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冬君
曾国藩入翰林,拜唐鉴为师,开始写修身日记。
唐鉴要他像倭仁那样记日记,国藩云:“听之昭然若发蒙也。”
翻开他的日记,我们来看他每天怎样用理学的锉刀,修理自己。
随便翻开一页,道光二十三年一月二十六日。这一天,雨雪交加,老婆一直生病,他陪着老婆,一时烦闷缠身,体不舒畅,他立马警觉起来:
“余今闷损至此,盖周身皆私意私欲缠扰矣,尚何以自拔哉!立志今年自新,重起炉也,痛与血战一番。而半月以来,暴弃一至于此,何以为人!”
第二天,他去朋友家赴喜筵,见了两女子,大概说了几句笑话,他便自责:“放荡至此,与禽兽何异!”对于这一个月,他做了一次小结,认为自己,自正月以来,日日颓废地过了一月,然后痛责自己:志之不立,可以为人乎!
这就是修身了,用圣化的模子来铸造自己,校正自己,日日修理。修身的秘诀,是将人的标准定得很高,纯然一个理想人,用理想人来否定现实人。
这种理想人的标准究竟是什么呢?两个字:“无我”。用“无我”来彻底否定现实之“我”。这样的否定,其实很残忍,在现实中“使人不成其为人”。
如果只有一个月,熬一熬也就过去了,问题是,它无休无止,无穷无尽,让你永远熬下去,要熬出一个圣人来。一月份过去了,再来看看二月:
初一日,他一早便到长沙会馆去敬神,然后拜客五家,太累了!
两眼发蒙,不能读书,他说自己苟且偷安,使身体日见疲软,“此不能居敬者之不能养小体也”。身是小体,其累如此,心是大体,其累亦如此。
他说自己“心不专一,杂而无主”,久而久之,“酿为心病”,也是因为居敬功夫不够,而伤了心之大体。然后,他指出,要以敬养体,自强不息。
末了,还不忘补充一句:“言出汝口,而汝背之,是何肺腑?”
这样自责,做人还有何乐趣?可他却乐此不疲,自己斗自己!没过几天,他又将自己揪出来,狠批了一次,自问:“直是鬼蜮情状,遑问其他?”
修身也是养生,“仁”所以养肝也,“礼”所以养心也,“信”所以养脾也,“义”所以养肺也,“智”所以养肾也——以“五常”养五脏。
因此,修身好,自然身体就好,而他身体多病,那便是修身有缺了。
有一天,他喝了一点酒,大概有些醉意,观人围棋,忍不住攘臂代谋,被人指责。可他却屡惩屡忘,依然如故。事后,他痛责自己:“直不是人!”
倭仁对此评曰:要将一切闲思维、闲应酬、闲言语都扫除掉,专心一意,钻进里面,安身立命,务要另换一个人出来,方是功夫进步,愿共勉之!
要捉走的“心中贼”,便是“人欲”之我,要钻进里面安身立命,还要从其中另换出来的那个人,当然就是“天理”之我了,新的我已脱胎,纯然天理。
这样的“我”,是理学的“试管婴儿”,将天理的胚胎植入自我的躯壳,然后从自我里面生出一个新的我,像朱熹说的那样,用“抱鸡卵”的功夫,将新我孵化出来,用“猛火煮”的功夫,将旧我熔化掉,这便是理学的新陈代谢了。
这样折腾自己,用精神分析的说法是“自虐”,修身修到这一步,理学也疯了?曾国藩自然不敢这样发问,但他毕竟还没有修到倭先生那地步,只是收敛了一些自己身上的豪杰气概,湖湘文化中的帝王气象,依然是他生命的底色。
(刘洪进摘自《儒脉斜阳——曾国藩在官场和战场》浙江人民出版社 专题插图/孙红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