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海云
一个斯诺式的、对中国人民和中国的革命事业怀抱着美好感情的人物。
每年1月在法国海滨城市比亚里兹举行的飞帕国际电视节以其严格的参赛评选过程和最广泛的影片入选范围,被视为国际电视制作最高水平的象征。今年飞帕电视节设有一个“创造性纪录片”单元,虽然没有中国影片入选,却有一部和中国有着密切关系的片子——《中国人民的老朋友》(AnOldFriendoftheChinesePeople)引来多方关注。这部一个小时都不到的纪录片,带领人们去回顾一位世界级的纪录电影大师,并试图理清他与中国之间悠长、深远、苦涩、剪不断理还乱的故事。
尤里斯·伊文思与中国
尤里斯·伊文思
那位纪录片大师名叫尤里斯·伊文思(JorisIvens,1898-1989),荷兰人,与美国的罗伯特·弗拉哈迪,英国的约翰·格里尔逊和苏联的吉加·维尔托夫并称为四大纪录电影之父。初出茅庐,他所拍摄的《桥》和《雨》就以其深邃的诗意和清新的风格被公认为欧洲先锋电影的代表作。然而对共产主义的信仰让他很快就放弃对纯影像技巧的雕琢,转向纪实电影、新闻电影的广泛实践。为了“寻求生活背后的真理”,也为了履行自己的共产国际信仰,他拿着摄影机走遍世界各地,在遭受法西斯侵略的国家拍摄当地的民族解放运动。20世纪的世界风云变幻几乎都在他的摄影机镜头里定格,化为影像的史诗。
如此丰富的生命轨迹和罕见的艺术修为,足以成就一名被后人铭记和追念的电影大师,然而,尤里斯·伊文思在西方世界的盖棺定论里只能说是毁誉参半。究其原因,在于他与中国的关系。
1938年,伊文思来华拍摄反映中国人民抗日战争的纪录片《四万万人民》。在汉口,他认识了周恩来,并想去延安拍摄八路军。由于蒋介石的阻扰,他的延安之行未能实现,他只好给当时共产党正在组建的电影团捎去一架“埃姆”摄影机,以表自己的殷切问候之情。正是这架摄影机,日后记录下了毛泽东在延安的珍贵影像,现存于中国历史博物馆。
新中国成立之后,伊文思数度来华,拍摄反映中国农村春耕景象的《早春》,担任中国新闻电影制片厂的顾问,还在北京电影学院登坛授课。从1972年开始,伊文思应周恩来之邀,辗转中国大地,拍摄一部反映“文化大革命”的片子,那就是后来给他带来巨大非议的《愚公移山》。数年之后,伊文思在一次采访中解释他决定拍摄《愚公移山》的原因:“那个时候,中国的国际声誉降到最低点,西方新闻界还在那里乱上添乱、火上浇油,我觉得中华人民共和国需要重振旗鼓,便决定拍一部反映普通中国人真实生活的影片,以正视听。”
1976年,伊文思携他历时三年拍摄完成的作品《愚公移山》来到威尼斯电影节。影片长达12小时,由《大庆油田》、《上海第三医药商店》等12集系列片组成。片中,干校里接受“再教育”的知识分子满面笑容地列队行进,药店里的售货员耐心体贴地询问病人的具体症状,山坡上来回运送砖土的队伍构成一幅气势磅礴的流动图画……“文革”中的中国社会呈现出激动人心的积极生态。从任何一个角度来说,《愚公移山》都是一首献给“文革”的长篇“颂歌”。该片在威尼斯电影节取得轰动,此后又在世界各地的银幕上巡回上映,并在许多国家的电视台播出。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让《愚公移山》停止播映的,不是西方世界,而恰恰是中国政府。1978年,邓小平宣布“文革”是一场巨大灾难,《愚公移山》从此销声匿迹。似乎是想表达对伊文思这位“枪手”的歉意,中国政府在1979年邀请伊文思来华,为他隆重庆祝81岁大寿。几年之后,伊文思拍摄了他生平最后一部作品《风的故事》,以这一部令人震惊的封镜之作,完成了他对中国用尽一生的爱恋倾诉。
伊文思的“错误”
1977年1月19日,时任国务院副总理李先念接见荷兰纪录片导演尤里斯·伊文思。
以尤里斯·伊文思为探讨对象,此次亮相于飞帕电视节的《中国人民的老朋友》是一部指向明确的纪录片。它没有试图追溯伊文思的漫长一生,也不分析这位电影大师的艺术特色,全片集中探讨的是这样一个问题:为什么像伊文思这样眼界开阔、智慧过人的艺术大师,会犯下《愚公移山》这样一个严重的错误?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他拍出了一个如此正面、如此积极的“文化大革命”?
为了追寻问题的答案,纪录片的编导雷尼·希格斯(Rene Seegers)化身为记者,频频出现于镜头之中,探访伊文思当年在中国工作时曾经到过的地方询问当年曾经与伊文思接触过,或者对他比较熟悉的中国人。那些人给出的解释各不相同,编织出一张确定但迷离的真相蛛网。
北京师范大学艺术与传媒学院的张同道教授研究伊文思,并经常在自己的课堂上把伊文思的片子作为案例来分析。在面对希格斯的镜头时,张同道表示,伊文思在《愚公移山》中拍的并不是假的东西,在那个时候有两个中国——公开的和私下的。伊文思表现的都是真实,只是他没有捕捉到另一个中国,因为陪同他进行拍摄工作的人都是中国政府的各级官员,他们带伊文思看的,只是他们想让伊文思看到的东西——那些光明面的东西。
伊文思的中国好友、著名作家白桦在片中的态度更为明朗。他认为,伊文思在拍摄影片的过程中完全被误导了;而当这位大师明白真相后,他的内心无比的羞愧和痛苦。“1980年,我在和伊文思碰面时,跟他说了中国知识分子在‘文革期间的真实遭遇,他非常震惊,那是他有史以来第一次听到那些故事。那天晚上,当大使馆的人来接他时他不肯走,拉着我的手臂,要我再多说一些。等到他最后离开的时候,我看到他哭了,”白桦说,“说心里话,我为他感到惋惜,也能理解他内心的痛苦,因为他拍出的《愚公移山》是毫无价值的东西。”
然而,并不是每个人都认为伊文思是在被完全蒙骗的情况下拍出了《愚公移山》。“他工作的时候享有相当大的自由,在北京的街头,他可以想拍什么就拍什么,”一位曾经给伊文思当过翻译的老先生在片中说,“我觉得伊文思对中国的误读,很大程度上也许是文化差异造成的。”而另一位当年的翻译则表示,伊文思和他们当年一样,真诚地热爱毛主席,信仰马克思主义,相信“文化大革命”;他太希望共产主义的理想能够在中国实现,因此在拍片时有了选择性失明。
A到全片的最后,雷尼·希格斯都没有下什么结论。影片结束时,他一脸惶惑地站在上海的车水马龙之间,似乎想弄明白他眼前的中国究竟是不是“真实”的中国,而这种“真实”又与《愚公移山》中的“真实”有多大区别。
中国人民的老朋友
像《中国人民的老朋友》这样的纪录片,显然出自西方导演之手。在中国,伊文思的形象要单纯美好得多——一个斯诺式的、对中国人民和中国的革命事业怀抱着美好感情的人物。就在去年年底,中国还举行了为期三天的“尤里斯·伊文思与中国50年国际学术研讨会”。该活动的新闻通稿上称:“《四万万人民》、《愚公移山》、《风的故事》等作品已经成为世界电影史的经典,伊文思与中国长达50年的交往塑造了一个电影人与一个国家的传奇。”
然而,事实是,因为拍摄了《愚公移山》,不但西方世界称伊文思为“叛徒”,连中国都不敢高声颂扬他的名字。他对于绝大部分的中国人来说完全陌生,他那些关于中国的纪录片也只在专业院校的课堂里做教学之用。事实上,纪录片《中国人民的老朋友》在参加飞帕电视节之前来过中国,就在去年那个国际研讨会上放映过;然而放映的时候,观众只有区区三个人。
也许,中国人民欠这位老朋友一点什么。无论如何,伊文思是一位卓越的艺术大师,又如此真挚地热爱中国;无论如何,他用镜头记录了中国在半个多世纪中的风云变幻,从抗日战争、大跃进_直到“文化大革命”、改革开放。那些影片,即使被沉重的意识形态浓雾所笼罩,也依然藏匿着珍贵的历史原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