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建
通往机场的一条小路横亘在飞行团南面的北坡上。那是六年前春天的一个下午, 老辛突发奇想去山顶的雷达站,走迷了路偶然发现的。从小路的宽窄度和路面横七竖八的杂草根来看, 除了夏秋季节到山里收庄稼的村民偶尔从这里走过, 平日里是少有人走的。
老辛在飞行团当政委, 也算是个呼风唤雨、遇事能拍板的角色, 可是初到飞行团人生地疏, 尤其是到了休息日, 飞行员和机关的大部分干部都回了县城和老婆孩子团聚, 飞行团的办公楼里就剩下他一个。老辛是个闲不住的人。这穷乡僻壤的飞行团也没什么可以活动的, 爬山就成了他消磨业余时间的主要娱乐项目。那天他原本是去爬山锻炼身体的, 可是, 过于好的心情让他的腿突然间就改变了方向,朝着雷达站的方向走去了。
老辛头一回去雷达站, 看着不远的地方却绕了好长时间, 到山顶已是薄暮时分,雷达站晚饭的哨声都吹过了。
就那天, 老辛发现了一条去机场的小路。小路与通往雷达站的这条小路十字交叉后向西延伸到山下, 穿过几片玉米地、地瓜地、豆子地, 从一条省级公路的地下通道过去, 就能看到机场, 快步行进的话,要不了半个小时就能到,比坐车还快。
去了几趟雷达站后, 老辛就知道他发现的去机场的小路远不如通往雷达站的这条小路更尊贵。通往雷达站的这条小路,当地老百姓叫它黄金路。沿着这条黄金路一直往上走,再往东边走两百多米,另有一个叫大佛头的山顶与雷达站并排耸立着。
老辛那天过于好的心情原因却很普通。说白了,是妻子洪婕的一个电话。不过,妻子那个电话与以往有些不同,妻子非但没有埋怨老辛三个星期没回家,而且还让他一定稳住,好好干,争取早些回来。老辛自然清楚妻子“ 稳住” 和“早日回来”之间的矛盾含义。后来,老辛才知道妻子与他通话的当天晚上刚同副部长的爱人聊过天,得到了一点老辛有可能提拔使用的信息。
于是, 担任外二科护士长的妻子以大无畏的革命精神,将家庭重担和革命工作一肩挑:既要照顾儿子,又要侍奉公婆,还要积极地准备职称考试。
但是, 让妻子失望的是, 第四年春天老辛仍没有回北京的迹象,却领受了一次让他转业的明确谈话。
老辛也觉得让他转业有些突然, 但他却没有半点磕绊, 组织都把让他转业与空军人才建设、质量建军紧密结合在一起了,自己还能说些什么呢?当然,老辛不否认,当和他谈话的上级领导流露出让他转业时,他眼窝热了好几回都生被他强压了回去。他不想当着领导的面儿落泪,尽管他知道身体里有股炽热的情感在那一刻被领导无意间引爆了。
年年送老兵, 送转业干部, 谁知道自己也有这一天。在飞行团的几年里,老辛在黄金路上走过六次,六次都是去雷达站。去机场穿过这条黄金路的次数就更多了。有时,老辛路过这两条路的岔口时,也会情不自禁地沿着这黄金路往山顶上望上一望。
妻子去飞行团探过几次亲, 最后一次去居然摸错了路,可那条黄金路却在她心里扎下很深的根。
“ 好好干吧, 男人不顾事业顾什么啊? 家里你就不用操心了,有我呢!”
六年前春天的那个中午, 妻子说这话时是多么温柔啊。但妻子哪里知道,当时就是她的这几句话让他兴奋得迷了路,接着他发现了那条通往机场的小路,让他把热情和憧憬都撒在这样一条小路上。每次飞行,他都从小路快步行军先于大部队人马赶到机场。那种感觉很像是在同他人赛跑,让他在平凡的生活中找到一种莫名的冲动和激情。老辛发现在这条小路上奔跑会让他产生一种紧迫感。这种紧迫感让老辛不敢有丝毫的懈怠懒惰,让他的筋骨始终保持一种昂扬的工作状态。就是凭着这种状态,老辛当年拿下政治思想教育先进单位和军事训练一级单位。
起初, 老辛的司机有一段时间总琢磨是不是自己犯了什么错,弄得政委都不愿坐车了。为此,团长还专门找老辛谈过。老辛只是笑笑,坐了几次车,可没多久,他又开始在这条小路上奔跑了。时间久了,团长也就见怪不怪。有几次团长也从小路上走了几次,“空气不错”,团长对老辛说。
骤然响起的电话铃声让冥想之中的老辛打了盹。
他条件反射地翻身下床, 一下子转大了幅度,一阵钻心的疼从鼻子一直蹿到天灵盖。昨天一夜,鼻头上就拱了个花生米样的红疖子。
老辛鼻头上起疖子是有说道的。别人不知道怎么回事,可老辛自己明白,老辛的家人更明白。老辛调到机关的第二年,同批选优上来的人都提前晋了正营,唯独他没提前晋级。老辛知道后,表面仍是嘻嘻哈哈摆出不在乎的样儿。可是没多久,老辛的鼻子就鼓了一个很大的红疖子,弄得他那段时间吃饭都不好意思到食堂去。他们那批一起上来的同志提副处长的时候,他又落在人家后面,命令公布后,时隔没多长时间,他的鼻子又鼓了一回疖子。这下,老辛才明白,不管他怎样掩饰自己,他的鼻子都非常诚实地把他的心情表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 别老待在家里, 出去跑跑你的事吧! 今年咱怎么也得走出去啊! 整天这样闲在家里,别的不说,连气质都闲没啦!我劝你现实一点,该低头时就得低头,这没什么丢人的!说句你不爱听的,你那么爱部队,对部队那么有感情,可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咱们对兵营来说就是流水, 你得认清这一点! 有朝一日院里让我转业,我保证眼睛都不眨一下的,立马走人!”
电话是妻子打来的。此刻, 妻子像是猛然间被自己的话噎住了,又像喝水喝猛了,呛了喉咙。突然的停顿后,妻子大大地喘了口气。接下来,不知是妻子愣了神,还是想听听他的反应,半天了电话里还没传来她激情澎湃的动静。
老辛很希望妻子能一直说下去, 哪怕是骂他几声,好让他从沉沉的梦中醒过来。虽说这三年里自己一直都找工作,也有几家待遇条件都不错的单位要他,但他最终也没能走成。
“ 很好, 你接着说吧。” 老辛保持着冷静,这是他当团政委练就的应对谈话方激动时的一贯风度。
“ 唉, 其实我说这些有什么用啊, 关键是你自己得想走啊!”妻子似乎很累了。
随着妻子的那声长叹, 老辛仿佛看到一个过于饱胀的气球瘪下去时在球面瞬间生出的皱褶。他知道面对这皱褶,他必须得说点什么。
“ 你放心吧, 今年我怎么也能安顿下来。不是我不想走,不是一直没有合适的单位吗?”
“ 哼哼。” 妻子通透的鼻子里发出两声清爽的动静后,挂了电话。那“哼”声清楚地表明她对老辛的信任程度和对他这种态度的轻视。
老辛放下电话没多会儿, 电话又响了。这回,妻子的声音就像幽谷里的微风般缓缓吹来,让他觉得妻子是不是神经有了问题。
“对不起,我刚才太激动了。”
“没什么。”
“ 鼻子好些吗? 也是啊, 这样子能到哪去呢?”妻子重重地叹了口气。“已经在家闲了三年啦,别说出去公关,就是顶着那样的鼻子在院里走一遭,回头率都会百分之二百的。”
“ 辛明, 我真希望你能像你的名字一样‘心(辛)知肚明!你知道这三年我过的是什
么日子吗?只要醒着,就想着你转业的事儿。夜里经常突然间就醒了,眼一睁,就是你能到哪个单位,哪个单位能接受你,简直比儿子中考都让人操心。有时我真不想上班了,想在家陪陪你,怕你想不开, 怕你出点儿什么事。你说没好单位,其实,前年王部长帮你联系的国资委矿务局老干部处副处长的职位就不错!还是公务员。你说咱都到这分上了,还求个什么劲儿?!人家大学生、博士生在北京找个工作都那么难,咱一转业干部还有什么优势吗?无论从年龄上,还是从学识上,咱都没优势啦。不是我给你泼冷水,留部队的事儿你不能再想了!这样下去,除了年龄增值外,什么都在贬值!人家地方的科长、处长大部分都是七十年代的人了。像咱这六十年代初的人到了地方,找个好单位,说句不好听的,就是养个老了,咱还能争过人家吗?”
老辛没吭声, 他想让妻子说下去, 他希望妻子在叙说中能发泄一下情绪。
“ 起先不明白, 起着劲儿帮你找这个、搭那个, 我爸把他的关系也都用上了, 钱也花了不少,可有什么用啊?早知道我就不让我爸花那些冤枉钱了。我爸是什么人你也知道,他可是从来都不求人的。可是,为了你,你知道我爸求的那些老下级说什么?‘洪师长,我们在部队时就为您服务,到了地方还得继续为您服务啊!当然,你也可以把这理解为玩笑话,可谁不清楚这话里的潜台词儿?我爸他知道这是求人家,没办法的事,只能装傻听人家发话!要是在部队那会儿,他哪会受这个气!”
老辛就怕妻子提到他那从飞行师长位置上退休的岳父大人。岳父为他花出去的那五千块钱更是成了他心脏深处的一块血栓,稍有不慎就会让他窒息,让他痛苦不安。他曾让妻子还掉岳父那五千块钱,妻子眼睛一瞪:你打了我爸左脸,还想打右脸不成!
“你别再说这些没劲儿的事,我……”
“你听我把话说完。现在我才看透啊,不是找不到单位,而是你压根儿不想走,早知道你去年背着我往别的部队调,我就不让我爸去搭那些人情了,部队真就那么让你留恋吗?我真希望你赶快醒醒,部队现在的发展形势不需要你了,你就是对部队再有感情也得放在心里……”
妻子压低嗓门的哭声, 让辛明想起那只整天在院里溜达的老猫。那哭声真像一只孤独老猫呜呜的悲鸣。
老辛觉得鼻子里有些闷塞, 很快, 就有止不住的清鼻涕挂面样从红肿的鼻腔里流出来。
晚上, 老辛早早就把饭做好, 还专门去超市买了妻子爱吃的榴莲。妻子进门时或许闻到了榴莲特有的怪香,稍微怔了一下。妻子非常清楚老辛讨厌那东西,经常说,“死贵不说,弄得家里好长时间都有股阴魂不散的臭气”。现在,他却宁愿忍受这阴魂不散的臭气,让自己享受榴莲的美味了。
洪婕眼眶一热, 低下头, 她克制着不让眼泪流出来。她可不想让家里整天笼罩着八宝山一样的沉重氛围,她得调剂一下气氛,她可是外二科有名的开心鸟,据说刚做了手术的病人,只要听到洪护士长的笑声,就是麻药劲儿过后,疼痛都会减半的。
老辛刚确定转业时, 洪婕还是挺乐观的。
“全当这是人生给你放的一次长假,在漫长的一生中,这不过是很短的一段时间。”可是,到了第二年,这种话她基本上就不说了。第三年没走成后,她的叹息声就多于说话了。再往后,发呆的时间又多于叹息了。难怪人家说,转一次业就像扒一层皮,丈夫可是在家待了三年,整整办了三年转业,这可是里外扒了三层的皮啊!
家里的气氛并没因为妻子挣扎着讲的几个笑话缓和过来,老辛积极配合妻子发出的笑声更是增添了几许怪异。儿子吃过饭进房间写作业,两人坐在桌前大眼瞪小眼地愣神,不一会儿屋内的温度就降到零。
老辛的鼻子因妻子老猫般的哭声变得更不受看了。妻子的眼神偏偏像只蜜蜂似的追着往老辛红肿的鼻子上落。快8 点的时候, 老辛在生意场上的哥哥带来的一则重要消息,才让家里窒闷的气息有所缓和。
老辛的父母也坐了最后一班公交车从顺义赶到北京老辛的住处,就更说明老辛他哥带来的这则消息有多么重要。
“ 总算遇到一位大人物! 我兄弟的事这回保准没问题!”老辛大哥直奔主题。
父亲问啥时候能见到那位大人物。
“ 一时还见不了, 不过, 帮我的那位于大师是大人物的一个死党,于大师很痛快,答应这事包在他身上。”
辛家老大说罢, 停顿了一下, 看了眼父亲。
“得多少?”
“ 估计三十来万能拿下来! ” 辛家老大说这句话时声音很轻, 他甚至朝弟弟这边看了一眼。他怕伤着弟弟的自尊心。虽说都是吃一个娘奶长大的兄弟,但他毕竟比弟弟年长了十岁。
“ 花多花少没什么, 只要能把事情办下来。” 父亲拍板了, “ 这些钱咱家还是拿得起的!”
父亲说这话时,瞥了儿媳一眼。
洪婕幽幽地吐了口气, 与眼前正在泛起的振奋气氛有些不搭调儿。对妻子为什么在这时叹出那口长气儿, 不光老辛, 在场的所有人都不明白。
其实, 洪婕就怕有些钱的婆家出面办这些事儿! 生意场上滚了一辈子的公公、婆婆, 外带大伯子,哪会知道这里面的道道,有些事情可不是钱能摆平的。可是,大伯哥却坚信现在这世道钱能摆平一切!有时,她觉得丈夫走不出去,不仅仅是因为丈夫对部队有着一股几近邪乎的痴情,公公婆婆时常投入的钱有时也让丈夫乱了方向。
洪婕这样想婆家, 却不知道婆家通过办老辛转业的事情早已觉悟。他们深深体会到,光有钱不行,有关系也不行,得找到说了算的,能拍板钉钉的“大人物”。
“ 爸、妈, 你们就放心吧! 这回我兄弟进的可不是一般单位,既然走了三年都没走掉,更不能随便找个位置拉倒!兄弟能有个好单位,对咱辛家的产业也是个保护!人家说了,这个数进国家机关绝对没问题!”
“ 老大呀, 你看他鼻子上这哪是疖子啊,就是燃烧的一团火啊!”母亲突然发现了老辛红肿的鼻子。
老辛觉得母亲这话很滑稽, 竟忍不住嘎嘎大笑起来。妻子赶紧朝他使了个眼色,可老辛根本就没往妻子那儿看。
“ 兄弟, 你知道A 部可不是一般人能进去的,这回你自己也得瞪起眼睛来,你转业是我们家的大事, 我们得统一好思想, 既然拖了这么些年,就更得进个好单位,要不往后你还怎么混啊!就为争这口气你也得努力进A部啊!”辛家老大用沉着入定的语言止住老辛的不合时宜的笑声。
这时, 老辛的儿子突然从屋里跑出来。儿子没往老辛跟前跑, 而是一头扑到老辛大哥身上,好像辛老大才是他的救星。“大伯,你给我爸找到工作啦?找到工作啦?”儿子兴奋又有些矜持地盯着对方问道。
儿子白皙的脸因激动变得红扑扑的, 老辛觉得屋子里一下子亮堂起来,他甚至觉得鼻子被众人眼睛里射出的光芒映照后缩小了许多。
二
星期二, 妻子下班回来, 告诉老辛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她的同事给她提供了一个投资种树能发家致富的金光大道。妻子说:“咱投十
亩地,五万元,一年就能收回本来,三年就能挣五十万。”
“ 你看看, 辛政委, 人要是交了好运啊,挡都挡不住的?”洪婕好久没有这样打趣老辛,高兴得脸上起了许多皱纹。当然,洪婕没把找大师算过命的事情告诉丈夫。那位大师说“你丈夫今年绝对会有大的变动”。什么叫大的变动?进A部就是大变动!多长时间没这样高兴过啦。
老辛转业的进展用顺利来说似乎都显得多余了。“五一”节刚过,老辛就参加了A部的初试考试。老辛虽然有了“大人物”这棵大树,但他仍没敢马虎,认认真真准备了好些天,才胸有成竹地进了考场。
参加A 部公务员考试的共有一千人。考试后,还要选一百人进入第二步面试。然后,再从这一百人中确定要留在A部工作的那金子般宝贵的7个人。
老辛考完试后。辛家上下仍不敢懈怠, 用辛老大的话说:“这是万里长征才开始走的第一步。”父亲母亲说:“只要这第一步迈出去了,就要好好迈出第二步、第三步!”
妻子洪婕突然间比谁都变得冷静, 对老辛一路如此顺利地进行下来,似乎并不怎么乐观。
“ 咱们可不能被这蒙了。有的人到面试了还照样给淘汰了呢。让你参加个考试算什么?当然,让你考试说明大哥找的人还有一定能力。但是,第二步,就得看接收单位买不买他的账了。假如第二步通过了, 还有第三步定人, 第四步体检、政审呢!如果接收单位遇到比咱更硬的关系,人家也会想方设法淘汰你。到时候人家说尿里有个蛋白加号,或有个脂肪肝什么的,咱照样会被甩出来!”
“ 那你是什么意思呢? 你信不过老哥找的关系?人家在A部可是一把手呢!”
辛老大有些不快地瞅了弟妹一眼。这种不快在弟弟结婚时就深深烙在他心里。起先他对弟妹家所谓的高干家庭背景还是很看重的。辛家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下海的生意人,能和这样的高干家庭结亲戚应该是件好事。可是,他头一回与弟妹的娘家人照面时,弟妹娘家人看他们辛家人的那种居高临下的眼神,就让他对这家人不再抱什么希望了。当然,辛老大也从不把自己的这些想法告诉弟弟,这么多年来,他觉得自己得像个家长一样呵护这个迟来的弟弟。
弟妹大多数时候说的话还是很呛人的。而且, 还总是一副山东人都是直肠子, 说话就这样,不管你听者爱咋的就咋的感受。
“ 我说话直, 可这都是实话! 你问辛明,他的一个战友, 去年面试都参加了, 也是这部长那司长的都找了,最后还不是给拿下来了?”洪婕显然也感觉到大伯哥的不满,但她顾不上这些,要把老辛的转业进行到底,她必须不停地把握着温度。她怕到头来再空欢喜一场。“别看他们说得好听,到真收的时候,照样眼都不带眨地就淘汰你! 我的一个朋友都参加体验了, 可一查,说他尿里有个蛋白加号,愣是给甩下来,你又怎么着?”
老辛想说些什么, 缓和一下妻子方才说话的冲劲儿,但见父亲朝自己使了眼色,赶紧把妻子支去里屋让她看儿子写作业去。
洪婕的话虽然不好听, 但辛家人对她的这番话还是从正面进行了分析和研究,认为她说的有一定道理,必须更加盯紧此事,绝不放松。
之后, 辛老大加紧了对于大师的猛烈进攻。省心的是于大师还没有洗头弄脚找小姐等不良嗜好,无非就是爱唱个歌,爱喝个酒。让辛老大更感欣慰的是,于大师和弟弟似乎很投脾气,吃饭喝酒,讲到动感情之处,不是摸摸弟弟的耳朵,就是拍拍弟弟的脸,让人觉得完全是对自家兄弟。
于大师爱喝酒抽烟, 不过, 他只抽半截就把烟戳断在烟灰缸里,动作之狠就像刚从嘴上拔下的烟有仇似的。
“我喜欢你兄弟!进谁不是进啊!”
于大师说着举起杯, 辛老大和老辛也忙着举杯响应。
一天晚上, 老辛吃过饭正在院里散步, 辛老大就开着车拉网打鱼般地搜过来。辛老大看到银杏树下步态沉稳仪表端庄的老弟, 心里竟有种说不出的感动, 他觉得弟弟将来一定会是个人物。辛老大在老弟后面跟了一会儿, 要不是车上李老弟催他, 辛老大差点在那种感动里沉浸下去。
辛老大让老辛赶紧上车, 说今晚很可能见到那位大人物,让老辛一块去翠倚楼陪于大师他们吃饭。
老辛刚要上车, 一辆自行车与他擦身而过,好像是去办公大楼加班的一位年轻干部。年轻干部擦身而过时,老辛觉得好像在哪见过,就禁不住回头望了一眼,谁想,那个骑车的年轻干部竟也停下车,试探似的朝这边喊了一声。“政委?”
“ 哎, 你还磨蹭什么啊! 咱得赶在他们前面到酒店啊!”
辛老大的吆喝就像一声号令, 李兄弟一把将老辛扯上车。车从那个年轻干部身边驶过时,老辛才认出是从飞行团的考学出去的小陕北。“ 是他啊! 这小子啥时候调到机关来啦!”老辛惊喜地自语道。
“谁啊?”
“我带过的一个陕西兵。”
“ 啥兵啊? 你现在啥也别想, 还是想想一会儿怎么和人家说话,该说些什么!”
辛老大最怕这节骨眼上再让弟弟冒出那股怀旧的情怀。他害怕弟弟的那股怀旧的劲儿,就像害怕弟弟常读一本书一样。这些年,他到弟弟家无数次,可每次看到弟弟床头放着书都是那本写黑人领袖曼德拉的传记。尽管,有几次辛老大有意逛书店,买了一些最为时尚的书,包括俄罗斯普京、美国前总统夫人希拉里的传记和叶利钦的传记送给他看,但弟弟衷情的还是那本世界伟人传记。
老辛他们赶到翠倚楼时, 于大师他们也刚好下了车。辛老大进门冲领班就嚷要最好的包间,领班理都不理辛老大,像见了亲娘一样扑到于大师面前,用半真半假的嗓音嚷着,做惊异样儿,“于大师,真没想到您能驾到”。
“ 不是说过了吗? 要叫老师, 老师。以后不许再叫什么大师啦。”
于大师正经地纠正领班对他的称谓。领班有些羞怯地笑了笑,将他们领进翠倚楼二层的一个包间。辛老大朝老辛使了眼神,不再言语了。不用问,这是他们常来的地方。领班进了包间后,便赶紧把电视下面的一张光盘插进D V D 机里,很快就有著名藏族女歌唱家才旦卓玛优美的歌声流淌出来:“唱支山歌给党听,我把党来比母亲……”于大师满意地点了点头。这多少让老辛有些意外。
辛老大也看了老辛几眼, 示意他今天说话格外要注意。
“ 好消息啊, 辛老弟! 你的事已经定了,不过, 第一年得先到下面锻炼一下, 下个正处调研员,第二年再找个正处的位置,你看怎么样啊?”
老辛激动得一下子站起来, 双腿一并:“您放心,我保证努力干好工作。”
于大师将老辛拉回座位上, 用他软绵绵的双手握着老辛的手,眼睛里竟潮乎乎的。老辛心里有些紧张,心想,这简直像是电影里的场面。
“ 不容易啊, 你看这鼻子都肿成啥样啦?
别急,会解决的,会解决的……”于大师抚摸着老辛的手,仍是一副安慰他人的送温暖状。
辛老大赶紧离开座位, 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到于大师面前,往他面前杯子上碰了碰,仰头干了杯中酒,然后,又颇为神圣地朝他深鞠一躬。
于大师撒开握着老辛的一只手,抓住辛老大,仍是一脸郑重地望着这兄弟俩。而后, 重重地点了点头,对桌上其他朋友们说:“现在这样的亲兄弟不多啊。你们知道我当初为什么帮这个忙吗?就是觉得辛老弟这个人不错,很重义气,讲感情,再看看他弟弟,就更觉得这个忙一定帮到底,看来我和这兄弟俩还真的是有缘分啊!”
看来这年月确实还有真情在啊。老辛是个爱动感情的人,这样想了,眼睛竟湿润了。“谢谢老师!不过,您确实有大师的风范啊!”老辛想着于大师方才纠正领班小姐的话,恭敬地改称他为老师。
于大师微微一怔, 抬起头看着老辛, 又看看辛老大,一脸神秘地笑了笑:“辛老大,我喜欢你这个弟弟!”
上第一道菜时, 于大师与那位大人物通了话, 对方说有事儿可能会晚一些。于大师握着电话,呈一往情深状,还不时毕恭毕敬地喃喃回应: “ 大哥, 真想念您啊……星期五见过算什么,咱们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我知道,您忙您的,我知道……我们等您!”
到了上甜点时, 大人物还没来, 不过, 期间他们又有三次通话,似乎那边真在忙着什么重要事情。每一通电话,都像一剂强心针,让于大师原本少油干燥的脸立时光芒四射。最后,于大师宣布大哥不会来了,明天还有重要的会议要准备时,晚宴才到了真正的高潮。
然而, 辛老大和所有在座的人都不清楚,此时在老辛的内心正进行着一场激烈的思考,看来,这世上的确有真情在。不管有钱的没钱的,这种真情都真实地存在着。看来,于大师他们这样帮自己,他们或许真是觉得自己是个料才这样帮自己的。
当于大师站在桌前, 随着旋律动情地唱起《小白杨》时,老辛已经在白杨树下的大道上飞奔了。在那条路上,他又看到机场,看到塔台,看到阳光下金灿灿的跑道,看到小陕北,看到团长带着他的飞行员朝自己迎过来。
三
老辛认识小陕北纯属偶然。
五年前初夏的一个下午, 团里下达完飞行任务后,飞行员都去办公楼前面的操场打篮球,老辛换上运动服正想上场活动活动,就看到在篮板旁一瘸一拐来回溜达的一个战士。
那战士怯生生的目光不时落在老辛身上,像有什么心事。老辛觉得他眼生,问他是哪个单位的。那战士见老辛问他,渐渐放松了,露出一脸稚气的笑容。告诉老辛说他是山顶雷达站一排二班的副班长马光辉,刚参加完师里组织的学习班参加升学考试回来,还没等上山回站里,就崴了脚,现在炊事班临时帮助工作。
老辛问马光辉是哪年兵, 家是哪儿的。马光辉说家是陕西临潼人,今年是第三年兵了,今年是最后一次参加考试。老辛问他这回考得怎么样,马光辉笑了笑,欲言又止地看了老辛一眼,低下头。
老辛问他参加过几次升学考试了, 马光辉说三次。老辛就说,团里这么多战士,能让你参加三次考试说明组织对你已经很关心啦,应该把握住这些难得的机会啊。那战士就连连点头,说我知道。
老辛又问这次到底考得怎么样? 马光辉就一脸为难的样儿。老辛说, 既然这样, 你就好好把脚伤养好,等结果吧。晚上,老辛给政治处王干事打了电话,问了问今年参加考学的情况,才知道马光辉连续参加的三次考试都达到了分数线,老辛问王干事为什么马光辉没走成,王干事支吾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老辛不乐意了,说你分管升学,却对自己落选的考生说不出理由来,你还称职吗?
老辛说完就挂了电话, 直接给干部部调配处于副处长打了电话。于副处长比老辛晚两年进的干部部,对曾是干部部的处长老辛很热情,说这次只要马光辉够了分数线,保准他进军校。
谁想, 这事过去快半个月的一天晚上, 老辛刚从外场飞行回来,准备看桌上那堆文件,马光辉就敲了门。马光辉手里拎着两瓶茅台酒,腋下夹着两条烟,进了屋,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只是望着老辛,一脸的无辜状。
“ 坐吧。” 老辛眉头微微一皱, 心想这小家伙怎么也学会了这一套。
马光辉把东西往桌上一放, 给老辛鞠了躬。“政委,俺走了。”
老辛看着桌上的茅台酒和烟, 故意惊叹道:“小子,家里很有钱啊!”
马光辉愣了一下, 再看老辛时眼睛里就充盈了泪花。
“政委,您帮俺的事,俺知道了,咱团里都知道了,您啥也没收俺的,却帮俺办了这么大的事,俺爷说了,就是卖牛也得感激您的恩情……”
老辛觉得浑身的血都涌到脸上来, 他觉得脑袋被全身的血液冲得昏天暗地,他怎么能让一个战士为了答谢他卖掉自家的牛呢。
“ 你给我拿回去! ” 马光辉吓坏了, 怔在那儿眼巴巴地瞅着老辛,不知道该怎么办。
老辛大喘了几口气, 没让眼泪落下来。他发现自打到了飞行团以后,他比以前爱落泪了。每年老兵复员的时候老辛要落泪,春节参加连队聚餐时会落泪,部队远程奔袭回来在机场接飞机时会落泪, 看到战士裤角自己缝的大针脚时落泪,看到气象突变时老飞行员让新飞行员先着陆自己后着陆把风险留给自己时也会落泪,他发现自己这些年攒下的泪水全都留给了部队。
“ 小、小陕北啊, 你坐, 你听我说。” 老辛满脑子都是陕北荒凉的黄土坡,一时竟忘记他的姓名,脱口叫了小陕北。从此,“小陕北”就成了老辛对飞行团雷达站这位陕西籍战士马光辉的称谓。
“ 你明天请个假去县城赶紧把这酒和烟都退了, 把钱一分不少地给你爹寄回去! 回来的时候记着把汇据交给我。记住,要一分不少!告诉你爹你娘,他们的心意我领了,让他们相信部队,相信组织会公平办事的。”
那年夏天, 小陕北如愿去了雷达学院, 小陕北走的时候老辛在外场飞行没见着,回来时,通信员交给老辛小陕北留下的一包大白兔牛奶糖和一盒将军烟。小陕北的信非常短, 只有一行字:政委,我会永远记住您,我会好好干,对得起部队!
老辛对小陕北上学的事印象很深。
小陕北上学后, 每逢过年过节都要给老辛打电话,发贺卡。老辛刚确定转业的那年春节,还收到团里转来的小陕北寄的一箱孝感麻糖,洪婕问老辛这是啥朋友,还邮这种东西,老辛说他带过的一个陕北兵。“还挺讲情义的兵嘛!”洪婕拿着麻糖在手里转悠着看了一会儿,像是梦里说话。
不久, 老辛就陷入了找接收单位的繁杂事务里,忘记同小陕北联系,直到转业终于有了着落时,小陕北才像往日岁月里突然游离出来的碎片一样,再现在老辛的视线里。自从那天晚上散步见到小陕北后,老辛想到机关打听一下来着,又怕到机关里去打听人家问及自己工作的事情。洪婕更反对老辛去机关找小陕北,“你现在到了关键时候,尽量不要被这些事情牵精力!再说,人家机关的同事问你工作怎么样啦,安排到哪去啦,你怎么跟人家说啊?你总不能说我对部队有感情,舍不得离开部队吧!”老辛觉得妻子说的也有道理,就想找小陕北的事情再往后放放。
两个多月过去后, 辛家兄弟和于大师成了无话不说的朋友。老辛发现自己也渐渐从感情上接受了于大师他们。尤其是他们对朋友那种重情
义的真诚很让老辛很钦佩,这常让他想起飞行团的那群兄弟,想起飞行团生活的日日夜夜。洪婕却很刻薄!“人家对你的感情是大哥的钱买回来的!”
“ 可他们挺讲感情的啊! ” 老辛嗫嚅地说。
“ 哼哼。” 洪婕鼻子里又发出那种不屑的动静,近来,她很善于用这种特殊的声音表达她对事情的看法。“他们讲的感情和你们飞行团的那帮兄弟们不一样。”
老辛漫长的转业过程不仅让妻子洪婕变成了哲人, 还让她恢复到老辛刚到飞行团时她所产生的斗志和热情。她又添加了另一种嗜好,开始买那些充满了格言警句的杂志, 于是, 老辛的手机短信里就常见到妻子发来的鼓舞斗志的人生禅语:
“ 即使在生活最困难的日子里, 也要将自己的荒漠化为一座甘美的花园。”
“ 生活在红尘世界的男女, 一定要认清‘ 变 的本质, 即每一阶段都有每一阶段的色彩,每一生命都有每一生命的风光。”
自打老辛参加A部的考试后,妻子就很少看那些韩剧了,除了看《读者文摘》外,她还迷上了上网,并且很认真地给老辛下达了学习任务,让老辛在一个星期内必须学会打字,两个星期内学会处理邮件和上网查阅资料。妻子说,在部队有机关的干事参谋帮你弄,到了地方可没这些给你打下手的人,什么事你都得自己干。我们科前两年转业的一位大姐,到了单位后,人家让她发个传真她都不会,不知道受人家多少冷眼。可后来呢?她发狠学习,不仅把电脑、传真、复印什么的弄会了,还能用英语直接和国外的客户谈订单! 现在她都快5 0 了, 还又去澳门学了企业管理呢。
尽管老辛发现妻子有时讲的这些典故经不住推敲,比如上面这位大姐肯定是妻子不知从哪儿找来的说服自己的论据。但是,老辛从不捅破这层纸,认真听完后,怀着感恩之心照单全收。对妻子近期的细心安排,老辛也是百感交集,觉得自己人生的第二个春天不期降临了,就连和妻子的感情也变得如胶似漆起来。
四
老辛面试顺利通过的那天晚上, 全家人又聚在一起开了次会。老辛父母的态度更加坚定,并交给辛老大一张2 0 万元的现金卡。总之, 这次老辛进A部只准成功,不准失败!辛家父母交给辛老大这笔钱时,有意当着儿子和媳妇的面。洪婕知道他们想给老辛些压力,让他这回别再三心二意地不当回事,同时,也让儿媳看看他们辛家的实力。洪婕觉得丈夫这回铁了心要走,公婆这样的举动就显得有些矫情。
不过, 事情远非洪婕想的那样。老辛虽然每次不落地参加辛老大安排的活动,但是,他的心里却在发生着连他自己都意识不到的变化。
那位于大师酷爱红色经典歌曲, 更喜欢唱那些传唱已久的革命老歌。有一回, 饭吃到一半,他竟把部队一位著名词作家招了来。老辛知道那位词作家写过不少好歌,电视里重大晚会上都是国内一流的歌唱家演唱他创作的歌曲。那天,这位词作家唱了一首《咱当兵的人》。
词作家唱这首歌的时候, 全桌的人都跟着于大师在桌上打着节奏拍着巴掌。可是, 渐渐的, 老辛就觉得鼻子酸酸的, 觉着眼前有些模糊,就去了门外的卫生间。
老辛在大厅里外转了几圈才找到卫生间,刚进门, 却发现词作家正站在洗手台前捧着水冲脸, 就过去打招呼, 词作家转过脸来, 好像哭了。
老辛举着手, 尴尬地朝词作家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
“ 老弟, 让你笑话了。” 词作家甩了一把脸上水,又擦了擦眼睛,然后抬起头来看了老辛一眼。“离开部队的滋味不好受啊!”
“ 是啊、是啊。” 老辛赶紧搭腔, 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
词作家的眼泪在事后的许多天里经常浮现在老辛眼前, 那首熟得不能再熟的部队歌曲, 让老辛常更加怀念在飞行团的日子。在飞行团, 机务二中队每天晚饭前几乎都要唱这首歌。遇到团里举行电影晚会, 各个连队拉歌时, 《咱当兵的人》的歌声在礼堂更是此起彼伏, 仿佛这首歌的作者当初创作这首歌时, 就是专为连队拉歌谱写的。
夏天过后, 老辛的心情已经完全平静下来。平静下来的老辛就像一位暮年老人在选中了一块满意的墓地,便再也提不起精气神儿来。妻子又被全城热播的韩剧《大长今》抓去了魂,老辛的手机里就少了以往那些意味深远的人生哲理的语句,家中的餐桌上却多了各种各样的韩式泡菜。
老辛在满屋酸叽叽的泡菜味中继续他漫长的等待。他发现转业最后敲定的时刻远比过程更复杂。尽管自己千辛万苦从一千名考试的人中挤进参加面试的一百人里,但是,要进入最后进入A部的七人行列,还不知道又要费多少劲呢。
一天中午, 老辛被一阵电话铃吵醒。打电话的人似乎在很远的地方,声音非常小。但是,老辛却清清楚楚听到那人直呼他“辛队”。这声“辛队”让老辛一激灵。
这样叫自己的人除了航校同期的校友, 就是飞行团的苟团长, 可是, 这声音绝不是苟团长的。
“ 喂, 是我, 我是辛队, 你是……” 老辛赶紧应着。
“ 我是二十一期的马凯! 今天晚上, 东门外毛家湾饭庄见!”
马凯? 就是那个学初教机时, 擅自把飞机弄跑的马凯吗?天啊,已经二十多年不见了,咋今天又冒出来啦。六年前,老辛去飞行团时,就听说他已经提副师长了,现在还不得提将军啊?
这么多年了, 他还能把电话打到家里来,可见他心里从没忘记过自己。老辛越想越激动,就恨不能天快黑下来,好去赴那个战友之约。
“ 不要去! ” 洪婕坚决反对老辛参加这种聚会,谁知道他哪根筋再给说得活泛起来,你就再也压不住他那股倔劲儿。
“ 我不会动摇军心的,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这么不相信我?”
“ 你要心里还有我, 你要是不想让我成为神经病,就老老实实待在家里。”
“ 老战友聚个会你至于紧张成这样吗! 我又不是去见什么妖怪,把我吃了、拐跑了!”
老辛扭头出了门, 洪婕穿着拖鞋追出门来,洪婕追人心切,一只拖鞋掉在门里,也顾不上去捡,就光了只脚站在老辛面前。
“你这是干什么?”老辛忍不住笑起来。谁料, 他这一笑不要紧, 竟把妻子的眼泪笑出来了。
“ 我平时在外面吃饭吃到下午两点,也没见你这样,今天你是怎么了?”洪婕仰起头,想让泪流得有阻力些:“等你的事情定下来,咱把请你的新老战友全请个遍还不成吗?但今天你别去。”
老辛没再笑,可还是去了毛家湾饭庄。
这件事过了好多年以后,老辛也觉得洪婕那次拦得有些邪乎,好像她有预感自己会被动摇一样。
那天参加毛家湾饭庄聚会的都是东北航校的战友,光他们二十一期的就四个,还有二十三期的两个学弟。按说,这顿饭怎么也轮不到马凯请的。别说他从那么老远的新疆一路飞过来,是远到而来的客人, 就是在北京, 这么长时间不见,老辛身为在校时的区队长也该请他们。马凯却坚持要请这顿饭。马凯说我请完这顿饭就跟你们彻底告别了!老辛这才知道当了六年副师长的马凯来京是办理自主谋业中最后一道手续的。
老辛问马凯为什么不转业, 干吗非得自己干?在机关的一位改了政工的校友也劝他,说自主谋业可不那么容易,还是转业稳当些,组织怎么着也能安排个旱涝保收的单位。
马凯说: “ 我在部队干了这么多年, 难道还没学会怎么养活自己吗? 养家糊口是人最基本的本能, 我想干自己喜欢干的事儿! 我可不想再重复去走一遍新兵的路。我觉得虽然到了地方, 但部队这些年走的路和现在选择的路并没什么脱节。相反, 我觉得正是在部队这些年铺下的坚实的基础, 才让我变得自信。再说,部队给的条件也挺优越的, 每个月保留的基本工资, 是部队再次留给我的回家的门。可咱不能光靠别人给啊。不是我说大话, 咱好歹也是在部队干了二十几年的老兵啦, 我相信我能干出一番事业来, 也让部队那些要转业的干部在失望的时候看到我这面旗帜。”
马凯还是那么狂妄, 还是那么目中无人。只有这样的人,才敢进外场学习没几天,就趁老师上厕所的工夫把“初教—六”教练机弄得满场跑,挣了个记过处分的当头彩。
“ 你呀, 改改你那臭脾气, 保险师长都当上了!”在军训部工作的一位学弟说。“马哥,在部队磨了这么多年了,还那么冲动,难道干部队伍年轻化是你自主谋业能解决得吗?你以为自主谋业那么好干啊?你还是再仔细想想吧。现在改还来得及。”
老辛到飞行团后, 再也没了马凯的音信,不知道他这几年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不过,从他们的口气中,似乎马凯不该有今天这样的结局。
“ 别自作多情了! 谁让你们替我操心啦! ” 马凯举起酒杯, 眼睛亮亮地望着大家,“先喝酒再说,我可是好久没痛痛快快地喝一杯了。”
聚会散时, 老辛还是弄清了马凯最终自主谋业的原因。他们师所属的一个团,因为改装造成干部部队梯次极不合理,许多改了新机的原来部队的老飞行员都面临解决职务的问题。有些参加改装前就已经是团长、副团长,至于大队长更是数不胜数。如果再不解决,积下来的后果就是压下一片优秀干部,马凯就率先递了自主谋业申请。当然,马凯知道自己被列入师长人选两年多了,之所以没能实现,也是因为没有位置。
“ 部队的位置就那么多, 无论谁干都想谋个什么位置,一步一步地向上走,这是进步的一个动力之一嘛。但是,没有位置,就不能老想着位置,就不能光占着位置,让部队为难啊!不管怎么说,我这一走,能给兄弟腾出几个位置,这也算我马凯给兄弟们办了点实事!干吗老耗着,没劲!”
马凯这话让老辛心里猛地抽了一下。当初,他正是也有此念才毫不犹豫地在转业报告上签的字。但是,让他没想到的是他的转业历程却是如此漫长。不过,他和马凯不一样的是,他一旦知道自己要离开部队后又万般后悔,又做起想方设法回部队的白日梦。
整个晚上, 大家的话题大部分围着马凯转,老辛发现很少有问他去向的,甚至他担心的肿胀异常的鼻子都没有人提及。尤其是在京的几位校友,似乎都回避自己转业这个话题,更不扯老辛与内心感受紧密相连而长了疖疮的鼻子。想想,也是,谁愿意问一个三年都没走成的老大难呢?不过,关于老辛转业的事情还是被马凯给甩了出来。
“落哪啦?一定是很好的位置吧?”
马凯这么问, 其他人就把目光都聚在老辛身上。老辛这才觉得其实大家都非常关心这个话题,只是不知道该怎么提出来,或者说,不愿意抢先挑这个头罢了。
“没人要我,我能落哪儿?”
“ 还没落下吗? ” 马凯的眼睛睁得老大,他看看老辛,又看看桌上那几位校友,不可思议地笑了笑。
那几个人又恢复原样, 或许没听见他们所希望的结果,又开始猜拳喝酒吃菜,该干啥干啥去了。
马凯也觉得老辛的尴尬处境, 低声说:“你也真行!你这样天天待在家里,你老婆还不疯了? 我老婆知道我要自主谋业时, 不活的心都有了, 跟我闹了好些天, 现在还不跟我说话呢!”
老辛努力想让自己笑得自然些: “ 媳妇还行,挺想得开的。”
“ 这就是为什么当过兵的人和没当过兵的不一样, 打过仗的人和没打过仗的人不一样!早知道让我老婆也办随军,让她到部队来受受熏淘,受受教育!前年秋天,我转场去你们师时,他们就说你要转业了, 谁寻思你现在还窝在家里!是不是没找到合适的单位?如果难找,跟我去新疆办农场怎么样,我要在那儿种葡萄,种水果,还要在那种很多树!”
“ 现在倒是有点眉目了, 可还没定下来。”老辛想着面试已经过去快半个月了,不管怎么说,已经从一千人里脱颖而出,进入面试的一百人的行列,可是,谁能保证自己就是那七分之一啊。
马凯知道走了三年至今还当着“ 北漂” 的老辛后,话就很少了。别人敬他酒,马凯一概不拒,痛痛快快地干了。老辛心里却翻腾起来,他突然很想和马凯聊点什么,可是,屋里的气氛不时被大家激情的酒杯纵横交错着,很难静下来说点什么。
离开毛家湾时, 老辛拉住马凯, 问他什么时候离开北京。马凯说得有几天,还想去农林研究所去一趟。老辛就说,走前一定给我电话,我们再聚一聚,给你送个行。
马凯晃了下脑袋, 又是以往那种的狂妄样儿:“算了吧,你不嫌烦啊!都怪忙的,送什么送,我不喜欢送行。”
“那就见个面吧。”老辛坚持道。
“ 那就见一面。” 马凯晃了晃脑袋, 一脸的坏笑。
五
老辛的鼻子在盛夏到来前终于好了, 这让多日身心负重的老辛顿时轻松了许多。说来也怪,别管老辛的鼻子起过多少次疖子,肿得多么惨不忍睹,消退后,都依然光滑如初,不留半点痕迹。这更让老辛觉得自己的鼻子与众不同,觉得鼻子与自己的内心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有着对主人表里如一忠诚不二的鲜明个性。
窗外那棵大杨树又枝丫繁茂地伫立在夏日里。往年, 那些坠落泥土深层的蝉卵仿佛也受到泥土之上那方浓阴的召唤,开始没日没夜地挖掘,直到钻出地表,奔向那棵久违的大杨树,开始化蛹为蝶的浪漫旅程。
洪婕很喜欢听蝉鸣, 她讨厌老辛把美妙的蝉鸣说成知了叫。洪婕听蝉鸣时很神圣,也很认真。她能从叫声中听出哪些是刚飞来的蝉,哪些是驻守已久的老蝉,哪些是刚脱了甲壳的嫩蝉发出的“呲呲”声。有时,即便是在燥热的正午,她也会在窗前听这单调无比的蝉叫。
每每听到这声音, 洪婕就觉得往年夏天里那些逝去的蝉和她留在往日的岁月就一同涌过来,让她有种说不出的幸福感。童年的蝉鸣经常与飞机的轰鸣掺杂在一起。正午时分,大地被夏日的太阳映得火热,蝉叫声也此起彼伏到了一天的高潮。当飞机呼啸着从童音般的合唱声中犀利穿过后,洪婕就有种说不出的成就感和自豪感,她就觉得当飞行员的爸爸很了不起。
洪婕和老辛谈恋爱时, 能感觉到父亲对自己选择了老辛不怎么满意。可是,她也从没想过父亲希望她找个什么样的男人。一直与父母居于两地的洪婕甚至没就此事与他们沟通过。现在想来,洪婕说不出是遗憾还是自己当初在选择上有
什么错误。但是,有一点她觉得是自己当初从没考虑过的,那就是丈夫没能像父亲一样在部队干一辈子。没想到丈夫过了不惑之年还要面临新的人生选择。
洪婕不想让老辛知道自己也留恋部队, 除了怕老辛再活了心思, 再有, 就是老辛这个年纪在部队也确实没什么前途可言了。这时的洪婕想到母亲曾经的一句不经意的预言,“他要是技术干部就好了”。言外之意,母亲已经感觉到老辛不可能在部队干一辈子,而技术干部没准能干到退休的事实。事到如今,洪婕真不想,也没有精力去纠缠这些陈年旧事。她想无论丈夫最终到哪,他们都仍是一个完整的家,这就足够了。只是,每年夏天,以及夏天里一如既往的蝉鸣渐渐地给她的生活增添了些许伤感。
这天, 洪婕从西单易林绿野公司听课回来, 直接回了家。一进门, 家里静悄悄的, 唤了句辛明, 也听不到丈夫的回应, 便脱了衣服去卫生间冲凉。冲完澡后, 以为家里没人的洪婕光着身子去卧室取换的衣服, 就见窗户旁趴着一个人。
洪婕啊的一声尖叫, 音还未落, 就见那人也被吓了似的从窗前弹了起来。
“你、你这是干什么?”
窗旁的人发话了, 原来是丈夫辛明。很显然,丈夫对赤裸裸站在眼前的妻子很是惊讶。洪婕受不住了,也顾不上没穿衣服,冲着老辛就叫起来:“你不哼不哈地故意吓人怎么着?!我澡都洗完了,你都不知道,这家要是给人搬了,你还给人家当搬运工呢?真是好了鼻子脑袋又锈住了,闷声不响地趴在那儿干啥啊?”
说了, 洪婕不再理老辛, 打开衣橱拿出要换的衣服。
老辛才想起来问洪婕怎么不到下班时间就早退了。洪婕说啥早退,我这是补上周值班的休息。洪婕说这回就是你转不到好单位,咱买了易林绿野公司的那些树,也足够咱俩后半生的花销啦。
老辛说既然这样, 要不要再买几亩地种。洪婕寻思了一会儿说算啦。你转业的钱还是你爸妈和大哥帮咱掏的,咱不出倒罢了,再在这边买树种,也对不住爸妈和大哥啊。老辛就不吭声了。
“ 放心吧, 我想好了。等挣到第一笔钱,咱就把爸妈那钱还上。”
洪婕说这话时,窗外突然响起一片蝉鸣。
“ 你说怪不怪, 我在窗户那儿守了一上午了都没听到它们叫,你才回来没多会儿,它们就发疯地叫。”老辛很是惊讶地望着妻子,好像那些蝉都被妻子控制着。
洪婕没寻思老辛刚才在窗前是听蝉鸣, 心里竟多了几许凄凉,啥时他也变得想听蝉鸣了。“ 你别想那么多, 爸妈也从没说过要让咱还钱。”
“ 那可不行, 他们的钱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洪婕睁大细长的眼睛,嗔怪地看着老辛。“你放心吧,你没看今天去听讲座的有多少人,今天公司的老板都去现身说法啦。”
“ 那把你家那钱也还上吧! ” 老辛小心地看了妻子一眼,见她没反对,又道,“看来,风水轮流转这话一点也不错,照你这么说,咱可就真发啦!”
“ 那当然! 你看人家, 那可真是做事的男人呢,男人就得有这种魄力!整天畏首畏尾瞻前顾后的男人怎么能有出息?我爸说了,看准的事就去做,就要努力地去实现它!”洪婕一得意,就忘了老辛眼下的特殊环境,就忘了她的话正往冷场的道路上走。“你别不愿意听,当初我家希望我找个技术干部,是想让我婚后的生活能稳定些,并没其他意思。”
“那是,要不你家早让你嫁飞行员了。”
“ 你以为啊, 我爸还真希望我找个飞行员呢,是我妈不同意!”
“是嘛?现在改也不晚啊。”
洪婕怔了一下, 看着老辛脸上正在泛起云雾,意识到话题走远了。
“ 唉, 说这些干啥, 咱吃饭, 说, 想吃点什么? ” 老辛也伸了个懒腰, 配合地长舒了口气,说咱去吃过桥米线吧。
洪婕很感激丈夫的体贴, 丈夫从不把一些关心的话说得很充分。比如, 丈夫说, 去吃过桥米线后面还有两句话:“天这么热,你刚洗过澡。”是需要洪婕自己去体会的。夫妻感情到那个份了,自然就能体会到。
老辛行动上配合着洪婕去吃过桥米线时,思绪却仍停留在方才的话题上。说到飞行员,老辛又想到正和马凯闹别扭的老婆。
马凯提前一天走的, 要不是老辛提前给他打了电话,一早在北京西站堵住马凯,俩人还见不到了。
老辛问马凯咋说走就走了, 还想请你吃个饭呢,你这就悄悄要溜了。马凯尴尬地笑了笑,嘴巴只是一鼓一瘪死命地咂烟。
“ 我可是真心诚意想请你坐坐, 咱见个面不容易。”
“ 少来啦! 两个半小时就能见到! ” 马凯抬头乜了老辛一眼,仍是那副清傲劲儿。
“你这不是在北京嘛!”
“ 在北京就非得见啊? 咱这期多少同学,谁来你都见你受得了吗?你又不是上帝!”
老辛总觉得马凯有些不对劲, 就问他事办得咋样了,才问出马凯老婆已经闹到部队上。马凯老婆寻死寻活地让部队把马凯的自主谋业改成转业,希望部队能帮着安排。
“ 你看, 她也真够有本事的! 放心吧, 我马凯想种树,谁也拦不住!”马凯把烟掐灭,放到空了一半的烟盒里,接着就转了话题,“怎么样?为首都迎奥运,咱这国民素质还可以吧!”老辛没吭声。心想,这就是马凯。
六
大院内那两排银杏树从金黄色变为暗黄时,老辛要去的A部还没有定下最终要留下的七个人。这让老辛觉得自己对A部抱有的一丝希望和热情也像树上开始松动的银杏树叶儿,不知会飘落在哪阵风里。
老辛这种失意和不快, 很快成为不幸之事降临家里的前奏。洪婕在易林绿野公司投资的1 0万块钱打了水漂, 成了易林诈骗集团囊中的私物。在辛老大的提醒下,洪婕赶紧向公安机关报了案,谁想,这一报案洪婕傻了眼,上当受骗者达十几万人,被骗资金最高的达几百万,她投下的这点钱在这片浑水里连一股细流都算不上。公安机关说了,会努力减少投资者的损失,但案子目前还没结案,恐怕要等一段时间。
老辛心里清楚公安机关所说的这段时间恐怕是相当长的一段日子。至于那钱最终能不能讨回来,老辛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但是为了安慰洪婕,为她处心积虑为他们养老做出的这次壮举,老辛还得百般安慰她,时时小心说话的方式和情绪,以防妻子已经因A部迟迟未定人选而导致的失眠再雪上加霜。
“ 现在哪有这么好的事, 钱这么容易就让你赚。”公婆不注意时,以成功经营者姿态的辛老大也会偶尔说出这样的话。
洪婕听了也不回嘴, 一副做错了事, 低眉顺眼,任打任骂的样儿。
“ 这就是学费, 全当你们一次失败的投资吧!”辛老大从不是那种落井下石之人,此时,朴实的辛老大像啥事没有似的喝完洪婕为他煮的最后一口方便面汤。“钱没了可以再挣,这算个啥! 等俺兄弟工作定下来, 多少钱也能挣回来啊!”
说到老辛的工作, 全家人又振奋起来。老辛的父母又做出指示,让辛老大再加把劲儿,眼瞅着秋天就过去了,尽快把这事定直来。
七
那位大人物在于大师的敦促下, 终于出面
了。晚宴仍定在翠倚楼。
大人物坐定后, 于大师安排了老辛坐在大人物旁边,其他人就近落座。
于大师将老辛介绍给大人物后, 大人物似乎对老辛并没有表现出更多的兴趣。他只是转过身来,故做认真状地看了老辛几眼,并没有说什么。
大人物看老辛的眼神很像是确认一样东西的品牌和质地,这让一旁留心观察的辛老大多少有些不安。
席间, 辛老大见大人物对弟弟的事情一直不表态,就端起酒杯,走到大人物跟前。辛老大不愧是在生意场混了些年的人,尽管对今天这种场合他也有个适应过程,但在这个不长的过程中他很快便捕捉到对付这类人的方式和办法。
大人物见辛老大拿着酒杯, 不苟言笑地朝自己走过来,身体也转过来,拉开随时准备接招的架势。
于大师见辛老大先发制人, 伸出手想拦挡他,却被辛老大轻轻推开。于大师从辛老大手中的力度知道他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就安静下来,想看辛老大起啥酒兴。辛老大走到大人物面前,啥话也不说,连连干了三杯,然后,又让小姐倒满酒,才将身体转过来。
“ 于大师, 今天老弟见到仙人啦! 我只有先干这三杯酒!”
于大师拍了拍手, 桌上的人都随着于大师拍了手,以示对辛老大方才壮举的钦佩。
于大师只有再次将辛家兄弟向大人物介绍一番。这回,大人物脸上的表情似乎有了起色,不再像刚才那样与桌上的新面孔总保持距离的样子。
大人物似乎更接受辛老大这类的性情汉子,对他的话要比老辛多些。老辛见辛老大频频朝自己使眼色,本来想着敬杯酒呢,却又发现嘴上不知该说些什么,几次端着酒杯想敬大人物都被其他人抢先了。
酒过三巡后, 老辛也没抢到单独敬酒的机会。他发现大人物的到来让桌上的人都像喝了鸡血,变得异常兴奋起来。辛老大渐渐看出眉目来,大人物似乎对弟弟远不如于大师对弟弟感兴趣。虽说,他们都是一路人,但大人物喜欢激情燃烧的男人,这从他的举动就能看出来。辛老大的心又渐渐悬了起来,能不能进A部,关键这一票就看大人物了。今天,怎么着也得让大人物有个态度,或给个准儿话。辛老大再次把目光射向老辛,这回,完全是命令的意味儿了。老辛心里也急,见辛老大这样瞅自己,条件反射般地站起来。谁想,老辛这冷不丁地一站,却把桌旁的人都弄愣了。
大家把目光都聚到老辛身上, 似乎在等待着晚宴正戏的开场。
老辛被大家这样盯了一会儿, 心里挺不是滋味。心想,这些天吃了这么多次饭,不就为了今天这一见吗?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转业本来就是今天的主题,凭什么像看猴似的都盯着自己。大人物也饶有兴趣地侧过头, 视线却落在老辛身后的一位小姐身上。
不知怎的, 或许是老辛不经意间看到大人物傲慢的眼神,心里那唯一的好感也在他傲慢的眼神里消解了。
“ 我敬您! 感谢啦! ” 老辛终于把辛老大寄予已久的话说出来。
老辛这话的音来没落, 就见大人物诡笑地和于大师很快地轻碰了下眼神。
“我也像我哥一样,敬三个……”
“三个可不行!你怎么也得喝六个!”
老辛脑海里闪了一下, 很快他就调整心绪,万般勇敢地在大人物面前站直了身子,不算方才陪着喝下的那些酒,光这接着的九杯下肚,就觉脚下立时变得轻飘起来。
“ 好啦! 好啦! 你的心情大哥都理解, 可这毕竟还有程序没走完嘛!”于大师把老辛按在椅子上,“辛小弟是个很重感情的人,也是性情中人。”
这两句话,是于大师专对大人物的解释。
大人物听罢于大师的话, 也站了起来, 辛老大赶紧跑过来要阻止他,谁想,大人物也仰头干了杯中的酒,“辛小弟,我回敬你啊。”
老辛迷迷糊糊见身边站起一个人, 才想看清是谁时,那人却又突然间矮下去,缩成桌边的一个脑袋。
辛老大见大人物敬完酒坐下来, 老辛还没站起来,心里很不快,回座前用手在老辛后脑勺杵了一下。老辛酒喝高了,心里却明白辛老大这是在埋怨自己呢。但是,他对辛老大对自己的这种方式感到很不爽,用得着这样吗?找个工作就得低三下四,腰都站不直溜了?心里这样想了,老辛脸上的不快也渐渐展示出来。
快到九点的时候, 大人物突然起身说还忘记一件重要的事儿,得赶快赶回去。见大人物一脸的焦急,桌旁的人就呼呼啦啦跟着他一起往外走。辛老大总觉得今天晚上没得到个死话有些不甘心,就冲在最前面,想借机请大人物一定关照一下兄弟转业的事儿。
喝高了酒的老辛也随着一帮人朝门外扑过去,却被门外一张上菜用的桌腿绊倒在地。
“ 你看大哥, 人家辛小弟舍不得您走, 都跪下求您啦!”于大师高声嚷道,把快走到门前的大人物钉在那儿。
大人物慢慢转过身来。
倒在地的老辛意识到自己出了问题, 也努力撑着腿要站起来, 却不料还有一条腿不听使唤,便半跪在地上。这会儿见一帮人都站在那儿都望着自己,心里纳闷他们怎么突然就不走了。“ 哎呀, 辛小弟! 你在表示你的诚意吗?”于大师望着老辛,提示道。
老辛仍不解地望着嘴一张一合的于大师和众人,嘴半张着却说不出半个字。
谁承想到, 就在这关键之时, 辛家人三年来的苦心经营和设计,却被此时突然出现的一个人改变了。
这个改变辛家历史的人就是老辛带过的兵—— 小陕北。
就在老辛被上菜的桌脚绊倒时, 另一个包房里正在吃饭的小陕北出来方便,谁想就撞到了这众人捧月般让老辛表忠心的一幕。
小陕北一眼认出了老辛: “ 政委, 你这是干啥哩?”
老辛在这种场合里突然听到这种称谓, 很震惊。他下意识地环顾了四周,就看到一个与众不同的小陕北。
小陕北目中无人地冲到老辛面前, 要扶起老辛。
“ 政委, 你咋不小心点, 咋就摔倒呢? ”
小陕北旁若无人地又解释道今天晚上是为了干部家属随军调动请地方同志吃饭。小陕北显然喝了不少酒,否则,他就不会只顾自己说得痛快,而觉察不出周围的人正朝他们投来的怪异眼神。
听着眼前这个人喋喋不休的诉说, 老辛眼前渐渐变得清亮起来。突然,老辛突然觉得屁股给什么踹了一下,接着耳边是一声低吼,他一转头,看到辛老大因为恼怒变得猪血色的油脸。显然,他已经气到了极致。
老辛抬起头, 眼前不远处, 朦胧中就看见大人物正往这边看着。
“ 快点跪啊! 你还想不想走成啊! ” 辛老大压低声音催促老辛。
一旁的于大师扯住小陕北的胳膊, 要把他拉开。可能是于大师过于心切,拉小陕北时,手上的粗大的戒指把小陕北的手划破了,鲜红的血就滴到老辛眼前的地板上。
“快啊!”辛老大又在老辛屁股上踹了一脚。老辛的头就炸了毛。老辛彻底清醒过来。
清醒后的老辛慢慢站起来, 随着体位的改变,老辛做出了让辛老大和于大师都颇为绝望的举动,老辛笔直地站了起来。
站起身来的老辛觉得眼前舒服多了。
“ 你们这是干什么? ” 老辛握住小陕北的
手,像大梦初醒似的望着眼前的其他人,问道。
八
一场大雪过后, 让初冬的月夜变得更加清凛明透,像个另类的白昼。灰蓝蓝的天空,挑着几盏寒星,显得有些落寞和无奈。
机场空无一人。飞行员们都去南方疗养了,外场除了留守人员,大部分人都回到团里搞年终总结,准备年前的各项事务了。飞行团到了这时候,飞行任务轻了,政工口的工作却繁忙起来。这时候老兵要复员, 年终评功评奖, 安排地勤干部休假,准备迎接上级工作组的各种来检查,甚至对探亲人员进行计划生育教育和幼儿园的教职员工放假都得一一去抓落实。
往日的生活在老辛眼前茫茫雪景里上演着。在这酣沉的寂静中, 往日生活中一切细碎声,像听到号令一样,朝他汇聚而来。
这种声音是细碎的, 悄然的, 不是巨大的轰鸣,亦不是喧嚣和嘈杂,它们只是掩蔽在这些巨大之中最细碎的那一部分。有夜航时塔台内红灯泡发出的电流声,有与空中飞行员通话时无线电听筒里的“呲呲”声,有飞行前从第一架飞机走到最后一架飞机进行检查时机务手中的修理工具传来的摩擦声,还有飞行员休息室内飞行员抽烟时偶尔发出的清爽喉咙发出的咳嗽声……
只是, 眼下, 这一切的声响, 都因了他的到来,都因了他的告别,从眼前严严实实的大雪深处拱了出来。
老辛发现, 在他即将离开生活了近二十年的北京城时,最让他恋恋不舍的,竟然还是北京郊外的飞行团。
老辛去了新疆,他找马凯去了。
半年后的一天晚上, 洪婕突然听到一阵敲门声。洪婕翻身下床,激动地朝门前扑去。来人竟是位陌生的军人。那人自称是干部部人才办的干事。他把信转交给洪婕就走了。洪婕打开信,觉得浑身的血液都涌到了眼睛里,就看到信中的每一个字就是血色的。
这封信很难让洪婕从方才的情绪中走出来。
方才, 洪婕刚把儿子哄睡, 正在看韩国颇为畅销的一本书—— 《二十几岁决定女人的一生》。这本书让洪婕觉得自己的确很傻,竟白白傻活了这些年。
书的作者认为, 许多生活幸福的女人之所以比别的女人幸福, 是她们捷足先登地接受世俗的观念促成的。大致意思是在二十几岁学会世俗,早日理解世俗的真正含义,与金钱交好,也许在三十或四五十岁以后,就能够过上优雅的生活。而大多数女人在二十几岁时,往往强调“清纯”,强调伦理、爱情之类的精神价值,她们只在毫无计划地生活,等到了三十几岁,才成为凡夫俗子后,在世俗里终老。书中告诫广大妇女要在二十几岁时就要明确人生方向,通过投资改变命运,积极地寻求美丽、婚姻与幸福。
此刻, 视线里那些血红的字已经把洪婕完全从韩国女作家描述的这些美妙字句里跳出来。信是小陕北从新疆寄来的。
继丈夫老辛后, 小陕北成了马凯绿色农庄的第三位正式加盟员工。
“ 太离谱了! 太离谱了! 看来, 他们都疯了。”
小陕北的信随着洪婕梦魇般的自言自语,滑落到地上。
特约编辑 / 李美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