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平子
荣宏君著《世纪恩怨:徐悲鸿与刘海粟》(同心出版社2009年6月版)第68页引张伯驹跋刘海粟《骊山图卷》:
海粟为悲鸿之师,后偶生嫌隙,亦颇似梨园程砚秋与梅兰芳之事。叶遐翁(恭绰)劝之。海粟尽释然。余亦曾与悲鸿发生论战,悲鸿谓:京画家只能临摹,不能创作。又谓其美专学生犹胜王石谷。余则谓:临摹为创作之母,王石谷画多法度,仍可为后生借鉴。经友刘天华调解,乃复友如初。此两事为后之画家所不知,因重记之,以为异日艺苑掌故。
文中所述“余亦曾与悲鸿发生论战”语,系指1947年10月2日因北平艺专国画组秦仲文、李智超、陈缘督三教授对校长徐悲鸿指定国画授课范围及进度等作法不满,认为受到无理之侮辱,为维持人格及尊严,遂提出罢教,从而引发的一场声势浩大的有关国画创作方法及理论上不同观点的论争。参与其中的主要是以徐悲鸿为代表的北平艺专、北平美术作家协会及中国美术学院三团体和以张伯驹为代表的中华全国美术协会北平市分会、国民党北平市党部等组织的两大对立阵营,期间经媒体及社会各界相关人士的关注及参与,使最初的由教员对校内教学安排不满产生的具体事件,逐渐发展到国画理论观点各异的论争和不同政治背景下团体间的相互对立;言辞之激烈,涉及人物之众多,成为轰动一时的社会新闻。这场历时长达数月之久的论战,成为中国现代美术发展史上一段重要的经历。就徐悲鸿个人而言,也是继1929年4月全国第一届美术展览时与徐志摩“惑”之论战、1932年11月与刘海粟《申报》论战后的又一次,不过此次并非孤军奋战,而是有了一个强大的团体作后盾,集体参战。事件本身的具体过程和论争结果,从当时的平津乃至国内其他主要报刊相关报导和日后刊布的相关人物著述及研究文献中,读者可以进一步去查阅参考、深入研究,本无需作过多叙述。然而,笔者对于张氏跋语“经友刘天华调解,乃复友如初”一句深感不解,因音乐家刘天华病逝于1932年,即便生前与张伯驹交谊深厚(尚需查考),也不可能时隔十数年之后“人鬼情未了”般地充当调解人。所以笔者谨就掌握资料略作考释,试图解惑。
刘天华(1895—1932)原名寿椿,江苏省江阴县人。中国现代民族音乐事业的开拓者,作曲家、演奏家、教育家。他在我国音乐史上第一个采用西方五线谱记录整理民间音乐,大胆借鉴“西乐”改进国乐,将传统的二胡三把位延伸到五把位,使二胡的表现力达到前所未有的境地;将琵琶的四相十品改革成六相十八品半,使琵琶成为世界通用的音律——十二平均律乐器,赋予这两件古老的民族乐器以新的生命;并将二胡、琵琶等民族乐器纳入高等音乐教育课程。他曾任教于北京大学音乐传习所等大学,教授二胡、琵琶课程。其代表曲作《病中吟》、《良宵》、《空山鸟语》、《光明行》等脍炙人口,至今流传。1932年6月1日他赴天桥收集锣鼓谱,不幸感染猩红热,罹病仅一星期,即于6月8日晨逝世。享年37岁。而其兄,著名文学家、语言学家、教育家刘半农,亦于1934年7月14日因赴绥远一带考察方音民俗时感染“回归热”不治身亡。翌年5月29日,刘氏兄弟同葬于北平西郊香山的玉皇顶。
既然刘天华不可能成为这场国画论战的调和人,那么是否意味着调和事件本身也存在着疑问?据当时《新民报》记者采访徐悲鸿,询及国画论战之调停近况时,徐氏的回答:“连日迭接各方面好友来函,提及此事,其情可感,唯内中有已失去调停人资格,渠等曾均参加反对方面者。同时大多数函件内容,未能着重学术的讨论,而侧重有关说罢教教员复教及增加钟点等问题。”可见,能担当起让对立双方都能认可的人物难得。
终究谁是国画论战的调和人?当是版画家刘铁华。
刘铁华(1915—1997),笔名王军、漆石舞、刘流、铁军等,河北蓟县人。早年就读于(私立)北平美术学院西画系,1932年加入左联、反帝大同盟。1934年因开展进步木刻运动被捕入狱。1937年出狱后赴南京八路军办事处任交通员,抗战后曾在西安主持全国抗敌漫画木刻家协会西北分会的工作,主编《抗敌画报》。1942年到重庆中速文化协会任助理秘书兼艺术干事,并主持中国木刻研究会工作,任常务理事。这一时期曾主编《美术家》杂志,《国民日报》、《新蜀报》木刻副刊,出版了《木刻初步》、《版画艺术》等著作,重庆市曾为其举办个人木刻展览。1947年到北平任私立惠中女子中学校长,兼任国立艺专木刻导师。曾主编北平《益世报·星海》副刊、《经世日报·艺术周刊》。北平美术作家协会成立后任副秘书长。1949年后以从事美术教育工作为主,先后任教于郑州师专、河南师范大学。作品有《塞外风光》(1937)、《东北健儿》(1938)、《鲁迅先生》(1940)、《抗日挺进敌后》(1944)、《革命圣地延安》(1962)、《雁鸣长空》(1979)等。
有关刘铁华的简历,曾收入诸多人物辞典,较为详细的当属《中国艺术家辞典·第二分册》(北京语言学院《中国艺术家辞典》编委会主编,湖南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之条目,那是作者提供的。不久前,笔者有幸得到新疆石河子师范学院李扬先生提供的刘铁华撰述简历手迹复印件一份,于此获悉有关他在1947年间的一些经历,或许能使读者对他在国画论战期间的特殊地位有所理解,特迻录于此,以存史料:
1947年4月由重庆经过河南省开封,举办中国木刻展,我写一篇《中国木刻奋斗史》登《河南日报》三大版面。
1947年5月间到上海,在《联合画报》上发表我抗日胜利归来,并自己插图,骂伪国民党无耻,接收大员,抢胜利果实。
①后来出了《八年抗战木刻集》(开明书店出版);②《中国木刻》(上海晨光出版社出版),都有我的作品。
1947年7月间到北平接办惠中女子中学校,当校长
兼北平《益世报》副刊编辑《星海》
兼北平国立艺专木刻课程名誉导师
兼北平《经世日报》“艺术”周刊,我主编
兼《国民新报》“艺术阵地”,每周一次,我主编
兼《美术家》刊物,是重庆《美术家》被查封,到北平出版了。北平出的《美术家》一q副刊,包括音乐、戏剧、电影、绘画等
(一)成立中国木刻作家协会北平分会,主持人是我。
(二)成立北平美术作家协会,会长徐悲鸿,我是副秘书长。展开对中华美术作家协会作斗争。本来我们也都是中华美术作家协会会员,为反伪国民党驻北平大员李辰冬,故反对他们,才成立此协会,对抗之意。
当时北平新绘画与旧绘画论战,就是此事。掀起了新旧的艺术观点辩论高潮。
需要说明的是:“中华美术作家协会”应为“中华全国美术会”,是国民政府组织的美术团体,该会的宗旨是“以联络美术界
感情,团结美术界力量,为谋学术上之磋励,及美术事业之进展”。1933年11月12日成立于南京时名为中国美术会,选举张道藩为总干事,于右任、王祺、张道藩、高希舜、李毅士、章毅然、汤文聪、陈之佛、梁鼎铭九人当选为第一届美术会理事。此后,徐悲鸿当选为第二、三届理事(以后各届是否连任待查)。该会会员几乎包括中国著名画家、美术理论家、美术教育家和美术鉴赏家,至1947年会员总数已达348人。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后,该会迁至重庆。1940年更名“中华全国美术会”,张道藩任理事长。1946年3月25日美术节时,中华全国美术会北平分会假中山公园来今雨轩开成立大会,推邓以蛰(叔存)为理事长。同日《华北日报》曾辟“美术节特刊”专版,刊登邓以蛰《美术的生命与使命》、秦仲文《美术节漫话》及《中华全国美术会北平分会成立大会宣言》诸文。翌年8月间召开第二届年会第一次理监事联席会议,公举邓以蛰、张伯驹为正副理事长,李辰冬、寿石工、陆鸿年、李智超、吴幻荪为常务理事。曾一橹、门荣华、潘素为常务监事,赵梦朱为秘书。罢教之秦、李、陈三教授均列理事名单中。
罢教事件开始后,全国美术会北平分会立即召开常务会议,并举行记者招待会,副理事长张伯驹首先声明支援艺专被解聘三教授的艺术立场,并非为私人关系对徐氏个人有所不满,认为西画是写实的,以形似为主,而国画是超写实的,以韵味为主。徐氏专骛形似近乎与照相争巧拙,国画以韵味胜乃民族艺术风格。同时散发、刊登《反对徐悲鸿摧残国画》的传单和宣言。徐悲鸿等针锋相对,同样召开记者招待会,散发《新国画建立之步骤》等书面发言,阐明教育与艺术主张,并通过广播畅谈当前中国艺术问题,主张艺术要求真,要以素描作基础。平心而论,徐悲鸿曾经对秦仲文等人的艺术水准还是肯定的,早在半年前撰写的《国立北平艺专美展评议》一文中称:“秦仲文先生此次出品中松瀑合幅极具气势,笔法老练,雪竹一幅尤见精能,皆是佳构;陆鸿年先生月林清影,俊逸天成;陈缘督先生人物,工力老到;李智超先生山水四幅,奄有石涛潮江之奇;王青芳先生之游鳞可与亚尘抗席……”于此,即可体会到当时徐氏为本校拥有创作艺术水准高超教员而欢喜自豪的心境。然而,今非昔比,教学方式与艺术观念相左,道不同而言各异。当徐悲鸿接受《新民报》记者谈话时就有了“全国美术会北平分会张伯驹曾来信给调停,我不接受,用不着调停。我走了多少地方,喜马拉雅山我住过半年,人物、翎毛、动物我都能画,花卉也有几手,山水要画也可以;自然他们认为是狗屁,但他们的我也看作狗屁。他们简直不堪一击,有了电灯何以偏要点起洋蜡,况且连洋蜡也赶不上,也谈创造新艺术才笑话呢”诸语,激愤之情显而易见。为此,张伯驹发表了《我对于文化艺术创造之意见》,进一步申述自己的艺术观点。前引跋文中“余亦曾与悲鸿发生论战”缘由即此。
言归正传。刘铁华之所以能成为调和人,至少具备了三个条件:
首先,他早年毕业于北平美术学院,该校实即1924年成立的私立京华美专,校长尹述贤,后更名北平美术学院,因与北平市其他美术学院名称容易混淆,为使社会人士对该院过去历史及现在成绩明瞭起见,又于1933年10月经董事会同意改称京华美术学院。刘石麟、周养庵、邱石冥、杨仲子、吴镜汀、于非厂、汪慎生、周怀民、吴光宇、谭同同、萨空了等先后担任过校董及教职员,其中不乏当时北平画坛上的知名人物,即所谓“京派”之代表人物。刘氏与此辈人物有师生之交,又同为中华全国美术会会员,容易从感情上拉近距离。
其次,1946年10月16日成立的北平美术作家协会由吴作人为理事长,徐悲鸿为名誉会长,邓以蛰、溥心畬等为名誉会员(论战开始后报道称溥氏作壁上观,大概与此有关)。刘铁华为理事之一,同时又是国立北平艺专的兼职导师,艺术观点与徐悲鸿相近,并在论战时积极支持徐氏的观点。据当时报载:“自国立北平艺专国画组三教授因不满该校校长徐悲鸿对国画组之措施,发生罢教后,北平艺术界展开白热化国画论战。美术会平分会为了支持三教授,反对该校国画理论上之主张,认徐悲鸿有意摧残中国故有艺术,蔑视国画之价值,中华全国美术会留平会员刘铁华、黄养辉等十六人发表联合声明,认美术会平分会在国画理论上如有殊见时,尽可善意建议,似不应以分会名义,发表宣言,攻击私人。”“中华全国美术会留平会员刘铁华等十二人,也加入战团,驳斥美术会态度偏颇。其大意谓:国画应否改革之争,即成过去,中国自明以降,即陷入‘师古的泥沼,如不自拔,终必坠落绝境,今北平美术会在国画理论上,既有殊见,尽可在理论上多所发表,或善意建议,岂可滥发宣言,肆意毁谤同一团体中之理事。刘等末谓:我们相信北平美术会不乏明达之士,为建设新文化,应多增团结力量,则中国艺术前途甚幸……等语,以响应徐校长的谈话。”组织、思想及行动上都能与徐悲鸿站在一起,是不难得到徐悲鸿认可的。(参见1947年10月《中央日报》、《华北日报》、《新民报》等报)
第三,他从事数种报刊(副刊)主编职务,与报界联系广泛,也得到了众多文化界人士的支持,特别在艺术领域,如简历中提到的主编《经世日报·艺术》周刊,即由徐悲鸿题写刊头,并撰写了《发刊词》。通过利用宣传阵地,无论是舆论导向还是艺术观点阐述上,都使得徐悲鸿一方在这场论战中具有优势地位。自然,这与时代发展对艺术观念的转变而产生的重大影响,也使之成为一种必然趋势。
有了这样的多种条件,则担当调和人的角色也就在情理之中了。10月25日《华北日报》刊登消息:北平美术作家协会刘铁华顷为艺专校长徐悲鸿与北平市美术协会国画见解不同发生争论事,出面调解。双方均认为理论上尽可争论,而意气之争,并无继续之必要,彼主张立于艺术运动上调和古今艺术之关系,盖古今实有连续性质也。
事件本身的停息,并非意味着放弃各自的观念,而艺术理论的论争将长久地延续下去,这符合历史发展的规律,对艺术创作、艺术理论和艺术走向的探讨具有十分重要的现实意义。
刘海粟于1956年10月间创作水墨长卷《骊山图卷》图版,收入谢海燕主编《刘海粟》大型图集,由江苏美术出版社2002年11月出版,可惜张氏跋文因图版过小,无法辨识原文。检石楠著《再年风流:艺术大师刘海粟的友情与爱情》(文化艺术出版社1997年9月版)中《一场波及画坛半世纪的笔记》内引有张伯驹跋《骊山图卷》文,即作“刘天华”。荣宏君文所引不知何据?故尚难断定是张氏记忆抑或笔误,还是后人摘引时出错?然而,事实证明这场国画论战中担当调和人者为“刘铁华”而非“刘天华”无疑。虽区区一字之差,已于史实相左,人事混淆,以讹传讹,日久天长,难料此“异日艺苑掌故”又将演变出何等版本?兹不揣浅陋,据掌握相关资料草成此文,意在尽量还原历史真相。一己之见,幸祈方家教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