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浸《申江胜景图》

2009-04-30 07:21柯卫东
博览群书 2009年11期
关键词:租界华人公园

柯卫东

《申江胜景图》两册乃是手绘石印的风景图画,光绪十年(1884)九月由《申报》的点石斋印书局出版,每一图配诗一首。这种形式笔者所见最早是明代的“春意儿”,似乎是中国文人认为俗的画配上“诗”会风雅些。书前有黄逢甲写的序,序中说“尊文阁主人延画师吴君友如,博观约取绘图若干幅,图缀以诗,釐成卷帙,以供好奇者卧游之具,图成而申江之胜已集”,可知图是海上画师吴友如画的。题诗的人没有说明,我想该不会是“尊文阁主人”吧。尊文阁主人是《申报》的老板美查,他原是英国一茶叶商人,很难说是因为爱好中国文化创办了《申报》,但奇怪的是他的确在杂志上发表过中国诗。中国诗是很难写的,如果不是请人代笔的话,真是很值得佩服。

这本书有价值的地方是保存了120余年前上海的一些风景和民俗的史料,是最早的风景图册,后来照相的风光书比它更晚。过去中国传统的风景画,大多是虚写的,比如画一幅《西山垂钓图》,虽然看上去亦是岗峦隐秀烟水渺弥,但与实际情形没什么关系,完全是“心中的沟壑”。《申江胜景图》却是写实的画法,所以能留下百年前真实的情景,这是清末受到西洋画的影响而造成的。

申江是黄浦江的别名,传说是春申君黄歇开凿,因即以其姓名之。也有称之为歇浦的,民国初上海有一部很流行的小说名曰《歇浦潮》。我在少年时就知道春申君,他和信陵君、平原君皆好养士,有许多有才能的门客,曾当过楚国的宰相。上海在战国时原是春申君的封邑,不过春申君庙因年代久远已告湮灭。晚清王韬《瀛堧杂志》记载:在北门外的三茅阁侧有延真观,俗呼为长人司,司神不知是谁何,土人即以春申君当之。杭州人葛元煦的《沪游杂记》,载同治初年洋泾浜河干尚有一座“春申古迹”的牌坊,到了光绪初年连牌坊也不见了。

上卷第44图是外滩海关。笔者母亲原籍上海,幼年随母游览外滩时,海关的大钟楼是印象最深的之一,楼顶的报刻钟每十五分钟会有悠扬的音乐飘散,不过我却从没听到过。现在的海关大楼始建于1925年,在当年它的正式名称应是“江海关”,并是最后建成的,在之前还有两座,所以于外滩已是三易其身。在前的海关是一座教堂式的建筑,钟楼耸立于主楼的旁边,像是英国的教堂,此关是在1925年间拆毁的。再上推68年的咸丰七年(1857)是此址最早的建关,光绪十年(1884)时尚在,就是《胜景图》上所描绘的情景。配诗曰:“雄关屹立形峨峨。”那是座有些像中国庙宇式的建筑,门楼有一匾额大书“江海北关”四字,其宏大还要胜过紧邻的汇丰银行。那时的外滩尚为土路,而江岸绿柳婆娑。民国25年上海通社编的《上海研究资料》,所取的海关图就是这一幅,可能这是仅存的最老的海关写真。

租界在一般人的知识里认为是清政府租地给列强,其实不是。《南京条约》只规定英国人有权在5个通商口岸居住,而划租界是中国人自己出的主意。最初的目的是限制外国人只能在划定的界限以内租地和居住,并向原地主付租金。经过小刀会、太平天国几次事件以后,租界的管理权完全被外国人所掌握,成了国中之国,这是始料未及的。租界法院原有“会审公堂”,是很有意思的,可能只有中国才有这样的法庭。据说凡有洋人与当地居民纠纷的案件,由中外官员在会审公堂共同审理。光绪二年(1876)出版的葛元煦《沪游杂记》中说,一般华洋民事纠纷归会审公堂,若是人命等大案则移交县署。但依治外法权,外国和中国案犯各由本国法庭按本国法律判罪,互相无权干涉,故葛氏所说命案归县署是不确的。有记载的最早的两起外国人杀害华人的案件,一是美国人杀死华人船主,另一起是英国人杀死华人工匠,都被判处绞刑。租界的法院是殖民主义的产物,我们自不应表示赞许,但客观地说也并不如某些人想象只是袒护外国人,或比吾国王朝的昏官断案更高明。治外法权的理由,是说清国律例文明程度太低。中英中美条约中都有条款规定:“一俟查悉中国律例情形及其审断办法及一切相关事宜皆臻妥善,英(美)国即允弃其治外法权。”《胜景图》的第53幅使我们能目睹会审公堂审案的实际情形:在一所中国式的衙门里,前有木栅栏,堂上的大案后面坐着带礼帽穿西装的洋官员,和带红缨帽的清朝官员,洋犯坐在椅子上,中国人犯则依旧拖着辫子跪在地下。配诗中有一句为:“言有章程,谁其永守。”可以想见中国人的法治观念。图中所画的是公共租界(英美租界)的会审公堂,因为法租界的设于领事馆内。公共租界和法租界会审公堂先后取消,所以这也是历史陈迹了。

下卷第18图名日“公家花园”,是上海的第一座公园,由租界工部局于1868年建成。这是一个临江的很小的公园,现在不知道是否还有遗迹,若有距今已是141年了。西式的公园和中式的园林不大一样,我们熟知的是人造的山水、搬来的奇石,以及亭台和回廊。西人模拟乡村,所以喜欢植大片的绿地、花卉和树木。工部局陆续在上海修建了不少公园。说到公园,容易让人想起耳熟的“华人与狗不得入内”的故事,据说公家花园就挂过这样的牌子。后来有人解释说在英语中“华人与狗”并列只是描述客观的事实,没有中文那样比人为狗的意思,而且英语“狗”不是骂人,通常的骂人话是“猪”。由工部局开辟的公园,是规定不许华人入内的。法工董局建的公园也不许华人进入,如顾家宅公园(俗称法国公园),公园章程的第1条就是不许中国人入内,第2条是许狗入园,但必须有人牵引和带口罩。光绪时工部局在苏州河岸曾建一公园,是对中外一律开放的,取名“新公园”,后来改名为“华人公园”,进园休息的人大部分是苦力。当年公家花园落成后,因拒绝华人而屡遭抗议,租界当局总以园小不能容纳许多华人为辞。直到1928年开始,这些公园才逐步对华人开放。在中国的土地上限制中国人的行动,是洋人对中国人的歧视,不过有的时候,我们知道中国人自己似乎比洋人更热衷。

日本文学家芥川龙之介1921年来游上海,后来在他的游记里写到对城隍庙的印象:“通过了古董街,到了一所大庙宇,这是在绘信片上也曾见到过的城隍庙。庙内有许多参拜者拥挤地磕着头,上香的,烧纸钱的,其多至于在我想象之上。大约是烟熏太重的缘故吧,梁上的匾额以及柱上的对联,都奇怪地带着油媒。或者庙中不染油媒的只是上面错落吊着的金色及银色的纸钱与那螺旋状的盘香也未可知。”上世纪90年代末我在“古董街”游览,只找到一间旧书店铺,所卖的大都是民国时的流行小说和武侠小说,记得有一整套几十册的《蜀山剑侠传》。而我买到的仅是一册书品很好的瞿兑之《人物风俗制度丛谈》。城隍庙已没有阿英《城隍庙的书市》所记述的饱墨斋和葆光书铺,以及旧书摊。似乎连书店也一间都没有。在《胜景图》中有一幅百年前的“豫园”风景,比芥川氏见到的还要早40年。豫园是城隍庙的西园,里面有湖心亭和九曲桥,也是我少时游玩印象深刻的景观。豫园建于明嘉靖万历间,至1860年太平军入境,英法军进城助守借豫园作为兵营,于是池石湖山尽被毁弃。现在的豫园是同治以后重修的,据说只有香雪堂前的玉玲珑石是明时故园的旧物,这块石传说还是宋朝宣和间花石纲遗漏的,可以使人联想到《水浒传》中青面兽杨志押送花石纲遗落而被贬逐的故事。

下卷第4图题名日《菊花山下挟妓饮酒》,缀以青玉案词一阕:“绮筵开处黄花吐,小队燕莺无数,红粉青衫谁是主,并肩私语,分曹猜迷,博得倾城顾。仙厨胜挈麒麟脯,问酒后销魂何处,侬试清歌郎莫去,鹍弦徐拨,莺簧细弄,一曲潇潇雨。”明清两代,召妓饮酒作狭邪行被视为文人风流,不被认为是背德的行径,故而人和院与现在的情形大不相同。笔者尚藏民国十七年(1928)杂志《南金》全份,其间载有同治初年妓者的照片,下有说明:“右小影为吾家旧藏,同治初季海上名伎也,宽衣博带莲小于钩,以今视之直如蛮女。入之南金风流薮亦闲话开天之意。”宽衣博带乃是汉衣冠,此距当年已越60载,距《胜景图》情形也早20年矣。下卷24图还有一幅《东洋茶楼》,其实是日本妓馆。图中所绘比上图中国妓院的热闹华丽要冷清得多,人物也无精打采。最有趣的是所配的一首挖苦的诗,读起来让人发笑。诗曰:“绮裳缭乱不禁风,万种温存一笑中,客欲销魂便真个,不分南北与西东。入座殷勤劝客尝,时新茶点出东洋,屐声散入西风里,疑是吴宫响屧郎。强作华言道姓名,不关情处最多情,等闲也得周郎顾,一曲琵琶学未成。”

《申江胜景图》共有图63帧,粉连纸印,绘图亦极精细,然人物风景如今已成尘灰。如果喜欢这本书,又并不是为了研究什么,那么有时就可以沉浸在往昔的风景里。笔者最初知道这本书,是看戈公振《中国报刊史》有清时申报馆和点石斋的插图,小字注曰“采自《申江胜景图》”。这书近年有影印本,笔者见过一册,红书衣锦函,改为大本,但是图画模糊,无论怎么看都没有原版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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