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树松
现在已经很难见到小时候吃的打瓜了。想来也不足为怪,打瓜个小,肉质也不上口,其实那时候我们也不喜欢吃它的肉,我们通常是对它的子儿感兴趣。
它的子儿要比西瓜子大很多,且黑,给人一种熟透了的感觉。打瓜下来以后,我和哥哥姐姐们坐在院子里,挥动着拳头把瓜打破,只胡乱地吃一点
瓜肉,子儿却被我们一颗一颗精心地挑选出来,偶尔一两颗被吞进肚里,就要着实地遗憾一番。
很多的打瓜子儿聚到一起时,就如同春天小河里的蝌蚪一样,拥拥挤挤的,我们把它们弄到房顶上晾开,摊成薄薄一层,伏天的日头很有力量,只一两晌就会把瓜子儿晒透,我们便等着母亲空闲时给我们炒了吃。
母亲那时很忙碌,我们便时常提醒她,母亲总是舍不得丢下手里的活计,就说:“等下雨天吧。”于是我们便盼着阴天下雨,一齐诅咒日头。
终于下雨了,我们的笑声似乎比雷声还要响亮,我们变得勤快起来,刷锅、烧火,母亲便端来打瓜子儿,倒进锅里,用炊帚把瓜子来来回回地摇,当锅里隐隐约约传来焦味,瓜子大抵已经熟了。母亲便把瓜子放进一个大碗里,然后用一块厚布蒙在上面,再用手轻轻地掸些水,又过一会儿——而这一会儿常常是最难熬的,心里会有几只小兔子在跳——终于把布揭开,绵软的打瓜子已经透上来香意,母亲便分给我们。
现在市上常常有打瓜子出售,并用袋子装好,但它的味道远不及我母亲炒的。我们低头静静地吃,不想让说话来打断那种久违的沁人心脾的享受。窗外的雨没完没了地下,我们便一次又一次催促母亲再炒一些,母亲这时变得很大度,欣然应允,于是绵长的阴晦的雨天便是我们最留恋的。
而每每吃完打瓜子大家便会说到我。“四弟不应吃瓜子,是打瓜汤救活了他。”大姐终于起了头,母亲便望着我悄悄地笑,“四儿生下来都三天了,还不会吃奶,你们的姨都说算了吧,这孩子没救了,扔到乱葬岗吧。可你们的奶奶舍不得,加上四儿她就有四个孙子了,那多威风,于是她就拿来纳鞋底用的大针扎四儿的人中和嘴角,出了很多紫血,小嘴会动了,可还是不吃奶,我当时想这孩子真的没救了,等你们的父亲回来扔了算了。”母亲淡淡地说。
二姐和三哥这时会把话接过去,“我们到河边找父亲,父亲打鱼去了三天,该回来了,可河边一个人也没有,只有几只渔船停在岸上,下的是小雨,河里雾蒙蒙的。我们踩着泥水往回走,远远看到七爷的瓜窝棚,瓜期已经过去,我们猜想那里不会有人,但还是去了。没想到父亲和七爷正在里面,父亲听说四儿是个男孩,既高兴又惋惜。七爷这时下瓜地摘来一个瓜,说:“这是今年最后一个打瓜,原本是留着当种用的,你们回去用打瓜汤饮饮这孩子,没准能行,如果这孩子活下来,将来也是个大命的人。”而我真的把打瓜汤喝了,接着也吃了奶,便活了下来。
“这孩子生下来浑身红得像猴屁股,火大,想来这打瓜汤属阴,喝了打瓜汤,火气下去了,也就吃奶了。”父亲本来躺在炕头边抽烟边打盹儿,这时也起身加入进来,于是这个难得的阴雨天总是让我难忘。
但从我记事起,我却没有像刚出生时那样,对打瓜汤有那么一种热衷,我也和别人一样,不愿吃瓜肉、喝瓜汤。直到打瓜在我们这个地方销声匿迹很长时间之后,某一天听人提到打瓜时,我才忽然发现我和那个并不被人喜欢的打瓜,有着难以割舍的缘分,只有我还会想起它白而微黄的瓜肉,淡淡的味道,清清的瓜汤。是它救了我,才使我的生命在茫茫人生中不停地往前延伸,也使我的感情常常和它拧在一起,扯也扯不断。
有时候就是这样,就是有一些你不太在意不以为然的人或物,在某一时刻却拯救了你的一生,当你意识到这一点时,它或许已经消失了,但我们还能忘了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