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建国
我们是湘潭大学中文系第一批学生,也是“文革”期间最后一批工农兵学员。这样,我们的身份就有点儿滑稽,有点儿特殊。本来我们在1976年秋季就应该入学的。可是那段时间发生了几件大事,所有的事情都只能往后拖了。于是我们到第二年春天才到湘大报到。
湘大有个很奇怪的地名:羊牯塘。我们在湘大生活三年,看到过牛,看到过马,看到过骡子,看到过鸡猪狗,就是没有看到过羊。湘大四周,多是黄土荒坡,少有草地,绝对不适宜羊群生长的。这地名给了我们很大一个疑惑。
我们进校的时候,湘大刚完成第一期工程。没有围墙,也没有校门。一条土路从湘潭市郊区的柏油公路上接引过来,曲里拐弯,灰尘漫漫,路的尽头竖了块木牌,上书:湘潭大学。字是毛泽东主席手写体。站在校牌旁边,视野十分开阔,看得到几十栋建筑散布在前边和右边。没有树。学生宿舍后面的黄土坡也是光秃秃的,显得苍凉、荒疏。
因为学校建在毛泽东主席的家乡,定位是国家的重点大学。但我没有想到校舍如此简陋——简直是简陋至极。
我们那一级中文系一共37名学员,分做两个班。一为创作班,一为新闻班。新闻班的同学比较名实相副,入学前就都写过通讯报道,有的还在当地小有名气,创作班的情况差一点,好多人不知文学创作为何物。有一位同学给亲戚朋友写信,落款是:湘潭大学中文系创造班。半个学期后,才改过来。我们这班学生被安排在第一栋宿舍的二楼,我住1号。紧邻右手边是洗漱房,洗漱房通着厕所。常常半夜了,还有人哗哗地放水洗衣服。或是洗澡,一边洗一边大声地嚎歌。宿舍是直通间,两边靠墙各摆了三张双人床。一间宿舍,应该可以住12个人的,我们只住了11个人。靠门的下铺没有睡人,供大家摆放箱子杂物。宿舍中间,并排摆了12张课桌。每人的课桌下面,都挂了一把小锁。宿舍前面,是一片空旷地。空旷地上,有一个篮球场。篮球架子很高档,可是场地很简陋。底下垫一层炉渣,再铺以黄土,夯实了的。炉渣很坚硬,有的地方黄土铺得不厚,炉渣顶出地面,穿胶底球鞋跑在上面,感到硌脚。每过两天,体育老师就要推着石灰磙子在上面画线。可是就在这样的地方拉出来的湘大篮球队,那一年在湖南省高校联赛中,抢下了第二名。每天的清晨和傍晚,我都会在宿舍门口手扶水泥栏杆站一站,凝一凝神,看看近处和远处。我看到有老师夹着书本在路上缓缓踱步。我看到两个同学光着上身在操场上跑步。两个人并排一起,大步跑着,甩着双手,挺着胸,很轻捷、很抖擞的样子。我常常看到有农民牵着牛(是大水牛哎),从校牌处走上来,右拐,慢慢横过操场,转过教工宿舍区,不见了。
每天上午课间休息时,我把全班同学带到宿舍下面的空坪里(我那时当着班长),整队做广播体操。我站在队前大声领喊:“现在开始做广播体操——第一节,肩上运动。一二三四,二二三四……”
我们常常搬个凳子,围坐在宿舍下面的空坪上开班会。
我们进校的时候,教学楼刚刚竣工。还没有启用。在校牌的路边,有一排简易平房,就做了我们的教室。红砖,青瓦,泥地。地面坑坑洼洼,极不平整。开课前夕,我们搬去一堆纸板和瓦片,费好大的劲才把几十张课桌摆平稳了。当年建房子的工人大约想着这些房子是临时用一用的,有点儿随意。做工粗糙,极不认真。顶上的屋瓦,很不严实。晴天时,从瓦缝里漏下的阳光,东一条西一条。我有时会看着阳光中浮游的灰尘,发一阵呆。如果天降大雨,麻烦就多了。漏雨是肯定的。这里滴一滴,那里滴一滴,滴答之声不绝于耳。有一次雨下大了,突然“哗”的一声从讲台的顶上泻下一注雨水,浇了老师一头一脸。满座哗然。我们的老师真是让人可敬。完全处变不惊,只是掏出一方手绢,四指压着,在左边脸上摁一摁,在右边脸上摁一摁。再在头发上摁一摁。摁干了水渍,走到座位中间来,继续讲他的《诗经》:“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竟是更加抑扬顿挫。
从宿舍到教室。将近有一里路。路是土路。湖南的春天雨多。所以路上总是泥泞不堪的。我在工厂上班时,作为劳保用品发过长统套鞋,从没穿过,以为会一直闲置了,谁知上大学了却能有了用场。我专门回了趟长沙,把套鞋带到学校。
教室下面,校牌旁边,有一块空坪。从湘潭市开来的公共汽车,到这里是终点站。终点站也是起点站。空坪里常常集合了一堆一堆候车的人。空坪里侧,有几个小妹子卖零食。倒扣的箩筐上,覆一只团箕,摆着瓜子、花生、板栗、甘蔗。我们在教室上课,常常听到外面汽车喇叭响,很多人大呼小叫,夹杂着小妹子的叫卖声:“炒瓜子,炒瓜子。又香又甜又燥的瓜子,不香不要钱!”
在学生宿舍左侧下去一点,是学生食堂。食堂也是大会堂。学校每年都有几次大的集会。开学典礼,纪念“五四”,庆“七一”,传达最新中央文件……在食堂里侧挂一条横幅,摆一排桌子,蒙上红布,就是主席台。地上用白线画了长框,依次标写着:政治系、历史系、哲学系、物理系、化机系、中文系……每逢大会,我们都是以系为单位,排着队,扛着椅子。唱着歌走进会场的。我们规规矩矩地坐着,闻着淡淡的饭菜香味,听着校长(或是书记)慷慨激昂的讲话,气氛很肃穆。有时下雨,我们的体育课也会搬到食堂里去上。我们在里面做操、打拳、运球、玩双杠。有一次跳木马。我起跑,跑得飞快。忽然,脚下一滑——我踩着了一块白菜帮子。我摔出去好远,“砰”的一声,重重地绊在地上。老师和同学们都吓坏了,发出大声的尖叫,以为我肯定会摔坏了。还好,没事。
学生食堂再下去一点儿,是两排十几栋教工宿舍。建学之初,师资匮乏,老师们是从全国各地的大学抽调来的,这些老师来自北京、上海、吉林、武汉、长沙,真是群贤荟萃,四方雅集。给我们授过课,或是接触过的老师,给我一个突出的印象是,认真、宽容,宅心仁厚。老师们大多住在宿舍区,也有些后来的安置不下,暂时租住在周边的农民家里。我们也去租住在农民家的老师那里看过。那情景是很不堪的。通常是,一家人挤住在一间屋子里,横、直各摆一张床,就占掉了大部分的空间。行李大多都没有打开,堆放在墙角落里,上面拉一根铁丝,挂一块塑料布遮着。农村经常停电。用水则要到井里去挑,这让他们生活很不方便。甚至很不习惯。可是,没有听到他们有过怨言。租住在农民屋里的老师,离学校都有一段路程。近的一两里,远的三四里,可是我们每天去教室里时。老师已经先到了。静静地站在讲台边,跟我们微笑点头。不论寒暑,无有例外。老师们知道我们这批学员底子差,求学欲望却很强,对我们很关心,很关照,很体贴,真可谓恩爱有加。受到时代和条件的限制,学校发给我们的课本很少。课本基本用的是外校教材。古典文学和现代汉语教材来自湖南省师范学院。《古代汉语》用的是四川师范学院的版本。《现代文学》是上海复旦大学的。另外,如外国文学、俄苏文学、文学概论、小说创作技巧等等。干脆就是中文系自己出的刻印本。老师们为了让我们学到更多的知识,备课时尽量详尽,授课时尽量周详,课外阅读书目也布置得尽
可能多。并宣称:找不到的书,可以跟他们借。“借书给人是一痴”,他们都是读书人,当然明白这句古训。可是为了让我们尽快进步,只好有悖常理了。有了这个承诺,同学们也就无所顾忌,常常去老师家敲门借书。有一天晚上,一位女同学去找老师借书。老师住在乡下。她有这本书,可是书在行李包里,没有打开。几十件行李,怎么知道书在哪件包裹里呢?老师没作解释,只说:“书有,我找给你。”叫上丈夫帮忙,扯开塑料布,搬下一件行李,打开,没有;再搬一件,打开,没有。一连打开七八件行李,终于找到那本书了。女同学感到过意不去。老师说:“来之不易,你就知道须下工夫去读它啊!”借了书,又聊一会儿天,不觉夜已深沉。老师同丈夫一起,打着手电筒把女同学送回学校。春风化雨,大地师恩。这种事让人难以忘怀。
中文系有两位从上海复旦大学借调来的老师。翁老师教现代文学,张老师教新闻。两位老师都治学严谨,为人也很严肃,不苟言笑。翁老师还教过我们写作课,开课之前,他让每人写了一篇文章。讲评时,翁老师对我的习作给了很高的评价,极口称赞。但是他随后指出了一处硬伤:对“首当其冲”这个成语运用不当,意思反了。翁老师建议:自己去查一查成语词典。翁老师让我明白了,一个搞文字工作的人,对文字一定要严谨。翁老师身材颀长,脸很光滑,戴一副深度近视眼镜,走路喜欢把双手背于身后,上身微倾,脚步匆匆,形态威严。我以为这是位严肃得近乎苛刻的老先生。可是后来改变了这个看法。有一天傍晚,我在教工宿舍区的横路上正走着,忽然听到身后一阵哈哈的大笑声。回头看时,却是翁老师右手搭在张老师肩膀上,一同散步,大概刚刚说了件好笑的事,俩人大笑起来。翁老师笑得还弯下了腰。翁老师没有想到会碰上我这个学生,怔了一下,即刻敛声,同时拉下手来,背于身后,又恢复了平时在公开场合的形态。我顿时也不好意思起来,赶紧走开了。后来却想,其实翁老师无须如此。老师也是人,也有人的情感和表达情感的方式。我觉得大笑中的翁老师离我更近。
我们宿舍下面的一楼,是中文系办公室。办公室有一个资料室,里面堆了很多图书。系资料室规定,图书只对老师开放。一些老师悄悄告诉我们,需要借阅什么资料,可以把书目开列出来,由他们出面办理。老师们每次借得了书,双手在胸前棒着,出门,转身就上了二楼。
中文系的老师对我们,真好!
我有时候会问自己:我们有什么特殊的,值得老师们如此关心和帮助?
不算新闻班,创作班只有18名同学。工人、农民、知识青年、生产队长、公社干部,各色人等都有。还有四个是剧团演员。文化程度差不多,年龄悬殊却大,小的只有18岁,大的却30出头,已经是三个孩子的父亲了。无论年纪大年纪小,同学们都很珍惜读书的机会,都非常用功。那时候有一句口号:“把被‘四人帮耽误了的青春抢回来!”这句话真是很贴切。同学们都暗暗使着劲儿,到处找书来读,详尽地做笔记,追着老师问问题。有一位同学很迷恋古典文学,立志毕业后要考研究生(后来果然考取研究生了)。老师告诉他,古典文学一定要熟读能背。起码背诵一百篇以上。这位同学每天晚上都捧本书出去,很晚才回宿舍(我那时从厂里带了个手电筒到学校,晚上熄灯以后,就躲在蚊帐里头看书,通宵达旦。因此,宿舍里同学的动静都知道)。睡下不一会儿。这位同学就开始说梦话,梦里还在背诵古文。叽里咕噜,似清晰不清晰。再过一会儿,另一位睡在上铺的同学起床了。这位同学在练硬气功。他的练功方法与众不同,得在露天地里练,叫露水功。表现气功功力的方法也与众不同。蹲在地上,任你用布底鞋使劲往他身上拍打,打得叭叭叭地响。所以,他的背上、手臂上、大腿上,常有红红的印子。那位同学教我练过一招硬气功。他告诉我,练好了这一招,任何击打都不怕了。但有一点。这个功会稍微影响性功能。我起早床练过一段时间,可是没有能够坚持下来。现在想起来,有点儿遗憾。
在校三年,我应该是个很用功的学生。我读了很多的文学名著。读了契诃夫,读了屠格涅夫,读了高尔基,读了茅盾,读了老舍,通读了《三言二拍》。我做了很多读书笔记。这些书都不是在学校借的。曾经有朋友介绍,认识了学校图书馆馆长,这位馆长很仗义,打开锁,让我在书库里浏览了一圈。书库里有很多书,堆积如山,是全国一些高校捐献来的。但是我很失望,里面大多是理工科和政治类图书。文学名著也有,不多。我只好不再麻烦馆长。转而到长沙找朋友借书。每个星期往返一次。星期六下午去,星期天下午返回。我挎一个黄书包,走到湘潭市雨湖公园门口等候开往长沙的公共汽车。去时一包书,回时也一包书。我跟朋友们承诺:按时归还,按时借。我把书锁在床头的课桌里,晚上熄灯以后才拿出来,躲在蚊帐里面看。同学发现了这个秘密,跟我转借,我拒绝了。我的担心很显然,怕出现意外影响了以后继续借书。我可以给同学借钱,可以借饭票,可以送鞋子,送笔记本,送钢笔,但是这书不能借。在物资极度匮乏的时候,人都会变得很自私。呜呼!但愿那样的时候不要再有。
我们入学一年以后,七七级的同学进校了;那年秋季,七八级也涌进来了。这是恢复高考以后头两批考取大学的学子,积聚了12年的精华。这些同学,年龄、经历跟我们都差不多,可是基础比我们好(好得多)。这批人将来都会是建设国家的栋梁之才,是希望之所在,湘潭大学一下子变得喧腾起来。早晨、傍晚。一些僻静的地方都游走着背课文、背英语单词的学子。图书馆的位置,变得总是满满的。饭堂里买饭的长龙。一直拉到门口的洗碗槽边上了,筷子敲击饭盆的声音,乒乒乓乓,响彻云霄。舞会也兴起来了。礼堂不够用,就搬到宿舍前面的空地上。嘭嚓嚓,嘭嚓嚓,录音机的音乐撩人地吼着。花裙子和白衬衫晃得人眼花。
我们班的同学都没有学会跳舞(我们那一届的同学似乎都不谙此道。跳舞的人群中,很少看到熟悉的面孔)。我们照常去听课(那时候我们已经搬进了新教室),只是再没有迟到早退的同学。我们总是会挨到很迟很迟,饭堂里都没有多少人了,才去打饭。课余时间,我们都待在宿舍里,静静地看书。走廊里有人走来走去。大声地唱着歌。远处有隐隐约约的喧闹声透进来。一浪一浪地。每天晚上熄灯以后,张张床铺的蚊帐里头都亮起了小电灯。小电灯静静地、一直亮着。
同学中好多人都瘦了。
系里的老师还是常常来我们宿舍串门,似乎比以前来得更勤了。今天张老师,明天刘老师,天天都有老师来。吃过晚饭,过一阵,就来了。坐一坐,聊一会儿天,就起身到隔壁宿舍去了。他们只在我们这几间宿舍转。
我常常会无端地想起那句老话:娘痛背时崽。
来年春天,一场春雨过后,校门旁边、人行道两侧、宿舍楼前、图书馆周围,新栽的小树一齐暴出了绿叶,学校背后的黄土坡上,也钻出了星星点点的草芽,一眼望去,一片生机盎然。那天早起,我一个人在走廊上静静地张望了一会儿。那时候天还没有太亮。还没有人起床晨跑。一片新绿,万籁俱寂。我有点且惊且喜,又有点感伤。再过一段日子,我们就要毕业离开湘大了。
责任编辑杨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