在全都需要她做。前些天,有人来到发廊,想领养这个小女孩,廖乾美一家没同意。
在发廊后面的一排板房前,谢雨辰正在塑料大桶里游泳。“他爸爸地震前说过,以后不要太宠小孩。我们周围有的家长对小孩太娇惯,他说这样不好。”刘小燕说。
刘小燕和周秀芳在塑料大桶旁逗着谢雨辰。在房间的桌子上,放着一幅没有绣完的羌绣。上面绣的是荷花。几个月前,刘小燕在板房区里看着别人绣羌绣,她就跟着学。在婆婆带小孩的时候,她可以绣一些羌绣补贴家用。她绣一幅羌绣需要两个星期,一个月也就是绣两三张。羌绣公司会来收她的羌绣,每张100元。“一个月也就是两三百块钱,连买尿不湿的钱都不够。”
出生的时候,谢雨辰5斤4两,现在是14斤多一些。“等他长大点,我就去安昌做生意。”刘小燕以前喜欢上网玩玩游戏,地震之后,她只上过一次网,为了查看一些东西。“没时间,觉得没意思了。”谢军以前也喜欢玩游戏,他钟爱的是:征途和CS。“他经常玩到晚上12点。”她记得谢军喜欢的一切。“他最喜欢唱的歌是徐怀钰的《纷飞》。”里面有一句歌词是:雨纷飞,飞在天空里是我的眼泪;泪低垂,垂在手心里是你的余味。
天色暗下来了,刘小燕的公公还没有回来,他现在开车给别人拉水果挣些钱,这是这个家庭目前的主要收入。周秀芳的女儿谢燕烛没有回来,她住在长虹培训中心,那是北川中学目前的校址。14岁的谢燕烛读初二了,她原来读的北川中学,在地震中只剩下一个篮球架和一根旗杆。那天她正好随学校的表演队在大礼堂表演。不然,“我两个娃儿都没得了。”周秀芳仍然感到后怕。
这些天,杨菊花的妈妈母贤蓉都会带着小外孙朱扬,到板房的一户人家让有奶的产妇给他喂奶。杨菊花这些天到绵阳的一家医院做了手术,把固定在大腿里两年多的钢板取了出来。她每天要打针,医生说这个时候不能给小孩喂奶。
杨菊花躺在床上,她的腿还是有点痛。父亲杨正林有点坐立不安,因为才住到医院3天,就已经花去了3500块钱。“手术费是800块,其他的都是药费,太贵了。”他正在考虑过几天就接女儿出院,家里承受不起这样的昂贵费用。
在女儿住院这几天,杨正林还抽了一天时间,骑着摩托车回到景家山把没采的一亩多茶叶给采了。忙了一天,一共是采了二三十斤,清明之后的茶叶太贱,而且没什么人愿意收,每斤茶叶只卖一块钱。“忙了一天只挣了二三十块钱,和骑摩托车回去的油钱差不多。”
张建清的父母这些天也是忙着采茶。这天中午,他们到擂鼓镇去看了张建清。父亲张华学和母亲母志秀的手指头都是黑的,“都是采茶留下的。”他们步行至种茶的山顶就需要两小时,茶叶的价钱和杨正林家的差不多,虽然便宜得很,但“不采可惜了。”
张华学和母志秀刚走,张水平和北京玛丽医院的人员正好到擂鼓镇来看张建清。张建清在北京生小孩时,张水平很喜欢和张建清二姐的小儿子杨青寿玩,但他这次见不到杨青寿了。2008年9月24日,一场意想不到的泥石流冲入任家坪,张建清的二姐张建翠和儿子杨青寿被泥石流所掩埋,尸体都没找到。一场地震和一场泥石流,带走了张建清二姐一家四口,“全家人都没了。”
生命不会停息
在医院住了几天之后,杨菊花回到了景家山顶的房子里。新的房子在盖着,还没建好,她和父母住在老房子里。她以前和老公住的房间地震后留下了大裂缝,她住到了前面尚好的屋子。这里可以看着门外,门外竹林青翠,雨后的道路有些泥泞,有人走过,但她的老公不会再循着这条路回来。在她的梦里,“一切都还跟没地震前一样,我们在一起开心地耍。”
廖乾美在理发时,有时会对女儿说,“你老爸太不负责任了,把我给害惨了。”廖乾美觉得这样抱怨一下会好一些。但没用,她一边抱怨一边流下眼泪。
廖乾美在梦里梦到老公过得很好。“在梦里,我见到他还跟以前一样,过得很潇洒。我骂他,瓜娃子,怎么不快点跑出来。他说好多人都没跑出来,没办法。他说我能把这个娃娃带好,他不操心。他在梦里笑。在那里,有好多朋友陪他,他不寂寞。”
在刘小燕梦里,老公谢军“还像以前那样在卖水果,但每次梦到他,他就不见了。我就哭,一哭就醒了。”
刘小燕经常沉默地坐在板房里,她想他。“一直觉得他在,包括到现在,都觉得他在。”
张建清也觉得老公还没死。“我想他有可能受伤了,失去记忆了,在某个地方,也许哪一天就回来了。”
席刚对张建清很好,两人情深意笃。“前几年花了十多万块钱修房子,有压力,但女人喜欢美,看到好看的衣服想买又不舍得买,他都说,买吧买吧。”
张建清现在看席刚喜欢的古装片,以前她是不看的,她这样做是为了能感受他在周围,不曾离去。
擂鼓镇的早上,六点半开始广播了,工地上的大型机械开始启动,来来往往,尘土飞扬。张建清和席刚花了十多万建起的房子所在地被征用,房子要被推掉。
房子被推倒的时候,张建清哭了。“想到自己累了这么多年的血汗钱,就成这样子了。”
张建清以前在工地上干过很多重体力活,比如挑水泥浆,她能吃苦。“以后小女儿会走路了,我就去打工赚钱。”有人已经开始给她介绍对象重组家庭,但她没兴趣。“见都不想见,首先考虑孩子的事,不想那么多。”
地震后,张建清有一些账目要算,她从抽屉里找到一本席蝶用过的练习本。她发现女儿在上面用蓝黑墨水画了一个长着小胡子的人像,下面写着:这是我爸爸。旁边还留有几行字:爸爸,我想你了,今晚你给我托个梦好吗?
张建清无数次在梦里梦到他的老公。“前一两天晚上都梦见他了。他说小女儿长大了,我们得买个影碟机给女儿放儿童听的歌曲。我说东西太贵了,他不理我,一定要给小女儿买。”
在梦里,张建清可以回到地震前,回到2008年那片没有收割的油菜地,他的老公席刚还欠他一个承诺,他说干完5月12日那天的话,要回家收油菜的。
又一个5月到来,现在已是2009年的初夏,北川山下那些大片的油菜由绿色次第变成黄色,在风中来回摇摆。在新的四季轮回中,生命继续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