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 芊
这是江南黄梅时节的雨,淅渐沥沥,发酵成陈年的霉气。在这样一个雨夜,阿雨摸上门来。
妻面对着冗长的电视剧恹恹欲睡,我则在网上与远在大西北的网友聊着江南的梅雨。门铃响了,着实让我吓了一跳,我同时狐疑地想:这时会有谁呢?
犹豫片刻,我去开门,借着过道里的灯光,一个穿着厚实的雨具浑身湿漉漉的更有一张泛着油光的黢黑脸的人先是让我愣了一下,继而我一下子认出了这是阿雨。
我确实没有想到这雨夜的不速之客,竟会是阿雨,我们已二十多年没照过面。他那时离去,也是很出乎人的意料。
阿雨,是我初中时的同学,还曾同过桌,只是没到毕业,他就离开学校辍学了。我知道,他情同手足的比他大五六岁的亲哥哥,在梅雨季节里一个风雨之夜落湖溺死了。阿雨家是渔民,他们兄妹好几个,但他爹早死,他阿哥自然是家里的主心骨,阿雨不相信全渔村水性最好的哥哥会淹死,,但在风雨过后的湖滩上找到了他哥哥泡得发胖发白的尸体,这让阿雨一下子变得很抑郁。
这也许便是阿雨提前辍学的原因。他曾经对我说,他阿哥是他前面的湖堤,现在前面的湖堤塌了,他便成了最前面的湖堤了。那年,他才十五岁。其实我知道当时发生在我们当中的那件很流氓的事,对于阿雨心灵的打击不亚于他哥哥的暴死。
我、阿雨都是寄读生,我们学校的房子原是一所庙宇,学生宿舍其实是庙宇里的一座大房子,用一些破旧的薄板隔成若干间,住着我们那个年级的男生和女生。房后的一小处空隙里,加个顶,一隔俩,就作了男女生厕所。也就那阵子,一个雨夜,女生阿卉哭哭涕涕向学校政教处主任报告了上厕所受惊的过程,她分明看到了一只拿着亮闪闪小镜子的手。
阿卉是个很孤傲的女生,自持有张漂亮的脸蛋,平时常喜欢独来独往,在同学中显示着一种冷艳的孤芳。阿卉的雨夜受惊,自然是学校里爆炸性的新闻。学校里出了这般很流氓的事,让学校领导觉得很没有脸面。为以儆效尤,学校不遗余力,根据仅有的一点点线索,进行了拉网式排查。
我、阿雨都被请进政教处,同时请进去的不下二十个,理由是我们那晚因为下雨恰巧都不在教室里夜自修,最惊慌的是小叶子、老包、阿散、胡豆那些有小镜子的男同学。几乎所有的男生都在为自己的清白寻找充足的证据和重要的人证。我为自己的那个时间段找了好几个证人,政教处主任也一一进行了核对,我有幸得到了排除。阿雨却一开始就跟政教处主任对峙起来,
因为教处主任首先盘问阿雨有没有小镜子,这很伤了阿雨的自尊,因为家境贫寒,如此奢侈的东西阿雨是没有的,这使得要强的阿雨,总觉得在同学面前很自卑,教处主任的盘问仿佛在揭阿雨心里的创疤。阿雨自始至终只有一句话:我在宿舍睡觉,他的极不配合的蛮倔的态度惹恼了政教处主任,两人一直僵持着,最要命的是没有同学站出来为阿雨作证。后来,我知道阿雨没有证人,觉得很是歉疚,我跟阿雨说,早知道这样我愿意为你作证。阿雨苦笑着说,无所谓了。阿雨辍学离校,好像就在第二天早上。那天晚上,政教处所有的窗玻璃被人砸碎了,政教处主任怀疑是阿雨干的,但没有人亲眼见到,自然找不到任何证人。只是后来大家一说起学校的那件流氓事件,便自然而然地联想到了阿雨身上,似乎不是他干的也是他干的。
二十几年不见,阿雨变化很大,脸庞不只是黢黑,而且有了常年风雨侵袭留下的提前衰老的痕迹,只是从他颈中那条奇粗的金项链,手指上的钻石戒指,可以看出阿雨眼下的生活是滋润的。脱了厚实的雨衣让进门时,我见阿雨原来是带些东西上门的,用荷包装着,想必是什么水产。
弄了些甲鱼,绝对野生_的,让老同学尝尝。阿雨坦然的说。
那些王八放入浴缸里,果然与平常见的不同,不只颜色深,而且还显得很精神。这么多年不见,自然聊些这些年中不相知道的事情。阿雨说自己说得多些,如何捉鱼、贩鱼、养鱼,我听出阿雨是赚了些钱的。
只是我并不晓得他雨夜造访的来意,一直陪着小心,我让我妻子出来见过老同学,阿雨则林医师长林医师短的显得很谦卑。其实,我妻子根本不是什么医师,只是一个护士,或者说是接产士。镇医院人手少,什么活都得会些。自然有人喊医师,喊医师总比喊护士听上去顺耳。
阿雨对我妻子说:其实,我是见过你的,我老婆去你那里看过。
话中我听出原来是阿雨陪他老婆看病时,从旁人处打听到我妻子又打听到我这个老同学才认上门来的。
二三支烟的工夫,阿雨起身告辞了。
我妻子说:这阿雨肯定是有啥事要求我们,只是没说。
我说:不会吧,我们一个商店营业员、一个护士,他有啥好求的?兴许也只是为了叙叙旧情吧?但,也说不准。
阿雨第二次上门,是三天后傍晚,我们才端起饭碗,便听见有人在按门铃,我第一反应想不会是阿雨吧,一开门果真是他,只是这次抱着个三四岁女孩。
我妻子也在家,阿雨对我妻子说:林医师,孩子病了,烧得很,还咳嗽,你给瞧瞧。
这女孩耷拉着脑袋,胖乎乎的圆脸红彤彤的。妻子看后,带到镇医院,拿了些药,还扎了针,阿雨千恩万谢。
送阿雨走后,回到家我妻子释然,说,这阿雨的人情,算是还了一些。
只是过几天,阿雨又带了好几条黑鱼和鳜鱼,鲜灵活跳的,这都是市场上比较金贵的湖鲜。
我妻子说:这阿雨,总让人觉得欠他的。
我说;这阿雨是要朋友的人。
我妻说:我们不能尽占人家便宜,下回也给他孩子买件什么衣服。
之后连着吃阿雨送来的水产,我妻总说要给阿雨女儿买衣服的事。一天,我妻子真的带回一包小女孩的衣服,衣服蛮花俏,看得出我妻子为这些小衣服是化了番心思的。我妻子催我,什么时候给阿雨送去,不要欠着人家太多的人情。
到了礼拜天,天放了晴,下了这么久的雨,天空也像被通透洗涮了一遍一般,特别清爽。阿雨来电话,说让我去他那里,他说他的船就泊在南湖十眼桥旁。我跟我妻说,阿雨让过去。正好雨后初晴,我妻也想出去走走。
十眼桥是一座长桥,据说是清代的建筑,是陈墩镇一个别致的去处,只是桥洞低,把些外来的大船挡在外河里。
一溜的船,有几艘装修得比较讲究的,像是住家的,一问,阿雨的船果真在其间。阿雨迎上船头,见我俩一喜,忙呼船内:快点,老同学来了。应声出来一个女人,两个女小囡,一个我们见过,另一个十来岁。阿雨介绍说:这是我女人,杏花,这是大女儿。
两个女儿,嘴甜甜的,叫过人。我妻犯难了:不知阿雨有两个女儿,只备了一份衣服。
阿雨似乎看出些什么,一脸无奈地说:没本事,养了两个女儿。
阿雨妻杏花,是个勤快人,颠颠地跑来跑去,为我们泡茶、
取瓜子,尽主人之谊,我们逐一看了阿雨的家居船,其间,电视、冰箱、空调一应俱全,船壁装修也能看出些匠心。
我们坐下聊天。阿雨告诉我,最近他办成了一件大事,西淀湖的水面承包协议刚刚签好,三百八十几亩,三家人家合的伙,他入了一些股,几十万。
看得出,阿雨是赚了些钱的,他说几十万时,口气是淡淡的,很随意,丝毫没有咋唬。
坐了会儿,阿雨要留我们在船上吃些家常的湖鲜,而我妻子想上去记挂着送衣服的尴尬,执意不肯赏光。
回来的晚上,我妻跟我说:你这同学阿雨不是个肯安分的人。
我说:何以见得?
我妻说:生了两个女儿,肚里又有一个!
我说:不会吧?我怎么没发现。
我妻说:兴许是职业敏感吧,在妇产科,我毕竟做了十几年啦!
第二日,阿雨来电话,说是要走一阵子,去西淀湖,一年半载不一定回来。本想临走时好好聚聚,喝杯酒的。
我说:老同学么,不必太讲究,日后总有机会,只是你这个家伙,这么一个个生小孩,要生出大事的。
阿雨笑着说:你看出来了?!到了湖上,整天没事,渔民么也就那个出息,只是今后还得麻烦你们呢。
我说:啥话啊,有事吩附一声就行了。
谁知,就这么一句客套话,日后竟惹出了不少的麻烦。
阿雨去了西淀湖,开首几天,常常用手机告诉我一些湖上的情况,围水面养鱼,我根本不懂,阿雨说的什么,我也想象不出什么,有什么艰难和复杂,只是老是重复说着湖上的渔事,两人都自觉无趣,有时通通话,便没有什么话,我只常常感到阿雨电话里透出一种少有的孤寂。可以想象那渺茫的湖面中,几条孤零零的渔船,几个天天照面的渔人日夜厮守在一起,会是怎样的一种生活。
进入夏季,常常有台风,不知哪年起,电视里常把台风冠了一些好听的名字发布出来。然而经验告诉我,这些好听的台风本质还是凶险的。接二连三的强台风,虽说给酷夏带来丝丝凉意,但我总常常莫名其妙地为阿雨担忧,那么大的湖面,那么小的渔船,他们该如何抵御风浪呢?雨水不断,湖水天天在迅猛地涨高,那种肆意那种没有节制,让人后怕。
突然有一天,我妻告诉我,阿雨出事了,就住在她待的镇医院里。
我去看他,阿雨神情木然。他似乎并不在乎自己受了多少处伤,只是一股劲地为台风给他遭受的惨重损失而痛心疾首。才躺了几天,阿雨便挣扎着起来去处理一些善后的事,因为三个合伙人当中,一个罹难,一个伤得比他惨,唯他还只是一些外伤。
我劝慰他,不幸中还算万幸,命还留着。
阿雨说,其实他更清楚自己这回自己确实拣了一条小命,因为他早知道他会在雨里死去。三个合伙人中,他自己当然算最有幸的,只是善后的要办的事却一下子落在他身上,三个家,这么多血汗钱,这么多双无助的眼睛眼巴巴地瞧着你,自己理应站出来担当些什么,得长出一千只手、一千只脚、一千个嘴,去修复那些网箱、去筹借钱款、去求爷爷告奶奶。
我知道他苦恼,但我帮不了他。
阿雨是带着浑身的伤走的,我妻为他各了些药品。之后,我妻有时回来说,阿雨回镇上换过药,恢复得不怎么好,有的伤口竟发了炎。我妻说,这阿雨是个玩命的家伙。
一个月后,阿雨突然出现在我眼前,那份与先前完全不同的兴高彩烈,让我一下子竟琢磨不透他。
阿雨说,我通过一些关系,花了一些钱,动了一些脑子,总算把西淀湖水面转包给了别人,再加上保险公司那里赔上的一笔钱,没让那两家合伙的吃上亏,但他却多出了好几十万。他还诡秘地跟我说,他正在跟几个有来头的人搞一个新的投资,他们在西淀湖边上批到了一块风水宝地,也争取到了民政批文。一句话就是挣死人的钱。
说实在的,我对干这一行有些反感,可我对阿雨的经营头脑还是很佩服的。然阿雨却不以为然,自己说自己,我这个人其实是赌心不死!
我不解。
阿雨说:“其实,我最早的一些钱是赌来的。学校出来后,我捉鱼、贩鱼,赚了些钱,但总觉得这钱来得慢。有一次,有人带我到一个湖上的荒墩上,他们赌,让我也赌。那天,我身边正好有准备贩鱼的五万多块钱,看着他们手上的钱不住地变换着主人,我心里痒痒的。我这人,也许天生就是好赌的料。第一次赌博,我就让那些老赌棍刮目相看,孤注一掷,结果竟赢了三十来万。那几年。我几乎是赢多输少,确实赢了不少钱,最后招致好几个无赖的反目。他们输急了派人到处盯我的梢,想吃我的黑,我自然只能到处躲他们。再后来,他们中,一个在盯我时不小心出车祸死了,两个犯了其他事进了监狱,还有几个小喽罗,也不敢造势,我才大胆出来做生意。
阿雨也跟我问起其他同学的情况,我把知道的有联系的一些同学的情况告诉了他。后来突然一天,我接到同学老包的电话,这家伙高中毕业后不知走的啥路子跑到城管大队穿起制服管起了马路广告牌来,平时也清闲,跟些过得比较滋润的同学常有联系,好几回,大家相商着,说是约些同学搞个聚会,这就也给我打了电话。阿雨不知怎么的也知道了,问我能不能让他也参加。约的同学都是初中时的同学。阿雨当时初中没毕业,阿雨说,你们聚会,总需要喝喝酒、跳跳舞、拍拍照吧,他来出钱好了。听说同学中有人主动要出钱,大家自然都同意他参加,况且阿雨当初虽说读书时间短,但毕竟也有些故事让大家依稀记着,都说,喔,那个阿雨啊,让他参加。
聚会,放在鹿城不怎么闹猛但又有点档次的龙凤宾馆。因为同学当中,有几个有点职务的同学,说是闹猛的宾馆里出出进进,都是认得的人,影响不好还没劲。
那天,到了七十多人,一个年级两个班级的同学,满满腾腾挤了八桌。都这么多年了,难得一见。阿卉也来了,她裹着一团浓烈的有点呛人的香水味,她一改读书那阵留给我的冷艳的印象,一脸灿烂,自作高雅,但不失得体,尤其那几个有点职务的同学,偏让她坐上座,她也当仁不让,左手一个领导,右手一个领导,应付得左右逢源、滴水不漏,开起玩笑来更是荤素有加、恰如其分。有同学告诉我,阿卉结婚第二年就离婚了。一直单着身。
酒过三巡,同学间大体能把对方名字和尊容对上了,也大体上能把酒杯对准该对准的同学了。那天,阿雨就坐在阿卉的对面,不声不响地喝着茶水,我冷眼里瞅着,阿雨的两眼几乎一直盯着对面的阿卉,其实,谁让她坐对面呢,不看着对面又能看哪呢?!
席间,喝了不少酒的阿卉似乎发现了对面的阿雨,推开那几个有点职务的同学的手,说,我要敬我对面的人,不认识。
席间,顿时,几乎所有人像突然发现了阿雨一样,小叶子醉醺醺地说:他,你不认识?不认识。阿卉很肯定。
看你上厕所的阿雨,小
叶子突然醉话惊人,还自得其乐,你们老关系了,敬敬。
席间一阵尴尬,而阿卉似乎无所谓。端酒杯、伸臂,很吃力地隔着桌面跟阿雨碰杯,但没能碰上。阿雨似乎也默认了早年的流氓事件,脸神很是平静,站起来先干了,众同学说不算。有好事的同学把阿雨推过去,且斟了满满一杯给他。见阿卉大方,更有好事的同学非要让他们喝交杯酒。阿卉便与阿雨喝了。一杯,不行,再来;二杯,加深印象,以后不能说不认识;三杯,满上,同学情谊万年长。噢,全场欢呼!阿雨似乎喝得不是大家预料的那般幸福,甚至有点痛苦。
同学难得聚会,自然放开手脚喝酒,一直到有好几个同学不胜酒力,喝翻的、说胡话的、动作出格的,全有了。那几个有点职务的同学示意大家收场。几个发起组织聚会的同学相商着如何把账分担着结了,总台小姐说,有人已经埋单了,一万多块。同学中有人知道是阿雨预先结的,都说,这阿雨够同学。
于是众同学推选阿卉代表大家好好地再向阿雨敬杯酒,以作感谢。
阿卉敬了,酒席也进入了尾声,众同学意犹未尽。阿雨,则跟这个那个同学很诚恳地说,谢谢,谢谢。
那天,所有的同学对阿雨都很友好,都说阿雨有了钱不甩大牌、坦诚、够同学义气。
鹿城回来,阿雨来过几个电话。电话里,阿雨说起了阿卉。阿雨说,阿卉好像对他不错,我问他哪里见得。阿雨说眼神,阿卉看他时的眼神。
其实我想说,阿卉看男人的眼神都是那样的,但我没说。我只是感觉到阿雨对于女人似乎有着比其他同学更多的非分之想。
之后,阿雨找我陪人吃了几顿饭,大多是镇上什么单位能够帮着办事的,有工商的,有税务的,也有交通的。我这才知道,阿雨其实是不喝酒的,他的酒常常让我为他代喝了。我也去看了阿雨正在施工的塔陵,那塔陵设计上是九层高,这时已升到了四层。好些匠人正在忙着泥水和木工的活。尤其是一条笔直的水泥专用马路己同时在施工。那架式,不得不让回过头来再去细细瞅瞅这黑不溜秋的初中也没毕业的老同学。我承认他的能耐,因为他说如果这个项目投资成功,那他将有上千万,甚至更多的收益。我想还是妻子识人,阿雨确实是个不安分的人,他对于金钱有着一种狂热的超乎常人的欲望,就像江南的梅雨一样肆意没有丝毫的节制。
阿雨说,这段时间他常跑省城,很忙。我相信,光那些方方面面的打点,我想也够他忙的。
又一天,阿雨约我去鹿城,说是请了一些人,让我陪陪。我说,我老是吃你的、喝你的,真不好意思。阿雨说,哪里,老同学,这是我在求你,是你在帮我,人家请个顾问、助理什么的,还得花钱呢j阿雨说得很坦然。
说着,阿雨叫了辆朋友的车到了鹿城,半道上电话里叫人在醉仙楼开个大包,两大桌。结果,我和阿雨到了醉仙楼,推门一看,都笑了,竟然都是些初中的老同学,小叶子、老包、阿散、胡豆都在。其实,阿雨早先与小叶子联系上了,托他通知了老包、阿散、胡豆他们,几乎全到,阿卉也在。
席间,阿雨向大家说了塔陵的事。阿雨说,这事真不真,我讲没用,阿听去看过,你们可以问他,阿雨说的阿听就是我,我叫阿听。阿雨又说,关键的我想跟大家说一个理念,算一笔账。国家的有效耕地面积已经到了红色警戒线,殡葬已经面临着不得不进行的重大改革,墓穴铺开占地太大没有土地走不下去了,那就要叠起来,尤其是像我们江南经济发达地区,土地的缺乏、殡葬穴位的缺乏,必将导致价位的继续攀升。算一笔账,现在一个土葬的穴位两万多,而一个陵葬的穴位只两千多,这中间有多少差额。这就存在着升值的巨大空间。而这两千多是我作为其中投资人之一将能为你们争取到的优惠价格。当然这一定要在现在塔陵的开盘前,而开盘的实际价位,估计在四千元左右。
做着财务的阿卉马上给大家算了一笔账,如果以一穴两千元算,以后保守一点涨到三倍,就是六千。如以五十穴计,投资十万,可净赚二十万。
我突然很佩服阿雨对于投资塔陵所做的精辟的阐述,这与他初中没毕业的学历是完全不相称的。我没钱,如果我有钱,我想纯粹从赚钱的角度去思考也一定会心动的,只是叫我去赚死人的钱,我总觉得这钱有点腥膻。
出乎意料的还没等大家表态是否投资这新的行业,阿雨就转了话题,说我已经跟其他几位投资人商量过了,我想聘我们同学中的财务专家阿卉兼任我们公司的财务经理,不用来坐班,我们想在城里设个办事处,阿卉你呢只需平时过去看看,做账的事可带回家慢慢做,虽说我们的公司名声可能不太雅,但现在的人应该相信实惠的,我们开出的工资是不低的,我还准备送一些干股,希望阿卉能接受我的建议。
阿卉非常吃惊地看着阿雨,这突然而来的好事让她有点怀疑,阿雨是不是在忽悠自己。
小叶子、胡豆他们在一边做阿卉的思想工作,我猜想,这几个家伙定是拿了阿雨的什么好处。
后来没想到的是塔陵投资的事情出乎意料的快和顺利,两个多月再见时,阿雨跟我说,老包、小叶子、阿散、胡豆他们都买了陵穴,有一百穴也有二十穴的,还拉了一批有实力的人物。
阿卉真的在阿雨的公司做起了她的财务经理,而且销售业绩喜人。她给我看了她们两个多月的销售业绩。这中间确实肥水不流外人田同学中有好多占了先。小叶子自己在做生意,自然有些钱,但他胆小,只买了三十穴。胡豆炒房子赚了些钱,看准了买陵穴定赚,拿出二十万买了一百穴。阿散刚办了内退,拿了几万块钱,正犹豫着,见胡豆一下子砸了这么多钱,也就买了二十穴。阿卉私下里跟我说,其实还有一些有职务的同学,想买但又怕别人知道,便用老婆、小舅子、小姨子的名字买了。到底买了多少,外人谁都不知道。
不料想,我的名户下,竟也有五十穴的份额,我正想问,阿雨朝我撇撇嘴。事后,阿雨跟我说,那是给我的干股,他也给了阿卉一些。因为我们帮他忙,他不能不讲哥儿们义气。
我妻曾经说,阿雨是个不安分的人。我深知,阿雨是异端,他是在反我们生活而生活着的异端。虽说我不愿过多地介入阿雨的生活,然阿雨却像梅雨时节的水气一样,无声无息浸渍着我生活的骨骨节节,我被他所散发出来的霉菌所慢慢地侵蚀。
又一个傍晚,阿雨找我,电话是我妻接的。
阿雨说,我跟嫂子请假了,你出来陪我吧。他管我妻叫嫂子,以证实他的谦卑。
我去了,阿雨叫了一辆说是朋友的车去了九都镇边上一户挺豪华的乡间别墅。即将到目的地的时候,阿雨跟我说这回是让我帮他打牌,打的是普通的麻将牌,他跟我说,你不要管输赢,只管照自己的牌路打,赢是你的运气,输了有我在边上付钱。我们到时,人已陆续到了,随我们去的车也回去了。只是我无意中看到,人家的车是有好
多8字的“奥迪”A6和“帕萨特”。
人到齐了,一番寒暄。阿雨郑重其事地给他们介绍了我,把我说成是他公司的副总。牌友们一番推让,抓好位子,便砌牌。说实在的,这牌我平时是玩玩的,礼拜天在家,陪陪岳丈他们,牌技不精,但手气不错,只几圈,就和了好几把,说好不管输赢的,我也就大着胆子只一门心思想着早和牌,牌点是用扑克牌计的,我也不知道到底赢多少钱,只觉得很顺手,打好牌,别让阿雨失望。
到了后半夜,有人一推牌起身说,不来了,结账。另有人站起来对阿雨说,你这家伙,鬼,弄个老枪来算计我们。
阿雨忙说,这样说就没劲了!
那重新抓牌玩得大一点,第一个说不来的人说。阿雨一连声说,听你们的。于是,吃了点夜宵,我们重新上桌。开首,我的手气人仍然不错,和了几把大牌。只是紧接着,牌势竟然会急转直下,一直到天亮,我几乎没和过牌,赢来的输掉不算,还把阿雨用手提包带来的钱输得几乎露底,越输我越慌乱,老是出错牌。不料桌上的气氛反而变得宽松起来。阿雨似乎也如释重负一般,亮亮包底说,留几张看看包底吧。说完,最赢的那人丢过来一叠新钞说,收工了。我估摸那叠新钞是一万元。
别墅出来,早有车候着,阿雨手里只是个空包。我非常沮丧,阿雨却坦然地说,没啥,其实你帮我了了一件亏欠的事,我得谢谢你。我不解,但阿雨没往深处讲。后来,阿雨在我们单独的时候,才跟我说,那天牌桌上的几位是先前的赌友,监狱里出来了。说着阿雨对我千恩万谢,说我绝对是个天才。给足了他们面子,又输在分寸上。这样,阿雨尽可以彻底摆脱他们的纠缠。
我生怕自己陷进去不能自拔,我知道我和阿雨根本不是同一个生活圈子里的人。后来。阿雨又来求我像是要做其他事,我推三推四地一直没应他,纵然,他已先做通我妻子的工作。我知道,对于阿雨这般有钱的玩主,我只能敬而远之。
阿雨还是来电话,我只能应付着。
阿雨说,他将开始一种新的生活,因为有一个女人爱着他,一个城里女人,一个他读书时需仰着头偷偷地看着的女人,一个曾经站在她面前大气也不敢喘的女人。现在,他已经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肌肤的香味,他曾多次暗示我,他己和她那个了,于是,我就知道他说的是阿卉。对于阿雨,我觉得可以理解,但对于阿卉,我觉得真的不太可以理解。
这时,我常常心里叹气,这阿卉,根本想不到,这么一个曾经傲气冷艳的女生,竟然也会拜倒在阿雨的臭钱之下。
阿雨说的事情,往往都不是空穴来风。没多久,阿雨叫上了十几个这段日子里联系得比较多的同学,让我们喝酒,并且宣布了一件让所有的人都震惊的婚事:他正式跟阿卉结婚。而在此之前,他已经跟他的妻子杏花办了离婚手续。那天,其实很简单,叫了位证婚人,读了他们的结婚证书。阿雨给阿卉戴上了价值十多万的钻石戒指,还有一张二十万元的银行存折,只是他们的婚房是租的,阿雨说,他的大部分资金都投在了塔陵上了,待塔陵赚了钱,他会帮她买幢挺雅气的别墅,好让她像贵夫人一样生活。
我开始冷落阿雨,但阿雨仍像个阴影一样一直在我的生活中游荡,有时,他就出现在我的梦中,细声细气但喋喋不休地向我叙述一些我完全陌生的他的生活。确实,阿雨一直在以他的谦卑、他的波澜不惊、他的细声细语,在试图证实着他的另类的异端的足以让我们这些曾经让他仰慕的而今反过来仰慕他的那种生活。
我记得读书时,阿雨曾经记恨过我,那次我考了全班第一,而他则考了最后一名,我们又是同桌。他说,他要是也像我一样有一个作老师的母亲,一个作干部的父亲,他会比我考得更出色。我根本理解不了这会成为恨我的理由。
时间到了深秋,秋雨潇潇。雨打在窗玻璃上,蒙蒙的一片,一天家里电话响了,我不希望这次又是阿雨来的电话,他己好长时间没来电话了。
我妻子还是接了,电话中传来哭哭啼啼的声音,我妻说是阿雨的女人杏花,让我接。
电话中的杏花在呻吟,在哀求,阿昕大哥,大嫂,快来救救我,我要死了。
我听不得女人的凄哀的声音,我探问,你怎么啦?!
杏花仍在呻吟,气很弱,说,我要生了,快来救我!正说着“啊”的一声惨叫,撕心裂肺。
不管如何,我们自然不能坐视不管,况且我妻子又是科班出生的接产士。于是,忙乱中,我妻子先是想找一些替代品,但又想想不妥,还是去了医院,冒着雨,急匆匆地取了些消毒器械,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阿雨的家居船。
杏花已瘫软在一处,呛人的血腥充溢内舱,两个女孩吓得蜷缩在一堆。小女孩嘴里在胡言乱语。妈妈死了。一边说,一边哭。
我妻子毕竟是专业的,临危不慌,让我帮着整理出个简易产床,帮着把杏花抬过来。稍一停当,便让我带着两女孩在外舱候着。好半晌,一阵婴儿响亮的啼哭,我知道杏花终于生产了。
妻子说阿雨这鬼东西终于生养了一个男孩,但我心想,这阿雨早就抛弃了她们。妻让我打热水,清理内舱。同时,跟自己的医院联系救护车,一切处理得井然有序。待救护车去后,家居船又恢复了平静,看看两个惊恐的女孩,我六神无主,只能在雨中伴着她们到天晓亮。
第二天,我生怕自己走后阿雨的两个女儿在船上会出什么事,没法交代,便把睡眼惺忪的她们弄醒了带到自己的店里,还去隔壁的馄饨店帮她们弄点吃的。
一上午,我一直在打电话找阿雨,手机打了无遍数,都是关机没法接通。我只能试着跟阿卉联系,翻了同学通讯录,上面有阿卉的电话号码,抱着最后一试的侥幸想法拔通了阿卉的电话。
电话中,阿卉声音甜甜的很可人,圆润的喉音,有一种成熟少妇风情万种的韵味,我知道她的这样巧饰能使自己更久地在这美好的年龄段上滞留。
一听是我,她似乎很惊喜,而当我问起有没有跟阿雨在一起时,电话中的阿卉似乎很茫然说,我也在找他呀。他已经半个月没消息了,打他的电话,老是关机。
看来,阿卉真的没说谎,我一肚子疑惑。
傍晚,我妻回家,一肚子的委屈与哀愁。我知道定是杏花那里又出了什么麻烦。我妻埋怨我,一探问,说是医院里说她有包庇人家生第三胎的嫌疑,镇政府里搞计划生育的追得紧,要追究我妻子的过失。我妻确实够冤的,救人救出了祸殃根。
几天后,有人从我那里接走了阿雨的两个女儿。开首我不敢让他接走,但来人说他是女孩的舅舅,是杏花让他来接的,加上我实在没精力管这两个孩子,只能让他接走了。
过了半个月,杏花出了院。因为杏花,我妻在医院了受了处分,降了两级工资,这受处分的事,还是县里点名让办的,谁让她是职业的接产士呢?!但事情己过去了,我妻子还是有点庆幸,要不是杏花求救,要不是她
尽快赶过去,那她们母子俩极有可能因此命入黄泉,因为那男孩颈上己盘满了脐带,自然分娩凶多吉少,还好生产中孕妇没有大出血,胎盘也没吸上去。
这一些,阿雨当然不会知道。阿雨似乎从我们的生活中一下子消失了,但又无处不在无时不在。
塔陵那里传来了一些不好的消息,可能因为土地的问题,塔陵工程已被政府叫停。老包、胡豆、小叶子他们整天像掐掉头的苍蝇,到处在找阿雨。
杏花的弟弟送来了两万元钱,说是给我妻的经济补偿。我问是阿雨让送的,还是杏花让送的。杏花的弟弟执意不肯说,丢下钱就走人。
妻子医院里回来,跟我说了个很是惊人的消息,说他们医院的皇甫大夫说,早在半年前,阿雨受伤的时候在他那里看病,查出得了肝癌,因为他是一个人去的,他跟皇甫大夫说不用瞒他,得了这病,他还能活多长,皇甫大夫说十个月吧,最多一年,但还要看动不动手术,手术的效果如何。因为他说是阿昕的同学,希望皇甫大夫为他保守秘密,所以这对皇甫大夫来说,印象非常深刻。
我没有把这听来的消息说给同学们听,我想假如这一切是真的,那所有的人都不能挽回了,因为阿雨在暗里,大家在明里。阿雨早已经知道了自己的死期,只是临死之前,他跟大家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忽悠了大家一下,让大家也着实痛苦了一番,最让人懊恼的是将授人一些话柄,想赚死人的钱,结果被个死人忽悠了。
不知怎么的,老包也打听到了一些消息,还专门带人开车去了西淀湖塔陵去了一回,塔陵建设叫停似乎得到了证实,因为原定九层的塔陵已经在七层上匆匆地结了顶。所有的匠人都已经撤走,只有一家外地人拿着每月一千四百块的工资在留守塔陵。
老包他们不信,因为他们说这年月啥有假的,为了哄他们,阿雨尽可以做个假盒子。
春节到了,大年初一,老包非常意外地收到了一张贺年卡,一看吓了一跳,上面写着:老包同学:新年大吉!祝新的一年里,财运滚滚,心想事成。希望我们塔陵里再做同学。你的老同学阿雨寄自西淀湖塔陵。一看日期,竟然是前一天发出的,上面的邮戳也正是西淀湖塔陵所在镇的,笔迹也差不多是阿雨的。
老包惊得浑身是汗,打电话问过才知道原来小叶子、阿散、胡豆他们都收到了阿雨寄自西淀湖塔陵的贺卡。
我没有收到贺卡,我心安理得地过了一个安静的春节。大年初三跟妻子一起上街见着杏花,三个孩子,一个抱着,两个跟着。只见娘仨收拾得体体面面的,满脸荡漾着安逸的灿烂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