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国福
八月,当第一场秋风刮过去,这护佑着大地的风似乎一天之间与阳光联姻,达成共识,让所有的麦穗都披上了金子的颜色,如同经历过人生风霜后成熟的汉子,纷纷将头垂向大地,收拢起聚集在掌心的麦芒,以谦逊之态,无声地向孕育了自己的大地表达一种无语的敬祝和感恩。麦子熟了,它亮出一身的黄,如同一道箴语,暗示父辈们该忙碌起来了,麦穗的语言父辈们最懂。他们开始清理了谷仓,收拾起镰刀、背篓、水壶、干粮,一次次迎着晨曦走向田里,踏着暮色回到家里,早早地把粮收进家里。
十几天的功夫,麦子连割带碾,抢进了自家的院落。这下该安心了,不用担心再来一阵大雨或者冰雹,将辛苦了一年的麦子糟蹋掉。不安心的事情在后头呢。麦子是收进来了,接下来的事情就是选个好天气,将麦子晒干,拉到城里的粮站去上粮。上了粮,一年的农事可以暂时划个句号了。
15岁之前。我没有去过县城,我最大的世界就是刘家村。我不知道县城离家有多远,我只知道我离麦地、校园、泥土的距离有多远。15岁那年的8月,我家的7亩麦子全部收了。按照惯例,每年的这个时候父亲都要按家里的人口数到粮站交粮,交粮前的一个晚上,父亲已将几袋晒好的粮食背上马车,准备第二天到城里去交粮。第二天,天还没有亮,父亲早早起来,给马喂水和草料。得知父亲要进城的消息后我没有顾上洗脸,跑到门口缠着正在给马梳理鬃毛的父亲带上我。父亲以马车上已经装满了粮食,不好再坐人为由,拒绝了我的央求。我开始哭鼻子,父亲说,你在家里,我回来后给你买支冰棍吃。我说我不要,父亲没有理我。母亲说,带上他吧,娃娃还没有去过县城,让他也去看看。父亲说,路这么远,要走半天,带上他很麻烦,让他在家里待着。他的口气不容回驳。说完,向等待出发的马挥了一下鞭子,鞭子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发出清脆响亮的声音。
马车走动了,我哭着,看着马车一步一步渐渐远去。走了一段路,坐在马车后面的母亲乘着父亲不注意,悄悄向我挥手,示意我跟上来。我奔跑着,一边抹眼泪,一边喊叫,追上马车,死死地拽着马车不放,明明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情,但我还是不放弃自己进城的美好愿望,我只在有限的书本描绘中知道城市是如何美好,我要通过进城这种经历,缩短书本的描绘与现实城市的距离,看看村庄之外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模样。父亲斥责我,你怎么不听话?我的眼泪像蠕动的蚯蚓缓缓流下,沾上脸上的泥土,在脸上画出一道道泥痕。父亲勒住马龙头,长长地“吁”了一声,唤住了马,马车停了下来,父亲看着眼泪汪汪的我,摇头,无奈地笑。我含着泪的抵抗让父亲的心软了,一把把我抱了起来,放在马车的粮食袋上。
那天天很热,阳光如同一根根被烫红的针,射在身上,让裸露的脖颈火辣辣地疼。我躺在车上,没有戴草帽,头皮晒得发疼。尽管躺在粮食袋子上并不舒服,但我心里还是有一丝丝窃喜。大概走了两个多小时,我迷迷糊糊几乎要睡着了。父亲一边赶车,一边回头看我,我故意闭上眼睛,父亲轻轻摘下自己头上的草帽盖在了我脸上。
躺在车上,我听着马蹄踏在柏油路上发出富有节奏的嗒嗒声,很快就睡着了。
快到中午的时候,我们才到粮站。
通往粮站门口的街道上从里到外,停满了装满了粮食的拖拉机、马车、驴车。前来缴粮的人们,有的卸了装在车上的麦子,把马、骡子、毛驴拴在街道两旁的树上。也许是累了,也许是天气太热,马在烈日下打着响鼻,似乎在表达某种愤怒。有的骡子不懂城里的规矩,把粪拉在街道上,引来环卫工人的一片叫骂。有的马好像不适应城市的空气和喧嚣,不停地甩着长长的尾巴,看上去十分烦躁不安。门钻(青海方言,叫一种吸血的昆虫,形状似苍蝇)爬在驴和马的身上,吸着血,或许是被蛰疼了,马翘起长长的尾巴,用力向被门钻蛰的部位甩去,门钻很快飞开了,又爬在马尾巴够不到的地方。相比于马的刚烈,驴显得有点逆来顺受,老老实实地忍耐着门钻的蛰,实在疼了,就动动身上的皮毛,我看到驴身上被门钻蛰过的地方流出一股细细的血。这可怜的牲畜啊,没有想到进了城,不但给城里生活的人缴了粮,而且还要忍受城里的门钻叮咬。
我跟着父亲拥挤着把马车赶进粮站,去登记排号。到了排号窗口,已是粮站下班的时候。父亲挤到验粮窗口对验粮员说:“同志,能不能麻烦你给我们先验一下?我们家远,不然天黑了赶不回去。”
验粮员头也没有抬,捧着很大的搪瓷茶杯,慢腾腾喝了一口茶,从嘴里挤出一句话:“下班了,下午来,中午我们要休息。谁叫你不早点来?怪我还是怪你?”说完,他理了理桌上横七竖八的十几根别人发给他的烟。父亲见状,腰躬得如同虾米,满脸堆笑地掏出一根带过滤嘴的香烟,恭恭敬敬递给他,并拿出火柴给他点烟。他接过烟,看了看烟的牌子,并没有抽,把烟随手扔在桌子上,然后看了看手腕上明晃晃的表说:“我们下班了。”
父亲赶紧说:“是我来得不早,打扰你们了啊,真不好意思。你就行行好,抓紧让我们验了好吗?”
父亲的话还没有说完,验粮员“嘭”的一声把窗户关上了。
我跟在父亲身后,不知道父亲哪里惹验粮员生气了。父亲看着关得严严实实的窗子,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唉!”然后带着母亲和我走到粮库前面的榆树下纳凉。
正午,许多排队等候验粮的人都聚到粮站大院的榆树下、屋檐下。有的把草帽扣在脸上。在地上铺上空粮食袋子睡觉。有的坐在树下面。交谈着一年的粮食收成。有的喝开水,吃干粮,开玩笑。
我们坐在粮库前的大榆树下。不敢离开,唯恐下午他们上班排不到号。父亲掏出纸烟抽了起来,我注意到他抽的烟是没有带过滤嘴的几毛钱一包的廉价烟。
下午两点,验粮员从阴凉屋子里出来了,一出门,他伸了伸懒腰,揉着还没有睡醒的眼睛,点了一根烟,扫视了一圈守候在门口的人。听到门开的声音,看到还沉浸在睡意中的验粮员,很快,交粮的人们像一群鸭子见到食物一样,跳了起来迅速向他靠近,把他团团围住。验粮员如同电视里的帝王,享受着人们对他的讨好。只是他身上穿的是的确良衬衫,而不是镶龙绣纹的黄袍大褂,不然他的神情姿态绝对可以和电视里的帝王将相媲美。
有人给验粮员递了一根烟,拉住他的手臂说:“同志,你辛苦了,来,抽根烟,歇歇气”。验粮员嘴上已经叼着别人上午发给他的香烟,懒洋洋地说:“有,还有,没看到正吸着呢?”尽管嘴上他似乎不愿意接递来的香烟,但他还是接了过去。别在耳朵上。他的耳朵上左右两边已经别了两支烟了。
刚接过烟,又有人递过来香烟说:“来,抽我的烟吧,换换口味,我的烟是过滤嘴啊。”他又接过烟,看都没看,装进的确良衬衫的口袋里。烟刚装进口袋。又有人递过来一大茶杯茶说:“同志,喝口水,消消暑,解解渴,茶里放了冰糖,喝起来带劲。”验粮员从包里掏出自己的水壶,仰起脖子喝了一口说:“别以为喝了你们的茶,抽了你们的烟,我就给你们验好的等级。公事公办,私事私办,公私要
分明!”他一脸的严肃,现在想来,他的表情比法院审判庭上宣判罪行结果的法官还严肃。
验粮员喝茶的时候,有的人用草帽给他一下一下不停扇凉。还有的人已经掏出香烟准备发给他,有的人还想给他用草帽扇凉风,可惜都无法靠近他。
已经掏出香烟的父亲连发烟的机会都没有,验粮员被交粮的人们围拢在中间,他硕大的头,像一颗大南瓜,被来自乡下的草帽紧紧包围。
年少的我,不懂人间愁苦,看着父亲失望、焦虑的脸色。再看看一脸得意的验粮员,心里想,他凭什么这么傲慢?仅仅是因为他有一口好牙?我幼稚地问父亲:“大,是不是有一口好牙就能当验粮员?”父亲说:“娃娃,你看见了吧?吃商品粮的公家人就是这个样子。好牙人人可以有,但吃商品粮公家饭的命不是谁想有就有的。”
对于父亲的话我似懂非懂。心底生起一个很自我的理想,长大后当一个吃公家饭商品粮的验粮员也很不错啊。
下午三点多,轮到我们验粮了。验粮员走到我们粮前,用一个很尖的筒锥,随意戳向一个麻袋。然后,将筒锥里的粮食倒进手掌,揉搓了几遍,抓起几颗粮食放进嘴里,用力咬了一下,发出“咯嘣”的声音。粮食被齐唰唰咬断了。
听到这清脆的“咯嘣”声,父亲紧锁了大半天的眉头顿时舒展开来。他递给验粮员一根烟,等着他发话。
“粮食晒得还不够干,拉回去晒,晒干了再来”。他的口气十分坚定,像战场上下达命令的将军,不容反驳。瞬间,他这句话让父亲刚刚舒展的眉头如同凝固了一般,僵在眉心。自他嘴里发出的清脆的“咯嘣”声已经证明了我家的粮食是晒干的,可他偏偏让我们拉回去晒,这让我们感到很委屈。父亲心有不甘地说:“同志,这粮食我们选了好天气晒了很多天啊。要不你再选个袋子再验一遍?”父亲弯着腰恳求他。
“我说了不行,就不行。别再烦了,我还要验别人家的粮食。”说完,头也不回走向下一家。粮库里烘干机发出的“轰隆”声很快淹没了父亲的恳求。
母亲摸着验粮员戳烂的麻袋,心疼地说:“可惜我的新麻袋啊,好好的袋子,被他一下子戳烂了,回家还要缝。”
父亲望了望粮站,场地里全摊满了被验为不合格的粮食,阳光下,那些饱满的粮食,看起来那么刺眼,仿佛它们还没有脱尽麦芒,刺得眼睛生疼,几乎要掉泪。
母亲不言语,把卸下来的粮食一袋一袋抱起来,放进马车里。马打了一个响鼻,不知道是对验粮员嗤之以鼻,还是对这无辜的粮食表示同情。看得出,马的立场是坚定的,向着我们的,可是现实如此,即便它打一千个一万个响鼻,也不能让验粮员那挑剔的心让我家的粮食过关。
父亲套好马龙头,说:“走吧,谁叫我们在粮站没有认识的人呢?邻居家和我们同一天晒的粮昨天都过了关,而我们就是过不了关。他们在粮站有熟人啊。唉,这世道,真不知道怎么说好!”
这个时候,我们肚子已经很饿了。直到下午四点,我们才开始吃午饭。父亲把马车停到粮站门口的一家面馆。要了三碗面片。或许是平生第一次下馆子,我吃得很快,很贪婪。父亲的面吃了一半,我已经吃得快见底了。父亲又把他碗里的面片给我拨了一半,说:“慢些吃,别噎着。”,母亲见状,放下筷子,又把她碗里的面片拨给了父亲一半,然后挑出碗里数得过来的肉片,一片一片放进我碗里。我低头吃着饭,猛一抬头,母亲从包里拿出从家里带来的馍掰碎后放进碗里,向服务员要了一大勺汤,泡了片刻吃了起来。
那时候一碗面片两元钱,那是我今生吃的最难忘的一顿饭。如今,我远离家乡,在生活环境优越的南方吃遍了美味佳肴江鲜海鲜,但没有一顿饭能让我吃出当年那碗面片给我的幸福而又终生难忘的味道。
吃了饭,我们又赶着马车回家了。在驶出县城的那一刻,我记得父亲说了这样一句话:“以后说啥也要让娃娃吃上公家饭,不能再让他重复我们两口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苦命了。”母亲说:“以后那怕苦断肠子,苦坏骨头也要让娃娃上学,成为一个公家人。”坐在马车上的母亲摸着我的后脑勺说:“娃娃,今天的这些你都看到了吧?长大了你要知道好歹啊!”
我点点头,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堵在胸口,憋得难受辛酸。
那天,回到村口,天已快黑了。外出觅食的燕雀已经在暮霭中飞回林梢间的巢里,村庄里弥漫着烟火的味道,家家户户的烟囱里冒着青烟,一天就这样结束了,炊烟如同一个沉重的感叹号,挂在村庄上空。
回到家,母亲累了,没有做晚饭,我们胡乱吃了些馍早早睡了。第二天,父母亲又把粮食拉到麦场上去晒了,过几天又要重新拉到粮站交粮呢。
这是多年前的一件事,至今想来,是那么清晰辛酸。
有些往事注定遗失在光阴之外,有些往事必将铭刻进民族的历史进程。2006年1月1日国家正式取消农业税,农民向国家上粮、缴税已成为历史。沿袭了几千年来生活在这片古老土壤上的农民向国家纳粮制度退出了历史的舞台,这体现了决策者对农民和农业的尊重,也折射出了对农民的终极体恤和深沉大爱。得到消息的那一天,父亲给在南方工作的我打来电话说:“娃娃,从今以后我们不必缴粮缴税了,今晚我要喝顿酒。”我不知道,当时父亲的内心汹涌着多少酸甜苦辣。仿佛系在身上的一道绳索被解开,我也因此而高兴,脑子里再次浮现出年少时到粮站缴粮的情景。
农业,不再是一匹被套上绳索的马,当它身上的绳索解开,它必将以更加矫健的步子在乡野阡陌上,以它的魂魄耕出更加迷人的画卷。
现在,我常常感慨,也深深感恩。黑夜的尽头是黎明的故乡,历史的深处是光阴的伤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