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少功
多多这个小杂种也喜欢摇滚,真是让人奇怪。他是老木的第二个儿子,在香港的花花世界里长大,从不好好读书,最后被父亲押送回内地来重读补课,一脸的愁云惨雾。妈妈提着大包小包来看过他一次,不过当时她手里的股票被套,一个新办的药厂又遭遇危机,有几千箱药变质了,她就像鲁迅小说《祝福》里的祥林嫂,逢人便说她的新药,说药品的质量其实很好,反而没有和儿子说上多少话。她的新药推介开始还让人颇感兴趣,反复唠叨的结果,是任何人能躲多远就躲多远。
她终于唠叨出肝癌,开始瞒着多多,怕扰乱他读书的心绪;后来又决计告诉他,无非是想用大祸临头的压力,打掉他的懒散和轻浮,激发他自救图强的斗志。但“癌症”一词并未让多多面色大变,他甚至目光游移,挠了挠鼻子,揉了揉衣角,不一会儿就去看他的卡通书,在那边“咯咯咯”地笑得拍床打椅。
作为老木当年的“插友”,鲁爷是小少爷在内地的看护者,差点被这种笑声气晕,忍不住咬牙切齿道:“你是个畜生吗?你怎么还敢看卡通?你懂不懂癌症?癌症!”
小少爷被鲁爷吓得面色惨白,自觉有错,把卡通书塞进抽屉。但这种负疚感只保持了几分钟,就像他平时偷钱、逃学、交白卷以后的负疚感只能保持几分钟一样,他很快就歪在椅子上呼呼睡着了。
鲁爷气得一时没脾气。
几个月后,多多的母亲经过内地几家大医院的治疗后,终于死在香港。鲁爷把多多送回香港,向他母亲的遗体告别。母亲已经瘦成床上小小的一撮,头发脱尽,在殡仪工给她调整假发的时候,暴露出一个光光的脑袋。据说她死前声音已经喑哑,双目已经失明,眼里总是涌出糨糊状的黄色脓汁,得靠旁人一次次抹去,不然就盖满眼眶。但她到了这种地步仍然一刻不安宁,坚持要锻炼,要下床行走,摸索着周围的墙壁或者窗台,希望自己的咬紧牙关和不顾一切的挺住能够带来奇迹。她说她还不能死,多多还太小啊。
小少爷面对躺在花丛里的母亲仍然没有什么悲痛,他呆若木鸡,偷偷地瞅瞅这个或者那个长辈,似乎擦了一下眼睛,也没擦出什么泪光。倒是在走出太平间后,他有了下课式的如释重负。回到家里更有欢天喜地的自我补偿,开冰箱吃美国草莓,开电视机找卡通片,深深陷入沙发里再把双脚架向空中。见鲁爷是第一次到他家,是第一次到香港,便热情万丈地请他四处参观,大大咧咧地指导他如何使用浴缸按摩器,如何使用电话子母机,如何差遣菲律宾女佣,喝威士忌的杯子如何不能用来喝葡萄酒,而喝葡萄酒的杯子如何不能用来喝啤酒……在他看来,鲁爷这个内地“干爹”太土气了,太没有见识了,连用杯子的规矩都不知道。他许诺,过几天带干爹去逛逛中环和铜锣湾,找个有档次的夜总会好好乐一乐。
他的热心教导使鲁爷怒气冲冲,仗着几个月来的看护之功,也憋着对老木养子不教的怒气,当着他父亲的面,给多多来了一记耳光:“畜生,你就忍不了这几天吗?你还敢看电视!”多多捂住脸,看了父亲一眼,偷偷溜出门去。
但门那边还是没有哭声,静了一阵,发出“哗哗”翻画报的声音。这一切让老木也不无难堪。与鲁爷谈话的时候,他百思不解,说妻子最疼爱并且寄予希望最多的就是多多,但这小王八蛋居然没有为母亲之死流下一滴泪,真是邪了。他相信这就是命,是孽障啊,报应啊。
老木放声大哭了一场。
直到很多天以后,直到多多又回到内地,鲁爷才发现他其实也有无泪的苦恼,也在惦记着妈妈。他给一位香港女同学的电子邮件是这样说的:“……我真想像别人一样爱我的妈妈,对我妈妈的死表示悲痛,但我怎么也做不到,我想了种种办法还是做不到,我怎么办啊……”
我也认识这个孩子,知道他并不是特别坏。家里一只小狗病死的时候,他是伤心落泪的,整整一天不想吃饭。他家里以前那个菲律宾女佣兰蒂离开时,他也是失魂落魄的,三天两头就要给兰蒂阿姨打电话,甚至偷了父母的钱去公用电话亭。他并不冷血,并不缺乏情感。事实上,他对父母没有感情,只是因为他缺乏父母。他的父亲只是每个月开出来的支票,是衣橱里陌生男人的领带和桌子上的肮脏的烟灰碟,除此之外就只是一个没有踪影的空空的概念,这个概念叫“父亲”。他母亲也总是不在家,忙着股票和药厂的生意,特别是把他送回内地托人看护之后,母亲也成了一个可以知道但很难看见的概念。他的母亲是什么?不过是经常托人捎来的大堆玩具、零食、时装以及最先进的电脑,是电话筒里一个叫做母亲的女人时而严斥时而哀求的唠叨。
人们悼念亲人时常说“音容宛在”,忍不住的悲情必然来自记忆中的“音”和“容”,来自一只手的抚摸,一双眼睛的凝视,一个背着孩子找医院的宽大背脊,一柄盛夏之夜给孩子带来凉爽的蒲扇,一次给孩子带来喜悦的全家出游和野外游戏。这就是父母——哪怕是孩子犯错误时父母的暴跳如雷,甚至大打出手,也能在孩子心目中构成回忆的切实依据。
如果老木两口子无法给多多提供这一切,如果他们总是用封闭式贵族学校、他人托管一类的方式使自己远离孩子,无法提供给孩子得以清晰辨认的父母面目,他们就没有理由强求孩子面对记忆中的一片空白而流泪,也没有理由奇怪于孩子竟把情感交给了一条狗或一个女佣。
孩子是一心一意要悲痛的,只是“爸爸”和“妈妈”的空空的概念无法让他悲痛。那些确实昂贵而且华丽的儿童消费品,它们与商场里的万千消费品没什么两样,并不能给“家庭”这个词填充感觉,孩子无法冲着一个搬到家里来的商场“哇哇哇”地痛哭。
(水云间摘自人民文学出版社《暗示》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