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鲁民
明人李梦阳的文学成就,向为人所称道,他工诗赋,善属文,诗尊李杜,赋承屈贾,文从两司马,气势磅礴,思如泉涌,确实非同寻常。当时,他与何景明、徐祯卿、边贡等人掀起文学复古运动,以复古自命,倡言“文必秦汉,诗必盛唐”,大大扭转了当时的学术风气,名震海内,天下推为大家,被称为“前七子”领袖。
其实,他的操守和德行更是名重一时,堪称高风亮节。他生活在成化、嘉靖年间,一向清正廉洁,刚毅不阿,与把持朝政的宦官和外戚进行顽强抗争,多次以直言构祸,五次入狱,数遭眨谪,仍不屈不挠,被当时士人奉为楷模。
更令人钦佩的是,他秉承优秀史家笔法,“美恶具列,不劝不惩”,即使本族至亲也不例外。在李梦阳所著《空同集》中,共有诗赋、传记、墓志、序跋、碑文、杂文等共302篇,其中墓志、碑文、书传,不管亲疏远近,有无恩怨,他一概从实写来,既不溢美,也不隐恶。在《族谱·大传》中写他叔祖“军汉公则嗜酒不治生,好击鸡、走马、试剑”,如同一个不务正业的二流子;写他堂叔“日琎者,军汉公子,善机诈,把持人”,好似一个工于心计的奸诈小人……他的一字一笔,都力争实事求是,并不因是自己亲属就有所隐瞒,由此可见他的气节和德行。
最难得的是,他在《族谱-外传》中写到亲生母亲时也毫不客气,说其“性至严重,好鞭笞奴仆”,活生生就是个母夜叉、恶婆子。这样下笔无情,岂不是大逆不道吗?就连人家孔夫子都说过“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论语·子路》),你又何必如此认真呢?他的亲属也对此多有不满,甚至有与他绝交的,但他照样我行我素,初衷不改,该咋写就咋写。
平心而论,本来,人都不在了,又都是至爱亲朋,盖棺论定时给他多说几句好话,戴几顶高帽,把过去那些丑事恶行盖过去,把走麦城的经历改成过五关斩六将,再说点“德高望重、功劳卓著、久经考验、一大损失”之类的套话,也是人之常情,是大家可以谅解的“错误”。不仅时下不少追悼会的悼词、报纸上的纪念文章是这么写的,过去的大文豪韩愈等人作墓志、碑文时,也是这么写的。可李梦阳却偏偏要认这个死理儿,哪·怕你是天王老子也不行,有一是一,有二是二,“不虚美,不隐恶”。
明人钟惺说:“作史之义,昭往训来,美恶具列,不劝不惩,不之述也。”(《捷录大成》)不论是记录信史的历史学家,还是为人写传记、序跋、回忆录的文人骚客,或者起草悼词、唁电的家属亲人,都有责任实事求是地评述前人的活动和经历,把真实性放在首位,不为任何经济诱惑、政治胁迫、名利吸引、亲情需要所屈服,而歪曲历史,掩盖事实。但古往今来,做到这一点一直是不容易的。所以明人冯时可批评说:“今之操觚者,求惊人而不求服人,求媚世而不求维世,此海内所以无文宗也。”这就尤其显得李梦阳的难能可贵。
今日视之,李梦阳的“美恶具列,不劝不惩”,确实让他失去不少“生意”,少挣了很多银子。尽管他文笔名噪天下,能得到他几句评价就会立刻身价倍增,但那些身上有毛病、劣迹斑斑者的家人,都不敢找他写传记、墓志、碑文,生怕他把人家的丑事都给揭出来。而“文起八代之表”的韩愈,因受金谀墓,说了不少有违事实的奉承话,虽然给死者“增光”不少,自己的名誉却大减成色,为时人所轻薄。司马光就批评他“好悦人以铭志,而受其金”(《颜乐亭颂》)。刘禹锡也指责他:“公鼎候碑,志隧表阡,一字之价,辇金如山。”(《祭韩吏部文》)韩大师虽然因此发了笔小财,却世代为人诟病,实在是得不偿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