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振国
虚是与实相对的概念,如有者为实,无者为虚;有据为实,假托为虚;客观为实,主观为虚;具体为实,隐者为虚;当前为实,未来为虚;已知为实,未知为虚……而古代诗歌中的“虚”是指直觉中看不见摸不着,却能从诗句的字里行间体味出的空灵境界和无尽情感。撇开借景抒情手法(因为相对于“景”而言,“情”也可说是虚笔)之外,古代诗歌中的虚写大体包括以下四类情形。
一、借助联想、想象和象征等表现手法虚写
借助联想的思维方式,回忆或再现已逝之境,设想未来之况,是虚写的常见形式。如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中“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再现了火烧赤壁这一史实,是再现过去的情景,顯然是虚写。柳永《雨霖铃》中“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设想别后之境,也是虚写。再如欧阳修的《踏莎行》:
候馆梅残,溪桥柳细,草薰风暖摇征辔。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
寸寸柔肠,盈盈粉泪,楼高莫近危阑倚。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
上阕写初春景象,是实笔;下阕从“行人”角度设想妻子凭栏远望,并写出思念“行人”的愁苦之象,这些都是虚写。
想象之境,包括神仙鬼怪世界、梦幻景象,也常常是虚写。杜甫《春夜喜雨》中“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借想象写次日清晨雨露润湿花瓣的情景;刘禹锡《浪淘沙》“九曲黄河万里沙,浪淘风簸自天涯。如今直上银河去,同到牵牛织女家”,也是借浪漫的想象来写黄河的汹涌澎湃;张籍《凉州词》(2006年高考天津卷)的“应驮白练到安西”,是承“无数铃声遥过碛”引发而出的想象,这些都是较有代表性的虚写笔法。而柳中庸《听筝》则综合运用了联想和想象:
抽弦促柱听秦筝,
无限秦人悲怨声。
似逐春风知柳态,
如随啼鸟识花情。
谁家独夜愁灯影?
何处空楼思月明?
更入几重离别恨,
江南歧路洛阳城。
诗中颔颈两联围绕“悲怨”二字,借助比喻和通感,展开一连串丰富的联想和想象,是比较典型的虚写之笔。王昌龄《送魏二》中的“忆君遥在潇湘月,愁听清猿梦里长”,借梦境虚写猿声。李白的《梦游天姥吟留别》,诗中描绘的梦幻仙境和神仙鬼怪如“日月照耀金银台”、“霓为衣兮风为马”、“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等,也都是虚无的境象。
象征手法在古代诗歌中也大多用来写虚。一般说来,诗歌中的象征体本身是实的,但从作者的写作意图看,是以实寓虚,所以这种形式的虚写往往是实中有虚,虚实结合。如骆宾王《在狱咏蝉》里的“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既写出了蝉遭受露水和风的摧残而无法高飞的处境。也象征了作者的政治遭遇。又如苏轼《临江仙》:
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觳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馀生。
其中下阕“夜阑风静毅纹平”句,表面上看是一般的写景句,实际上不是单纯写景,其中蕴藏着丰富的意蕴,富有启迪和暗示作用,它象征着词人追求的宁静安谧的理想境界,是词人主观世界和自然景象的统一。是实中有虚,虚实相生的笔法。再看南宋谢枋得的《小孤山》(2008年高考安徽卷):
人言此是海门关,
海眼无涯骇众观。
天地偶然留砥柱,
江山有此障狂澜。
坚如猛士敌场立,
危似孤臣末世难。
明日登峰须造极。
渺观宇宙我心宽。
诗中借处于中流砥柱地势的小孤山,象征诗人的壮士情怀,同时也蕴含了作者无尽的忧思,是在借象征手法于实中寓虚。
二、借鉴国画技法——留白、写意、烘托等虚写
在中国画的传统技法中,“虚”是指厕面中笔画稀疏或空白的部分,它给人以想象的空间,让人回味无穷:诗画同理,中国古代诗歌借鉴了留白、写意、烘托等技法,创造出了空灵的境界。
苏轼《题西林壁》中“横看成岭侧成峰”是实写,给人的是非常逼真的感受,而“远近高低各不同”则以模糊之笔留白,给读者以无穷的想象空间:从远处、近处、高处、低处各个不同角度看庐山,到底是什么状貌呢?诗人故意撇开不写,只说“各不同”,让读者自己去想象。与借想象手法虚写(想象的过程由作者完成)不同的是,它的想象过程交由读者完成,从而极大地激发和调动了读者的阅读兴趣,使诗歌成了一个互动的“磁场”。
贾岛的《寻隐者不遇》:“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留给读者无穷无尽的想象空间,最得留白的神韵;而王维《杂诗》“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中,诗人对故乡人的到来,关注的内容很多,却独问“寒梅”,留给读者无尽的回味空间,也是妙句。
写意笔法则重在传神,不一定精工细描,只略加点染,就意趣盎然。如《红楼梦》中薛宝钗和林黛玉均有《咏白海棠》诗(2006年高考湖南卷):
咏白海棠薛宝钗
珍重芳姿昼掩门,
自携手瓮灌苔盆。
胭脂洗出秋阶影,
冰雪招来露砌魂。
淡极始知花更艳,
愁多焉得玉无痕。
欲偿白帝凭清洁,
不语婷婷日又昏。
咏白海棠林黛玉
半卷湘帘半掩门,
碾冰为土玉为盆。
偷来梨蕊三分白,
借得梅花一缕魂。
月窟仙人缝缟袂,
秋闺怨女拭啼痕。
娇羞默默同谁诉,
倦倚西风夜已昏。
两诗中的颔联皆用的是写意笔法,疏疏勾勒几笔,却颇得神韵,均写出了白海棠之“白”。
烘托也本是中国画的一种技法,用水墨或色彩在物象的轮廓上渲染衬托,使物象明显突出。在诗歌创作中,特别是写景诗中,一般指从侧面着意描写来作为陪衬,以凸显主要景物的特征。对诗句本身所绘之景来说是“实”,相对于作者凸现的物象和写作意图来说则为“虚”。如林逋的《山园小梅》:
众芳摇落独暄妍,
占尽风情向小园。
疏影横斜水清浅,
暗香浮动月黄昏。
霜禽欲下先偷眼,
粉蝶如知合断魂。
幸有微吟可相狎,
不须檀板共金樽。
诗中颈联以设想之词来写假托之物“霜禽”和“粉蝶”,两句拟人化的点染,就烘托出作者对梅的喜爱之情及幽居之乐,是这首诗除颔联之外的传神之笔。
三、借用比喻、夸张、双关等修辞手法虚写
李煜《虞美人》中“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贺知章《咏柳》中“二月春风似剪刀”都是典型的以比喻虚写的名句。最具代表性的当属贺铸《青玉案》中“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句,以博喻手法虚写,“一川烟草”表示“闲愁”无处不在,“满城风絮”表示“闲愁”纷繁杂
乱,“黄梅雨”则表示“闲愁”没有穷尽,三个喻体把抽象的“闲愁”描绘得丰富生动、形象真切而又新奇无比。
李白的《望庐山瀑布》“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宣州谢眺楼饯别校书叔云》“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皆是借富于雄奇想象的夸张之笔来虚写的佳句。
借双关手法虚写在古代诗歌中也比较常见。杨万里《三江小渡》中(2006年高考江西卷)“交情得似山溪渡,不管风波去又来”,以“山溪渡”比喻“交情”,赋予“山溪渡”、“风波”象征意义,具有明显的双关特征。苏轼《定风波》“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其中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也皆是双关之语。“归去”既指道中遇雨之后的“归家”,更指“归隐”(取自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也无风雨也无晴”既指现实自然之境。也指作者政治仕途上的境遇。再如杨万里《初入淮河四绝句》(2008年高考江西卷):
兩岸舟船各背驰,
波痕交涉亦难为。
只余鸥鹭无拘管,
北去南来自在飞。
诗中的“舟船”、“背驰”,“波痕交涉”和“鸥鹭”、“自在飞”,皆是实中有虚的双关语。诗人借这些意象虚写南北分离的痛苦无奈,寄托国家统一、人民自由往来的强烈愿望,而这些恰恰是作者的写作意旨。
四、借主客移位法来虚写自己的情感
主客移位法是古代诗歌中的一种特殊手法。“主”,指抒情主体,一般是诗人自己;“客”,指抒情的对象或着笔点。在古代诗歌中,有时诗人要表达自己的某种情感,不直接从自己一面落笔,而是撇开自己,从对方或其他事物着笔。如抒写自己的思乡之情,不直接写自己如何思念家乡,而写家乡的亲人想念千里之外的“我”;如意在写自己思念友人,却不写自己而从对方落笔;如欲写自己不忍离去,却说是对方难以割舍……这样借彼写己,曲折达意,委婉抒情,相对于作者的写作意图和抒情目的看,这些写法也应属于“言在彼而意在此”的虚写技法。当然,这种虚写笔法往往和联想、想象等手法融合在一起,也可以说是借联想、想象来虚写的特殊形式,这样写也往往能在常情常理上翻出新意。
高适《除夜作》“故乡今夜思千里”,借故乡亲人思念千里之外的自己,来抒写诗人除夕之夜独处旅馆的思乡之情。王维《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中的“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从对方着墨,写兄弟们佳节时未能与自己团聚的遗憾,表达诗人“独在异乡为异客”的孤寂无奈。戎昱《移家别湖上亭》“好是春风湖上亭,柳条藤蔓系离情。黄莺久住浑相识,欲别频啼四五声”,借“柳条藤蔓”牵扯着自己的衣襟,“黄莺”在挽留中凄然啼别,来表达自己舍不得离开湖上亭的依依惜别之情。杜甫的《月夜》本是写诗人自己的怀妇情,而诗面表达的是妻子的忆夫意:
今夜廓州月。闺中只独看。
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
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
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
诗中用大量的篇幅,尽情描绘妻子在郫州面对明月无限思念自己的情景,而自己在长安独自望月,对妻子无限牵挂之意也尽含其中。清人评价这首诗“悲婉微致,精丽绝伦”,确不为过。白居易《频梦微之》也深得借主客移位来虚写的妙处:
晨起临风一惆怅,
通川湓水断相闻。
不知忆我因何事,
昨夜三更梦见君。
诗人不说自己苦思对方成梦,反说对方不知“因何事”思我,致使“我”昨夜成梦,这样写,更能表现诗人对朋友无限关切的真挚感情,构思可谓精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