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F.斯通特立独行的报人

2009-05-09 10:49陈安
凤凰周刊 2009年9期
关键词:斯通周报爱因斯坦

陈安

I.F.斯通原来有个犹太名字,因为他于1907年生在费城一个俄罗斯犹太家庭。后来,他把名字改了而且常常只用其首字母,所以他的姓名便简化成了I.F.Stone。他的亲友则习惯叫他为“Izzy”。

斯通后来懊悔自己把名字改了因为这毕竟是缺乏民族自尊心,畏惧于法西斯主义和反犹主义的表现,有愧于自己的种族和祖先。这或许也是他一生唯一感到遗憾的一件大事。至于他从14岁起就投身于报业当了一辈子的报人而且始终坚持新闻的自由和独立原则他则无丝毫悔意。

办一份监督政府的报纸

斯通在宾夕法尼亚大学修过哲学,大三时辍学,进了《费城调查者报》。自此之后,他就—直没有离开过报刊这个媒体。斯通先后为多家报纸、杂志当编辑,写社论,其中包括《纽约邮报》,《民族》周刊、《下午报》、《纽约明星报》、《罗盘日报》等。14岁那年,他这个初生之犊曾自己办了一份名为《进步》的月刊,并煞有介事地自编,自写,自己跑印刷厂自己送刊物,还居然出了三期。这也就不难理解,在他46岁那年,他终于脱离了他只是其中一名雇员的报社,而独自—人办起了一份使他成为报界翘楚的政治性报纸——《I.F.斯通周报》。他曾不止一次对人说:“我或许可以当上《纽约时报》的主编,但我真正喜欢的还是站在外围,孤身独处。”

斯通有过社会主义思想,曾参加过社会党,不到选举年龄就当上新泽西州社会党委员会委员。著名作家杰克·伦敦对他的影响甚大。杰克·伦敦也是社会党人,他的长篇小说《马丁·伊登》对斯通的思想触动尤深。书中的主角是个现实主义作家,曾向往上层社会,但一旦挤入他发现那些所谓的达官贵人不过是些鹦鹉般的俗物,而那些控制报刊的大亨也往往是些驴子般的蠢货,他们的最大本事就是蜚短流长,造谣惑众。

斯通是不愿做“鹦鹉般的俗物”和“驴子般的蠢货”的。他这份1953年开办一直多办了19年的周报,充分说明他不搞鹦鹉学舌,讨厌人云亦云,不像驴子那样温驯听话,任人驱使。他的人生榜样之一是耶利米——一个希伯来先知,一个针砭时弊者一个悲观的预言者。他所敬重的著作家,如荷兰哲学家斯宾诺莎,俄国无政府主义者克鲁泡特金等都怀有支持人们与资本主义制度的弊端和政治上的腐败作斗争的思想。

斯通曾经说:“你可以只认为我是个狗娘养的红色犹太佬,但我使托马斯·杰斐逊仍然虎虎有生气。”言下之意,他是杰斐逊起草的《独立宣言》的忠实履行者,他要维护的是人人生而平等的权利,那些不可转让的生命权、自由权和追求幸福的权利,为此,他要监督政府,因为政府是为了保障人民的这些权利,保障人民的安全和幸福才成立的,一旦任何一种形式的政府蜕变成了损害这些目的的政府,人民便有权利批评它甚至改变它,废除它。

斯通根据自己办报的切身经验体会到,在美国,“各级政府都在说谎”。他告诫其他新闻记者说:“我可以告诉你许多事情,但你若真要成为一名好记者,你只需记住一句话:政府在撒谎。”他还说:“别去参加新闻发布会。别跟有权势者一起用餐。去读原先的抄本和文件,因为政府不总是自欺,它还要欺人。”

斯通这份周报就是一份监督政府的报纸。他的编撰方式不同寻常,十分独特,我们可以摘译《民族》周刊前发行人兼社论主笔维克托·纳瓦斯基回忆斯通的一段话来加以说明:

“他的方法:搜集并细阅公文,埋头于《国会议事录》,斟酌令人费解的国会委员会听证会、辩论会记录和报告,始终在采掘新闻金块(以标有方框的段落出现其报上),发现官方文件字里行间的矛盾,发现官僚作风和政治谎言的实例,发现侵犯民权和自由权的文件证据。他生活在民众领域内。这是他必须的栖息地,因为利用政府原始资料来证明他的发现也只是一种策略。谁会相信这个爱争论、难对付甚至随心所欲、不可预料的马克思主义者会没有文件证据呢?”

斯通自己也曾说过,一个人只要有足够的能力和眼光,就能从迅速漂浮过去的本周新闻垃圾中提炼出意义、真相甚或美来,从而谱成歌曲来吟唱。

一位针砭时弊者

1988年,斯通在办公室。

确实读过马、恩著作的斯通,本人从未自封为“马克思主义者”。早在1920年代末,他就因对宗派主义的反感而退出了社会党。他说:“我觉得,党派从属关系不相容于独立的新闻工作,我想成为自由人,从而来帮助受到不公正待遇的人们,维护每个人的公民自由权,在无虑于左派内讧的情况下为社会改革而效力。”不过,无论在20世纪30年代的经济大萧条时期,还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冷战时期,斯通在思想上确实仍属于左翼,始终将其笔锋指向保守甚或反动的右翼,指向政府蒙蔽群众的欺骗行为。

在上世纪50年代麦卡锡反共时期,这名极右的国会参议员制造红色恐怖,歇斯底里地追查所谓从事颠覆活动的“共产党员”。斯通当时不畏强权,旗帜鲜明地指出,麦卡锡主义是“非正义的、违背宪法的政治行为”。他写道,要说“颠覆”,“今天在美国,最大的颠覆势力是麦卡锡”,“没有一个人像他那样做了那么多败坏国家名声的坏事”,“他使许多家庭破裂,许多无辜者遭放逐,如果‘颠覆就要‘放逐,那么现在就是该把麦卡锡放逐回威斯康星州的时候了”。斯通如此痛斥麦卡锡的结果是,他的名字被列入参议院国内安全委员会的“共产党联盟组织最积极而特有的82名支持者名单”。

1960年代,斯通的周报—直致力于反对越南战争。1964年,约翰逊总统为扩大越战、轰炸河内,有意制造“东京湾(即北部湾)事件”,无中生有地说北越炮舰攻击美国军舰,接着国会还通过“东京湾决议案”,授权美国总统可以在越南和东南亚地区使用武装力量。正是斯通首先在其周报上大胆公布事实真相,揭穿了约翰逊总统的谎言。也正是斯通,早在本世纪的伊拉克战争之前,就预言说,美国向外扩张、侵略他国的结果假若是和平那也是“美国强权下的和平”,是不会持久的。

斯通也是民权运动的热情支持者。他憎恨对黑人的歧视行为。最典型的一个例子是,1981年全国新闻俱乐部邀请他出席专为他举办的晚宴,他竟断然拒绝。他说,早在1941年他就脱离了这个俱乐部,脱离的原因是抗议该组织不允许他邀请一个黑人朋友到俱乐部来做客,可当时因为没能招够25人在抗议书上签字,他的抗议竟也就无效。他说,除非俱乐部能找到他的这位受侮辱的黑人朋友并邀请他一起出席晚宴,否则,他是不会出席的。

斯通的政治愿景

1988年11月,斯通与他的家人在一起。

斯通激进的政治态度必然会惹恼不少人_因而成为他们的眼中钉和肉中刺。他经常处于被联邦调查局暗中调查的状况,至其1989年逝世,他在联邦调查局的档案材料已厚达5000页。他曾与苏联驻华盛顿使馆一名成员有过一般性的接触,结果有人到处散布说他是苏联间谍,一时间在华府搞得沸沸扬扬,煞有其事。

然而,斯通及其周报得到了广大读者的支持。这份只有4页、订费每年仅5美元的周报,政治见解独到,态度诚实,文字简洁流畅、犀利有力,至其停刊时已有7万订户。物理学家爱因斯坦、哲学家罗素、罗斯福总统夫人、联合国秘书长吴丹和电影明星玛丽莲·梦露都曾是他的订户,梦露甚至曾为所有国会议员都订了一份,要他们听一听斯通对政府发表的良箴和规诫。

爱因斯坦因订阅《I.F.斯通周报》而和斯通成了朋友。斯通家里有个镜框,里面放着一张已经兑现的支票,这是爱因斯坦付的订报费,应斯通的请求在兑现后寄回来留作纪念。据说,爱因斯坦临终前还阅这份周报。他逝世后斯通所写的讣告感人至深。50年后,他又写了一篇关于爱因斯坦的回忆文章。他写道,爱因斯坦是其周报的最早阅者,而且每次都提前续订。他和妻子以及三个孩子曾多次拜访爱因斯坦,在他家里品茗叙谈,感到犹如与“上帝”一起饮茶,不过不是《圣经》里那个令人敬畏的上帝,而是小孩儿们在极乐之地的教父,“非常仁慈,非常贤明,他自己本人也非常像一个孩子”。

从斯通回忆爱因斯坦的文章中,我们既可以加深对爱因斯坦思想的了解,同时也可以进一步知道斯通的政治愿景。他这样写道:

“他就像巴赫和贝多芬,为寻求新的和谐之音而努力,不过他是以数学和物理为工具……这个在天空和原子中寻求新的和谐的人,也在寻求人与人关系中的秩序和公正。作为我们当代世界最伟大的知识分子他无论到哪里都在反对法西斯主义,担忧在我国会出现法西斯主义迹象。他就是在这种精神中告诫美国的知识分子要蔑视国会的调查,不要屈从于意识形态的审问。他就像杰弗逊所做的那样,以这种立场来阐释宪法修正案第一条。”

他所提及的美国宪法修正案第一条也就是人权法案,规定“人民享有宗教信仰、言论、出版、集会和向政府请愿的自由”。斯通的传记作者麦克福尔森写道:“斯通从未停止赞扬美国的自由,正是这自由允许他像他说过的那样去说,像他想过的那样去想,这也就是为什么他要如此坚决地跟那些一心破坏自由的人作斗争。”

退而不休的斯通

1930年代,斯通在他的雷明顿打字机前工作。

1971年,《I.F.斯通周报》停刊了。斯通一人长年为该报身兼数职,积劳成疾,得了心绞痛病,此时再也无法承担办报的千钧重负。一个花甲之年的老人,耳朵早已聋了,眼睛近视加老花,还戴着那副像可口可乐瓶底一般厚的眼镜,另又得了白内障。他可以退休了。但像许多老年知识分子一样,他也是退而不休,在其晚年开始了新的征程——自学希腊语,写一部关于苏格拉底的书。

他是在70岁高龄重又捡起了大学时学过的希腊文。他学得很有兴味,结果是可以自己搜索希腊文资料,可以用原文阅读希腊文本,可以鉴别史料的真伪,也可以挖掘写作素材。他说,这跟从华盛顿五角大楼和国务院的文件中深挖事实真相并无多大区别。

越学希腊文,越读希腊书他就越爱雅典人,越爱他们所建立的人人分享的民主制度。他在接受《纽约时报杂志》记者采访时说,在雅典,“自由讨论是到处都有的普遍现象,言论自由就像呼吸一样被视为理所当然”。然而,令他困惑不解甚至痛心的是,为什么雅典人要审判苏格拉底?为什么要把这位古希腊哲学的开山鼻祖处死7他要弄个明白:“如此公然违背言论自由原则的事件为何会发生在一个以能自由询问和自由表达而自傲的城市里?”

他说:“有好多年,我快活地沉浸在古老的雅典,试图探究所有的希腊思想和文明,以求更好地理解对苏格拉底的这场审判。在对古文献的研究中,我偶然发现了一些至关紧要却迄今为止一直被忽略的证据,从而使这场审判及其结果少了一些不可解释之处。”

1988年,斯通的《苏格拉底的审判》问世。这部极有学术价值的著作是他生命最后10年苦心孤诣、勤勉劳瘁的成果,是他在电脑键盘上一字一字敲打出来的,是他嘹亮的天鹅绝唱。第二年,他就病逝了。

美国社会舆论对I.F.斯通的评价一直很高。

在一次全国性民意测验中,《I.F.斯通周报》被列入“20世纪美国100种最佳新闻作品”,名次为16,其前14名均为书籍、广播和电视节目,所以在所有报刊中,《I.F.斯通周报》其实名列第二。

著名律师、消费者保护运动倡导者拉夫 ·纳德把斯通誉为“当代托马斯·佩因”,因为斯通的周报就如佩因在独立战争期间撰写的小册子一样因其大无畏的独立精神而受到读者欢迎。

2008年,哈佛大学尼曼新闻基金会宣布两项计划:每年一度颁发“为新闻独立I.F.斯通奖章”,成立“为加强新闻独立I.F.斯通工作室”。

还有人把斯通誉为美国“最早的博客”,尽管当时尚无互联网,但斯通的独立周报就如今天的独立“博客”一样自由传播,传到千家万户,传到社会的各个角落。

编辑 晓波 美编 黄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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