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 琪
摘 要:“将”是一个用法比较复杂的词, 其语法功能可分属不同类别,语义和用法也呈多样化。本文以近代汉语用例的典型代表——《朱子语类》为依据, 考察了“将”在那个时代的所有用法: 作名词、副词、介词、动词、助词等,以求为“将”在近代汉语中的断代描写提供依据。同时也分析了“将”实词虚化的语法化过程,并探寻了其演变虚化轨迹。
关键词:《朱子语类》 将 语法功能 虚化
一
《朱子语类》是南宋大儒朱熹与其门人对答的集录,全书共一百四十卷,由南宋末期的黎靖德编成,书的全名是《朱子语类大全》,即今通行本《朱子语类》。此书首论理气、性理、鬼神等世界本原问题,以太极、理为天地之始;次释心性情意、仁义礼智等伦理道德及人物性命之原;再论知行、力行、读书、为学之方等认识方法。又分论《四书》《五经》,以明此理,以孔孟周程张朱为传此理者,排释老、明道统。《朱子语类》基本代表了朱熹的思想,内容丰富,析理精密。主要版本有宋咸淳二年《朱子语类》书影刊本、明成化九年(1473)陈炜刻本、清吕留良宝诰堂刻本、广州书局本等。中华书局有排印本。《朱子语类》语类的内容生动,极具魅力。其中密布着师徒间紧凑的对答,且以口语式的文体记录下来,使朱子精深细致的哲学观点,变得极为平易而实用。它比较全面地反映了南宋的语言实际,是公认的宋代较有代表性的、较接近口语的语言材料,是研究南宋时期汉语语法乃至近代汉语语法的最有价值的语料之一。
“将”的用法很复杂、且词性多样化,在近代汉语时期“将”处于不断演变虚化的过程中。由于“将”的语法功能复杂、使用中容易混淆不清,在阅读文献材料时给我们带来了一些困难。又因为历来学者对“将”的看法不一,使“将”的问题更为复杂。本文拟对《朱子语类》中的“将”进行探讨,力图概括出《朱子语类》中“将”的所有用法,并分析其语法环境,进而探索近代汉语中“将”的特点和各种用法。通过对“将”的静态描写和历时分析,希望我们既能看到“将”在古代汉语中用例的一些痕迹,又能看到它向现代汉语发展的一些雏形和轨迹,以便明确其各种用法的差异,避免错误使用。本文所引例句均摘自中华书局2007年版王星贤点校的《朱子语类》,共有语料2264例。
二
根据统计,《朱子语类》中共有2264个“将”字,用法包括名词、动词、介词、助词、副词,下面结合例子具体分析。
(一)作名词
这种用法在《朱子语类》中较常见,也容易理解,其意义为“将领”“将军”,其语法特点是常作主语或宾语,或者作为名词语素构成名词。这在古代汉语和现代汉语中都很常用,且简单明了,无需多加阐述。
(二)作动词
“将”用作动词表示的意思较多,一般表示“拿”“带”“扶持”“带领”“率领”等。这里主要考察《朱子语类》中“将”用作动词的几种句式,主要有“将+宾”句式、“将+宾+趋向补语”句式、“将+趋向补语”句式。
1.“将+宾”句式
(1)先生历举王苏程陈林少颖李叔易十余家解讫,却云:便将众说看未得。且读正文,见个意思了,方可如此将众说看。(卷七十八)
(2)不知大横只是土兆。盖横是土,言文帝将自诸侯而得天下,有大土之象也。(卷六十六)
(3)舜居摄时,不知称号谓何。观受终、受命,则是已将天下分付他了。(卷七十八)
(4)后将年谱看,乃是晚年文字,盖是他效世间模样做则剧耳。(卷一百三十九)
(5)如隐公时原之一邑,乃周王不奈他何,赐与郑,郑不能制;到晋文公时,周人将与晋,而原又不服,故晋文公伐原。(卷一百三十九)
以上前三例中的“将”是“率领”的意思,后五例(4)中的“将”为“拿”的意思,最后一例有“赐给”的意思。“将”本义为率领,后引申为“拿”“持”“携带”等意思。
2.“将+宾+补”句式
(6)如今将一个物事来,是与不是见得不定,便是自家这里道理不通透。(卷十八)
(7)上蔡之病,患在以觉为仁。但以觉为仁,只将针来刺股上,才觉得痛,亦可谓之仁矣。(卷二十)
(8)声之清浊长短,各依他诗之语言,却将律来调和其声。(卷七十八)
(9)如今看文字,且要以前贤程先生等所解为主,看他所说如何,圣贤言语如何,将己来听命于他,切己思量体察,就日用常行中着衣吃饭,事亲从兄,尽是问学。(卷八)
(10)古人作诗,只是说他心下所存事。说出来,人便将他诗来歌。(卷七十八)
3.“将+补”句式
(11)师成来点检,见诸史亦列桌上,因大骇,急移下去,云:“把这般文字将出来做甚么!”(卷十一)
(12)譬如有饭不将来自吃,只管铺摊在门前,要人知得我家里有饭。(卷八)
(13)而今史官不相统总,只是各自去书,书得不是,人亦不敢改。更是他书了,亦不将出来,据他书放那里,知他是不是!(卷一百零七)
(14)如尺与秤相似,上有分寸星铢,则体也;将去秤量物事,则用也。(卷六)
以上是“将”作动词的常用句式。较上古汉语,“将”的动词意思减少,主要是“拿”“挟持”义,作“率领”义讲的动词用法较前已减少。此外,“将”还有两种特殊的固定用法。首先来看第一种。如:
(15)持敬观理,如病人相似。自将息,固是好,也要讨些药来服(卷九)
(16)若以涵养对克己言之,则各作一事亦可。涵养,则譬如将息;克己,则譬如服药去病。盖将息不到,然后服药。将息则自无病,何消服药。能纯于敬,则自无邪僻,何用克己。若有邪僻,只是敬心不纯,只可责敬。(卷九)
(17)去得此病,方好将息充养耳。(卷四十二)
“将”与“息”连用,构成同义联合词,都表示“扶持”“养息”义,连用一起也表示“养息”的意思,在今天的许多方言中仍有这种现象。“将”还有同“谓”连用的固定用法,即“将谓”。“将”“谓”都表示“以为”义,合在一起成为固定用法,也表示“以为”的意思。“将谓”二字连用大约始于晋代,中唐以后很常用。在《朱子语类》中也有不少例子,如:
(18)如三加之辞,出门之戒,若只以古语告之,彼将谓何?(卷八十九)
(19)明道诗云:旁人不识予心乐,将谓偷闲学少年。(卷九十三)
(20)敬夫高明,他将谓人都似他,才一说时,便更不问人晓会与否,且要说尽他个。(卷一百零三)
(21)然申省去,将谓省官须治此吏,那里治他?(卷一百零七)
(22)向来初见拟古诗,将谓只是学古人之诗。(卷一百三十九)
通过以上对“将”动词用法的分析可知,“将”用作动词的现象是比较普遍的。根据前人的研究,“将”在这个时期处于虚化过程中,所以也出现了动词与其它介词、助词并用的情况。
(三)作副词
“将”作副词一般表示“将要”“快要”等意思,作时间副词,用在动词的前边,作状语,修饰动词,表示即将进行或完成的动作。这种用法很常见,在现代汉语中也经常使用。在《朱子语类》中也随处可见。如:
(23)言虽未卜,而吾志已是先定,询谋已是佥同,鬼神亦必将依之,龟筮亦必须协从之。(卷六十六)
(24)庚,续也。启明金星,长庚水星。金在日西,故日将出则东见;水在日东,故日将没则西见。(卷八十一)
(25)圣制经者,乃是诸书节略本,是昭武一士人作,将去献梁师成。(卷十)
(26)彼所谓深入者,若不察见,将入从何处去?(卷七十八)
(四)作介词
这种用法又可分为两种情况:
1.引进处置的对象,表“把”义,用作处置式。它的句式均为“将+宾+动+(宾)”。
(27)大学只将两句平头说去,说得尤力。如何要合两处意来做一说得!(卷三十六)
(28)读书不可贪多,常使自家力量有余。正淳云:欲将诸书循环看。(卷十)
(29)易中无咎有两义,如不节之嗟无咎,王辅嗣云,是他自做得,又将谁咎?(卷七十一)
(30)以某观之,只将至大至刚为绝句,亦自意义分明。辉曰:如此却不费力。曰:未可如此说,更宜将伊川之说思之。(卷五十二)
这里的“将”表示对某事物的处置,有时会将宾语提前。主要有下面几种情况:一是将一般动宾结构的宾语提前,这种情况在《朱子语类》中出现的最多,如例(27)、(28);二是在问句中的倒序句式,如例(29);三是动词后的宾语用“之”代替,与前一宾语同义,如例(30)。
2.引进谓语动词凭借的工具、材料、方式、依据等,表示“用”“以”等义,句式均为“将+宾+动+(宾)”。
(31)人白睚不得,要将圣贤道理扶持。(卷八)
(32)盖他向来便是硬自执他说,而今又是将这一说来罩正身,未理会得在。(卷一百三十九)
(33)如一江水,你将杓去取,只得一杓;将碗去取,只得一碗;至于一桶一缸,各自随器量不同,故理亦随以异。(卷四)
张旺熹在分析汉语介词衍生的语义机制时,得出动词转化为介词的两种基本条件:“汉语介词衍生的基础为,一是这些介词在作为动词时的词汇特征——它们在语义上是不完整的,不能表示一个事件的活动有一个完整的语义结构;二是由这种特征所要求的另一个动词短语与之配合形成连动结构或兼语结构的句法环境,从而造成句法上多个动词短语共存的复杂局面。这两点互为因果,相互依赖,是促使汉语部分动词向介词演化的重要动因。可以说,非终结动词是典型动词向典型介词过渡的重要桥梁。”[1](P5)张旺熹同时概括了汉语介词衍生的机制,大致是这样的:“汉语中有一部分句法语义上不完足的非终结动词,它们在语义完形要求的推动下,便后续或追加动词短语,形成连动结构或兼语结构。”[2](P10)很显然“将”就是这种非终结动词,它的行为动作所表示出来的意义不显著,所以它所表示的意义就容易在人们的印象中逐渐消失掉,只是作为一种辅助性动作,在句子语义表达中处于辅助词的地位。“将”字的连动句在先秦时代已产生,魏晋时期,连动式“将”字句已大量运用,成为一种常见的句式。这又为动词“将”虚化为介词提供了第二个条件。“将”在连动式中词义进一步虚化的结果导致其原先的词汇意义消失而转变为介词。在机制模式的套用下我们很容易分析出“将”由动词虚化为介词的语法化过程。
当然虚化是一种过程,但这一过程也充满了竞争。有的词虚化过程比较彻底,完全失去了动词意义和功能,成为典型的介词;有的还没有失去动词性,或者说,有时表现为动词功能,有时表现为介词功能,并且相当一部分词是属于动词和介词的兼类词。《朱子语类》的时代就正处于这一虚化过程中,所以出现动词和介词并存的情况就不难解释了。
(五)作助词
“将”在宋代是很活跃的一个动态助词。动态助词“将”主要出现在“动+将+补”这一基本格式中,这一格式又可分为三种类型,即完整式(动+将+补)、扩展式(动+将+宾+补)、删略式(动+将、动+将+宾),每一种类型又有一些具体情况。
1.我们先来看“动+将+补”这一基本格式的例子,如:
(34)古人诗中有句,今人诗更无句,只是一直说将去。(卷一百四十)
(35)思索譬如穿井,不解便得清水。先亦须是浊,渐渐刮将去,却自会清。(卷九)
(36)为学者须从穷理上做工夫。若物格、知至,则意自诚;意诚,则道理合做底事自然行将去,自无下面许多病痛也。(卷八)
(37)楞严经只是强立一两个意义,只管叠将去,数节之后,全无意味。(卷一百二十六)
“将”作为助词所在的“动+将+补”这种格式在《朱子语类》中出现的频率最高,且占很大的比例。
“动+将+补”经常出现在连动句中,又可分为两种情况:
一种是:动1+将+补+动2
(38)只说仁不说人,则此道理安顿何处?只说人不说仁,则人者特一块血肉耳。必合将来说,乃是道也。(卷六十一)
另一种是:动1+动2+将+补
(39)颜子似创业之君,仲弓似守成之君。仲弓不解做得那前一截,只据见在底道理持守将去。(卷四十二)
2.再来看“动+将+补”的删减格式“动+将+宾”“动+将”,这两种格式比较少见,如:
(40)若使将身己顿放在苏黄间,未必不出其下。须是自家强了他,方说得他,如孟子辟杨墨相似。(卷一百三十)
(41)见孺子匍匐将入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这处见得亲切。圣贤言仁,皆从这处说。(卷六)
其中例(40)为“动+将+宾”格式,例(41)为“动+将”格式。
3.还有“动+将+补”的扩展式“动+将+宾+补”,如:
(42)古人于小学小事中,便皆存个大学大事底道理在。大学,只是推将开阔去。向来小时做底道理存其中,正似一个坯素相似。(卷八)
据曹广顺(1990)的研究,“动+将+趋”格式中的“将”最初用作连动式的第二动词,后来逐渐虚化,变成了助词,主要是和补语一起表示某种动态(开始、持续或完成)。但我们认为这种看法是不完整的。王景丹在《<祖堂集>中“将”字句研究》一文中对曹先生的观点进行了补充。王先生认为:“‘将作助词时,其后边的趋向补语有两种情况,一是表示运动的趋向,此时‘将用作表‘动向的补语标志;二是趋向补语已经虚化,不再表示动作的趋向,而是表示动作的开始、持续等,此时‘将的功能,主要是和趋向补语一起表示某种动态(开始、持续、完成等)。”[3](P88)也就是说“将”的语义功能是根据其后补语的情况来判定的,我们认为这个观点更为完善,能概括出“将”作助词时的语义功能。例(35)、(36)、(37)都属于第一种情况,此时“将”表动作的趋向;“将”表示某种动态(开始、持续、完成)的有例(34)、(38)、(41)。
三
通过对《朱子语类》中“将”的分析可以看出,“将”在这个时期的用法处于并用的情况,它的语法功能是实词兼虚词,处于动词虚化为助词的语法化过程中,为过渡阶段。在这个时期仍然保留着“将”的动词用法,但较上古汉语而言,动词词义已趋向单一。在宋代,“将”的介词用法出现的频率呈逐渐上升的趋势,这反映了介词“将”在这个时期发展的成熟与完善。由动词虚化为助词用法的“将”在此时也得到了很大的发展。这时“将”作助词用的结构类型即“动+将+补”的格式已趋向稳定,在所表达的语义的虚化程度上也明显先于其它文献。作副词和名词用的“将”与上古汉语没太大区别,且一直沿用至今。
本文的主要写作意图是考查《朱子语类》中“将”的用法,探讨它们在这一时期的语法特点,以及它们在汉语语法史上所起的作用。通过分析我们发现,《朱子语类》中的“将”字用法既保留了上古汉语的一些用法,又有了很大的发展变化。由此说明,《朱子语类》的词汇在古今汉语词汇中起到了一种承接作用,它真实地反映出了宋代汉语的真实面貌,对于我们系统研究汉语语法化轨迹、语法化进程提供了真实而又有份量的语料,这其中重要的语言学价值,有待于我们进一步的深入研究和挖掘。
注 释:
[1][2]张旺熹.汉语介词衍生的语义机制[J].汉语学习,2004,(1).
[3]王景丹.《祖堂集》中“将”字句研究[J].殷都学刊,2001,(4).
参考文献:
[1][宋]黎靖德编,王星贤点校.朱子语类[M].北京:中华书局,2007.
[2]刘坚,白维国.近代汉语虚词研究[M].北京:语文出版社,1997.
[3]曹广顺.近代汉语助词[M].北京:语文出版社,1995.
[4]曹广顺.魏晋南北朝到宋代的“动+将”结构[J].中国语文,1990,(2).
[5]陈刚.试论“动—了—趋”式和“动—将—趋”式[J].中国语文,1987,(4).
[6]马贝加.对象介词“将”的产生[J].语文研究,2000,(4).
[7]鲜丽霞.《拍案惊奇》中的动态助词“将”[J].语文学刊,2002,(2).
[8]翟燕.明清时期动态助词“将”的发展演变及衰亡原因[J].山东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7,(5).
(赵琪 武汉 湖北大学文学院 43006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