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泷
有人说,当内地乡村的农民正勤勤恳恳种田过日子的时候,东莞农村的村民却在“种房子”。
改革开放30年,长安镇乌沙区的张燕一家就是东莞镇村“地租经济”模式的典型受惠者。家里盖了三栋楼,靠收租分红度日,家资比大多城市白领都丰裕得多。村里几乎所有人都过着这种“包租婆”式的生活,被“新莞人”称为“食利阶层”。
但去年下半年金融危机爆发以来,张燕家的出租屋“失收”了。
“以往天天有人来找房子现在减了租还是空置20%,”说到她的出租屋,正在棋牌室打牌的张燕就开始走神,“你说金融危机什么时候会结束?”跟当地镇村的大多数中年妇女一样,42岁的她读书不多,不懂什么经济形势,只知道金融危机打乱了他们安逸的生活模式,让已经半辈子没为钱犯过愁的她有了危机感。
然而,30年河东,30年河西,经济形势在变,产业结构在变,金融危机过后,东莞“食利阶层”的生活还能回复原状吗?
搭时代便车的暴富者
1983年,广东东莞乡村收看香港电视的“鱼骨天线”看上去比城里的还要壮观。
这个下午张燕打牌赢了点钱,心情不错。表面看来她的生活跟金融危机前并没没有什么区别,每天在家照料家务和看电视,闲时就打麻将,打牌,赌点小钱。这也是乌沙村、江贝村等邻近村子大多数女户主的生活方式。
上世纪80年代前那曾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在她们记忆中已十分遥远。改革开放前,整个长安镇只有一家农具厂和一家水泥厂村民不知工业为何物。而相对地,农业发展平稳,共有5.5万亩水稻和5500亩香蕉园。
“那时候分田到户每家每户都有责任田,粮食基本可以自给自足。”42岁的张燕努力回忆着。
现在,张燕住的是别墅式洋楼,前年还给儿子买了辆车。但东莞工业大发展前,她与父母住在一起,家里连一台黑白电视机都没有,录音机几乎都算奢侈品。
因为贫穷,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长安镇发生过两次大规模的“逃港潮”,偷渡的青壮年数以千计张燕的伯父就是在那时偷渡去了香港。
转变发生在20世纪80年代,东莞开始了引商引资的步伐。
“简直是全民大动员,所有乡镇干部都出动了。”村民们说。在深圳罗湖关口,乡镇干部们碰到港商模样的人,就上前游说。方式虽然很原始,但长安镇有着自己的地理优势:处在广深高速公路、G107国道、S358省道的交汇点。离广州、珠海、香港、澳门等地均不超过2小时车程。
随着第一个“来料加工”工厂在1981年成立,玩具厂五金厂毛织厂等纷纷落户长安。现在随便在乌沙区的一条街道上数一数,少说也有10家以上的厂房一字排开。为了充分利用每一寸土地,厂与厂间往往只有一墙之隔。
“就这样,农田都变成厂房了。”张燕耸耸肩。除了几分自留地外,其他土地都由集体统一经营推平建厂获得租金等利润后,年底再给村民发放分红。
曾经的好日子
1995年,广东东莞画像摊前邓小平和巩俐的肖像。
经济发展对社会的推动力是巨大的,短短几年长安镇的社会结构就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用张燕的话来说,这里已经没有真正的农民了。
一开始张燕和丈夫还到厂里打工,因为收入比种田高得多。后来,村里的土地出租收入提高,人均分红也越来越高,他们连工厂都不想进了。“进厂工每个月只拿1000多元工资,一年下来还不到分红的零头,有什么必要呢?”
在2008年全国千强县的排名里,长安镇位居第三,仅次于同属东莞的虎门镇与江苏昆山市玉山镇。经济发展到达高峰那几年,张燕所在的村子每年人均分红高达10多万元。多年来形成的优越感,使东莞村民们觉得,进工厂和外地工人一起打工是件挺没面子的事情。
“村里鼓励我们建出租屋啊,既可以解决外来工的安置问题,又可以增加收入。”早些年,村民家里只要有一块宅基地,就可以自由建房,钱不够的话还可以向农村信用合作社贷款。用于出租的单体楼之间间隔很小,一栋几层的小楼就能划出三五十个单间和小套间,每间的租金因位置不同,由100~500元人民币不等。
张燕一家坐拥三栋物业,每月都能收取两三万元租金。
当然,东莞也并不是每个镇乡都有这么高的人均分红。即便同在长安镇,离中心区相对较远的村子经济情况就与乌沙区相差甚远,平均每人每月只有几百元分红,远不够一个家庭的开支。33岁的村民张坚家里的情况就是这样,但他贷款建了两栋出租屋,每个月有1万多元的租金进账,扣掉还贷的钱,还有几千元进账,足够家庭开支。
只要家里有房屋收租,村民就没有工作的意愿。不要说进厂工作或做生意,甚至连亲自经营出租屋也不乐意。绝大部分村民都是把整栋楼包租给到东莞谋生的外地人,再由他们一间间分租出去。
“即使要工作,也多半是在村委会、治安联防队谋份闲职,或者进厂当厂长。”张燕的丈夫阿成就在村辖的一家五金厂当厂长。东莞很多村子的村委会都规定,每个企业在当地设厂,都必须由所在地的村委会派一名本村人任企业的厂长。村里没事做的人,村委会一般都给安排到厂里当厂长。
不过,阿成平时根本没有什么重要工作,除了在一些需要与当地政府打交道的情况下出出面外,只是每周去厂里走走,到月底就领个一两千元的工资。
“食利二代”缺乏实力
以前,张燕和阿成并不觉得这种安逸的生活方式有什么问题。直到儿子中学毕业后不愿意继续念书,他们才开始偶尔思考“食利阶层”的生活模式对下一代到底产生了什么影响。
工业化进程带给长安镇的积极影响是有目共睹的,虽然同样存在着贫富不均的现象,但与务农为生的时期相比,3.8万农民的确都富起来了。
以物质层面来看,张燕一家的生活水准其实已经高于一般城市居民也脱离了农民户籍,获得城镇市民身份。但这些“农转非”后的村民与物质丰裕相对应的,却是精神层面的贫乏。“我不会看书也不看报纸,有时看看八卦杂志吧。”张燕家中有个书房,但书架上没有书。她和丈夫不看,儿子也不看。
1995年,在内地一些地方尚未普及“九年义务教育”的时候,长安镇率先普及了12年制义务教育。如果村民能考上重点大学,居委会甚至还会资助一部分学费。
但是,任凭张燕夫妇好说歹说,儿子就是不愿意考大学,“反正以后可以继承家里的出租屋和分红”。
2003年东莞针对13个镇、16个村作过一项调查,显示18岁到25岁的镇村青年男女主要是初中与高中文化,1441名男性中,大专文化程度学历的有137人,大学以上文化程度的38人;1347名女性中,大专文化的只有78人,大学以上文化程度的只有28人。
前几年,东莞大闹民工荒,但光是东莞本地就有10万富余劳动力不愿就业。
最终,张燕的儿子还是没有参加高考。赋闲在家一段时间后,村委替他在村治安联防队谋了个职位。现在22岁的他每月只领1000多元工资,每天下班就是上网、打游戏。
“腾笼换鸟”背景下的焦虑
东莞的“食利阶层”分为三个层次:顶层是村集体,以土地出租或厂租为利;中间是村民,靠集体厂租分红和自建房租食利;最底层是那些来自外地的“二房东”。
乌沙管理区各村的集体收入几乎100%靠收厂租,但村里的工厂却大部分是产业转移早晚要淘汰的劳动密集型企业,要不就是在金融危机中风雨飘摇的外贸型企业。
2007年到2008年上半年,就开始陆续有企业因为产业转移的趋势而撤离,2008年下半年金融危机爆发后,工厂的搬迁和外来劳动力减少的速度更加快了。
一方面,企业撤离或倒闭,集体租金收入锐减,村民的分红下降已成定局。另一方面,外来工随着工厂离开东莞,出租屋的空置率也越来越高,很多二房东已经承受不住亏损,开始考虑退路。
上下两层承受的压力向中间阶层挤压,张燕明显感觉到危机。
“不敢想象今年分红还能有多少。幸好二房东们有8万到10万元不等的押金押在我们手上,暂时是不会随便毁约的。”现在,房租减少的损失基本都是二房东们在扛着,“前阵子跟二房东协商,房子租不出,每栋楼给他们减500元租金,希望他们能再坚持下去。”张燕知道他们对这个减租数字不太满意。
一旦二房东们真的放弃押金离开,房子砸在自己手里也是租不出去的。
如果说张燕家还有大笔存款,即便在经济不景气的环境下也足以支撑一段时间,那么在那些分红和租金收入本来就仅够维持家庭正常支出的村子里,许多家庭早已捉襟见肘。
“贫富悬殊也是东莞镇村的一大特色。”道?镇九曲村的村民周某说。像乌沙区那样暴富的农民虽然有很多,但在望牛墩等扶贫镇,分红和房租其实并不能维持一个家庭的基本支出。
所有村子的共通点是,洗脚上田的农民未能适应城市化进程,他们的文化素质和社会工作技能都不能形成竞争力。所以在那些经济发展较为落后的村子村民只好经营士多、摩的等营生,帮补生计。但是,一个大厂的撤离,影响的不但是厂租分红、房屋出租,还足以使整个村子的士多,搭客等小生意都受到致命打击。
重新兴起“争田风”
周某说,现在一些村子甚至兴起了一股争田风潮。
2008年,九曲村循例对村里的口粮田进行5年一次的调整。自从改革开放分田到户以来,该村的农田已集中在村委会收租分红20多年,这次调整本来只是准备走走过场,想不到村民却出乎意料地踊跃,半数以上的村民要求分田。
原因还是大量工厂的外迁,倒闭。村里分红本来就不多这两年甚至降到100多元/人。同时,生活难以维系,使一些农民宁愿重新回到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哪怕只有三分田,不管是种地,还是出租,总还是有点依靠。
但问题是,那些已经建成工业区的土地,怎么把它重新改变成农田呢?而且这么多年的工业发展,污染带给东莞的伤害也是致命的。看着变得灰浊的河涌水,即使恢复农田,这样的水能种出粮食吗?
没有人知道答案。但毫无疑问,东莞的“地租经济”模式正在瓦解之中。
在这个过程里,回到农耕度日的老路肯定是走不通的,那么大量失去土地,没有竞争能力,赖以生存的租金和分红收入又大受影响的东莞农民和亚市民,未来的生活该如何保障呢?
政府“村改居”的一个重要功能,是把这些仅靠收租度日的村民纳入到低保、社保和医保体系中去。然而,只要多年来形成的食利思想一天不根除,都难以称得上是真正解决之道。
张燕的儿子还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指望着经济复苏之后,好日子能够重新回来。反倒是那些中等收入或低收入家庭的年轻人,在经济压力下渐渐开始看清了形势。
家住新民二村的亚力毕业后换过两三份工作,一直是高不成低不就。因为一直进不了自己想进的政府部门,最后他干脆赋闲在家。但是经济本来不算太宽裕的家庭突然遭遇金融危机,让亚力脚踏实地了很多。上个月他刚刚在镇上找了份工厂会计的工作。“收入比较低,但金融危机下,没办法了,关键是替将来作个铺垫,不能游手好闲下去。”东莞的下一代可能注定无法再成为新一代的“食利阶层”了。
可以说,不管有没有金融危机,东莞村庄的地租经济模式早晚会面临瓦解,而金融危机不过是加速了其瓦解的速度罢了。如果这场危机能够使新一代东莞人早一刻摒除食利思想的影响,更积极地融入城市化进程当中,也未必不是敲响一次有效的警钟。
编辑 晓波 美编 黄静
1994年,广东东莞,工人宿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