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为筠
晚年的唐德刚体弱多病,读书作文日益艰难,但依旧终日孜孜不倦地沉湎于历史研究。不幸的是女儿光佩一次帮他整理电脑资料时,由于对中文不甚了了,竟一不小心把他数十年积存的史料全部格式化。
多年的心血瞬间化为乌有,旁人闻之都为其扼腕叹息,何况视之为生命的学者本人呢?唐德刚得知后如五雷轰顶,眩晕中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嘴中不断念着佛经来强忍情绪。片刻后他转念一想,顿时豁然开朗——“甑已破矣,顾之何益!”
之后再有人同情地关问此事,唐德刚总轻描淡写地一带而过。就像那位不慎将甑棒碎的古人一样,头也不回地继续前行。也许这正是一个史学家对人生的通透之悟。在他眼里自己的生命也像只甑,应该跟这个世界作个了断,就不必再眷顾不舍了。
由于近年来饱受肾病的折磨,唐德刚几乎靠洗肾来维持生命。这种低质量的生活让他怨恨而无奈,在反复与老伴吴昭文商量后,终于在半年前说动老伴——放弃治疗。于10月26日驾鹤西归,享年89岁。
唐德刚生前将藏书悉数捐给家乡的安徽大学,他是有准备地走的。但我们却无法像那个担甑人,头也不回地让他消失在视野里。因为他就像一座丰碑屹立,是任何一个治近代史人无法绕过的;他的著作就像一座高山耸立,让无数后人为之倾倒。
唐德刚可谓是中国近代口述史学的开创者,他撰写的《胡适口述自传》、《李宗仁回忆录》、《顾维钧回忆录》,皆是民国史必不可少的参考文献。他以通俗化历史写作驰名中外,所著的《晚清七十年》、《袁氏当国》,皆是引人入胜的雅俗共赏之作。
其著述文笔优美、议论丰富,典故皆是信手拈来,嬉笑怒骂间历史铺陈开来。其如行云流水的“唐派散文”,让多少读者钦佩不已。虽有人诟其考订偶有粗疏,行文不符合学院派标准,然而在学术八股化的今天,尤显得弥足珍贵。
唐德刚1920年生于安徽合肥的一个书香世家。家学渊源让其自幼对历史兴趣浓厚,14岁时就已熟读《资治通鉴》。他于1939年考入国立中央大学历史系,此时正值该校的“沙坪坝黄金时代”,所以他能有幸碰到郭廷以、沈刚伯、顾颉刚、方东美等名师。1943年,唐德刚毕业后在安徽学院教了几年书,于1948年拿到了国民党政府的官费留学名额,负笈美国获哥伦比亚大学博士学位。
然而没等他书读出来,就已改朝换代了。他所学的西洋史学与马克思主义史学相去甚远,改换门庭也非一朝一夕之功。既然大陆已回不去,为了谋生他索性改学建筑。没想到一年多后,他被哥大历史系选为助教,扔掉的历史书又重新拾了起来。
唐德刚留校后陆续兼任哥大图书馆中文部主任和副教授,一生最黄金的25年在这里度过。在这里他跟历史做伴,与古人为伍,几乎把古今中外的历史,都——地在黑板上擦过。这所大学给唐德刚的学术事业提供了良机,最幸运的莫过于他参与了哥大的口述历史项目。
那会哥大教授亚伦·芮文斯开创口述史学项目,采访包括欧洲革命后流亡美国的各种政治难民。恰值中国政权更迭后大批民国要人移居美国,胡适、李宗仁、陈立夫、顾维钧等显赫的名字吸引了项目主持人的目光,于是成立了东亚研究所中国口述历史学部。唐德刚中英文俱佳,因此成为撰稿的不二人选。口述史学这扇神秘之门就这样被他不经意间推开。
唐德刚做口述历史的第一个对象就是大名鼎鼎的胡适,由此与胡适结下了师生之缘。
胡适此间“乘桴浮于海”,在美国过着流亡的寓公生活。胡适虽少年暴得大名,维持清名几十年不坠,然而却一向不治家产,大半生荣华富贵如过眼云烟,到这时生活竟拮据得提襟见肘。时值大陆开展轰轰烈烈的批胡运动,台湾当局也弃之于一隅让其靠养老金生活。胡适此时此刻已由一个叱咤风云的学界领袖,彻底沦为穷困潦倒的政治难民。唐德刚形容他“惶惶如丧家之犬”,足见其困顿与颓唐。
唐德刚就是这时候出现在胡适身边,成为胡适在一生最失意、最穷困时期收下的弟子。他们一位是常来哥大图书馆借书还书的落魄校友,一位是正在图书馆里推书车进进出出的打工仔,因为口述史项目而走到一起。唐德刚比喻这种师生关系为,一个穷愁潦倒的乞丐老和尚和一个乞丐小和尚的师生关系。这两个老幼乞丐的关系,当然不会是马触绛帐或程门立雪,而是老幼乞丐一同箕坐草窝内,情况自然大有不同……
唐德刚早在中央大学时,自选的论文导师是顾颉刚,顾是胡适的得意门生,后来唐德刚做了胡适学生时,胡适开玩笑地叫他“小门生”。唐德刚虽没有正式拿过胡适的学分,但却是其收山的私淑弟子,这是胡适之前学生中前所未有的。这种关门单传的授业方式,使他深得“胡门”精髓。唐德刚平生所写的第一篇考据文章《中国郡县起源考》就是受胡适影响,与胡适颇受蔡元培赏识的第一篇考证文章《诗经言字考》如出一辙。
胡适一生有三大好:安徽、哥大、北大,唐德刚与其有两大相同。他乡遇故知,唐德刚这位小门生深得胡适的欢心,成了胡适的“好跟班”,连师母江冬秀都啧啧称赞。唐德刚生性幽默不羁,也没忘不时打趣老师和师母——“胡适大名垂宇宙,小脚老太亦随之”。
唐德刚作为尊崇胡适道德文章的弟子,作为胡适晚年过从甚密的小友,并没以感情代替学理为尊者讳。他遍读胡适的文字,是乃师不疑处有疑的治学方法最佳诠释者。他不仅赞扬胡适的丰功伟绩,也指出其不足之处,真是“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
一次在胡适家里,有人问唐德刚赞同老师观点吗?他答曰:“半肯半不肯。”别人疑惑为何不全肯?他答:“若全肯,即辜负先师也。”全堂宾客闻之哄笑。唐德刚说这是老师自己说的,胡适在一旁也为之点头大笑不已,的确,此乃胡适引用唐代洞山和尚典故教徒的经典案例。
在《胡适口述自传》写作中,唐德刚确实身体力行此观点。此书先是以英语录音整理而成,为了使英译准确无误,师生俩是反复推敲,唐德刚为此书每一章写下隽永有味的注释,以杂文笔法借题发挥,可谓文献注释史上的创体此举竟产生买椟还珠的怪相,注释部分的学术和史料价值几乎在传文之上,史学界甚至风行“先看德刚,后看胡适”之说。
20年后此书译为中文在台出版
《传记文学》请唐德刚写篇短序,可他思如泉涌滔滔不绝,最后竟成了数十万言的《胡适杂忆》夏志清由此称唐德刚为“当代中国别树一帜的散文家”。
大人物在他那里变成了“凡人”
给胡适做口述历史相对好办,毕竟胡适是经过现代专业学术训练的学者,本人就是有九分证据不讲十分话的考据家:给李宗仁这样一介武夫做口述历史,那就完全不是一回事了。
胡适中英文俱佳,哥大为了节约成本,师徒之间交谈全是英文,打印出来直接上交就可以了。而李宗仁一生戎马倥惚,只读过3年的“军事学校”,上马可以杀贼,下马就不能“草南布”了。外语是一点也不会,文学历史一窍不通李宗仁有时信口乱讲,直接写出去要被行家讪笑。
当时李宗仁由代总统变成了两头不讨好的寓公,左右两派华人们都不肯接近他,在李宗仁百无聊赖的真空状态下,唐德刚能陪他“闲聊”打发时日,自是欢迎之至。但李宗仁的谈话总是天马行空,唐德刚只能沙里淘金地滤成几页有条理的笔记,然后用可靠的史籍档案做背景,烘云托月般把他口述的东西烘托出来后来唐德刚也采用不经意的谈话,再广参史料独自整理。
这样工作无疑是浩大繁重的,但等到顾维钧的口述史任务摆在唐德刚眼前时,他还是没能经得起诱惑。唐德刚自幼就听说过这位“铁狮子胡同的顾总长”,此人几乎是一部中国近现代的外交史,搞民国史怎能和顾维钧失之交臂呢?
唐德刚和顾维钧一接触,发现他英文比胡适还牛。唐德刚跟胡适平时还要用中文聊天,顾则一开口就是英文,有时讲的英文单词唐德刚都不懂。不过,顾维钧对唐德刚还是比较认可,因为唐对民国史倒背如流,顾讲上文他已知下文,不用多费口舌是小事,还屡屡帮他纠正记忆上的差池。
顾维钧那时每年从海牙回纽约度假,数月前就盼唐德刚继续来做助手。然而,唐德刚离开中国口述历史学部之后,录音稿最后由一位美国小姐整理,将他从前写得生动而精彩的情节删了不少,让后来的《顾维钧回忆录》可读性差去很多。
当然,不是给每个人做口述史都这么愉快而顺利的,唐德刚和陈立夫的合作就不欢而散。蒋家天下陈家党,陈立夫也是民国政坛要人,这时流落到美国来养鸡。唐德刚给陈立夫做口述史时,陈吃饭都有困难,所以,唐德刚一直为陈的“四大家族”帽子鸣不平。
理解式同情是一码事,做客观历史是另一码事。由于陈立夫老是不满唐德刚纠结一些细节,最后合作只好不了了之。陈立夫日后自己操刀写成《成败之鉴——陈立夫回忆录》。
给张学良做口述历史也大致相同。唐德刚跟张学良接触后发现,张的话可以听,但书却没法子写。因为张是大少爷脾气,他要怎么讲就怎么讲,别人不能校正他。唐德刚有时说:“汉公,这个事情靠不住啊,我知道的不是这样的。”他说:“你知道什么?!”张是少帅,唐连少尉都不是,所以张说:“你要听我的话!”唐说:“可不能听你的话,听你的话将来要出笑话的!”“什么笑话,我讲我的故事,有什么笑话!”就这样,张学良的录音至今还让唐德刚束之高阁。唐德刚终究无法完成这部张学良口述历史,最后只做成了一个半拉子工程,这当然是史学界一大损失,也是唐德刚一生的遗憾!
当然,值得做口述历史的远不只这些人。国民党要人流亡国外的数不胜数,很多都想做口述历史,宋子文就是其中之一。宋子文是国民党政权的核心人物,本身就是一本活历史,最重要的是他还有整箱整箱的私人文件。但由于之前宋在当政时,开罪过哥大此项目主持人之一何廉,名字被无情地划掉。直到宋子文死讯传来,唐德刚不得不顿足长叹。
可能唐德刚与那些创造历史者有亲密的接触,因此呼风唤雨的大人物在他那里变成了“凡人”。他在讲述历史时总能娓娓道来,又有点江湖气的幽默油滑,每每能引人入胜。
第四类的口述历史学家
上世纪50年代哥大教授亚伦-芮文斯看到新发明的录音机,一时灵感大发组织实施口述历史计划,口述历史自此在美国方兴未艾。年轻的唐德刚因缘际会进入此行,加上他适逢中国的鼎革之际,又亲历民国以来的乱世动荡,一旦遇到那一时期的历史创造者们,自然能有与历史人物一样的悲欢荣辱的人生体验,可谓占尽天时地利人和。他喷薄的才气和生命的喟叹诉诸笔端,所以能写下有血有肉的历史。没想到唐德刚—干就是一辈子,终生对口述史学情有独钟。
其实口述历史并非美国货,它是中国最优良的史学传统之一。《史记》中最好的篇章,很多是作者口述的。美国人做口述历史的初衷是注重“内幕”和“秘史”,对一般尽人皆知的历史则主张不要。但唐德刚并不赞同此法,他认为给这些历史创造者写口述历史,应找出这类人物在历史演进过程中成长的经过,把他们作整个历史的平行研究。
当然,口述史学并非单纯的文字采访纪录,它其实是一套系统而严谨的研究方法论,而不是受访者一家之言,要靠详实可靠的档案等相互参证和补充。在受访者出现回忆错误时,应予以指出并修正。
唐德刚自言,所谓口述历史并不是一个人讲—个人写就能完成的,口述部分只是其中史料的一部分而已。一般而言,大学者的口述史料大概有百分之五六十;非学术人士的口述史料只有百分之十五、二十左右。足见功夫在诗外。
口述历史好在是活的史料,其他史料是死无对证的。活的坏处在于由个人好恶支配,只能作为史料的佐证手段,而不能是唯一的史料来源。这些年大陆口述历史蔚然兴起,很多只凭传主并不可靠的记忆,充其量只能算是政协“三亲史料”。
唐德刚除了口述历史外,其他研究也成就斐然,《晚清七十年》堪称代表。在《晚清七十年》中,唐德刚提到中国史学有三大主流:第一是从左丘明、司马迁到钱穆这一脉相承的传统史学;第二则是在今日大陆一枝独秀的马克思主义史学派;第三则是由19世纪的西方汉学逐渐现代化和社会科学化而形成的现代西方史学。但唐德刚却没法给自己归类,最后勉强说自己是第四派——综合三家、采长补短的现代派。其实不光是唐德刚无法给自己分类,海外和他同样最有影响的余英时、黄仁宇亦是如此。
黄仁宇是“大历史观”,把个人放到大历史下研究。他文笔纵横捭阖,一部《万历十五年》涉及整个明朝的政治体制。他和唐德刚在学术理念上,恰好南辕北辙。黄的大历史反对过度关注个人,更关注背后的政治文化架构。唐则关注个人的分析,把人物和整个历史作平行研究。
余英时继承乃师钱穆的考据传统,对西方一些理论又能博采,做到了中西合璧。他研究问题集中于一点,深入阐发却又含而不放。尤其在讨论传统文化与现代化的问题上,几乎是运用了西方方法的当代朱熹。
唐德刚则自成一体,他让口述历史走向大众。史家“才、学、识”三才,在识上,他比不过黄仁字;在学上,他比不过余英时。但他擅于挖掘一些不为人知的细节,生动的叙述让历史变得形象实在,并从这些细节中论述历史发展的起起落落,无数细节的历史串起来显得妙趣横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