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大百年忆三公

2009-04-29 00:44崔乃夫
读者 2009年19期
关键词:兰大工作学生

崔乃夫

编者按:2009年9月17日,兰州大学将迎来百年华诞,这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百年,对一所传承文化的高等学府言,意味着根深、蕴足,对于扎根于西部陇原之上的兰大,更是意味深长。它以其深厚的底蕴、独特的气质,不仅穿越了百年的风雨,还培养了无数人才。诞生于兰州的《读者》杂志,从最早的创办者,到发展壮大阶段的中坚力量,以及年轻的后继者,兰大不断为其“输血”。故在它百年校庆之际,我刊特刊发此文,一方面怀抱景仰和感恩之心,追寻奠基者的足迹,缅怀其事迹;一方面衷心祝愿兰大在历史的长河中走得更远,让百年的底蕴更深更厚。

兰州大学作为一所重点大学,屹立在祖国的西部,在比较艰苦的环境下能长期保持较高的教学质量,取得较多的科研成果,是由诸多因素形成的。但在诸多的因素中,不能不谈到起着重要作用且有远见卓识的三位校领导,他们就是辛安亭、林迪生、江隆基。这几位校领导都给兰大留下了宝贵的遗产,使兰大形成了刻苦、朴实、严谨的校风。

辛安亭

辛安亭是新中国成立后最早到兰大的,与其他两位相比也是最后一个离开兰大的。1949年兰州解放,他以首席军代表的身份接管兰大。经过八年抗战、三年解放战争和短暂的兰州会战,原本简陋的学校更呈现一派破败景象。学校停课,人员流失,师生都处于待援状态。就在这时辛安亭走进了兰大。他以和蔼可亲的态度、实事求是的作风和踏实苦干的精神,以身作则地宣传党的政策,很快稳定了局面,同时他本人也赢得了广大师生的拥护和爱戴。不久辛安亭被调到新成立的人民教育出版社,任副社长兼副总编辑,负责中小学的教材编写工作。辛安亭这次虽在兰大待的时间不长,但正是他翻开了兰大新的一页。

辛安亭第二次进入兰大已是“文革”的中后期。他是作为“解放”后落实政策的“三结合干部”进入兰大领导班子的。以他的作风,和当时掌握实权的造反派是无法融合的。他当时的处境有点像海瑞,既无能为力,又绝不屈从。也正因此他得到了广大师生的同情和支持,成了拒抗力量的代表。有一次我问他:“在这样的条件下,怎样工作呢?”他说:“不要怕,不理他们,趁着有时间多读书,多思考些问题,将来是会有用的。”他拿起一张纸片写道:“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他要我坚持多读书、多研究问题。他说,形势总有好转的一天,要为那一天做准备。

我最后一次见到辛安亭已是上世纪80年代后期。当时,他生了重病,住在北京肿瘤医院。他穿着一身病号服,面色苍白,显得老多了,但仍坐在床上修改稿子。我俩谈了很久,也谈了很多,唯独没有谈病情。他知道自己得了癌症,也知道时间不多了,但他把生死看得很淡。他活一天就要做一天的事,是一位真正的大丈夫。临走时我问他有什么事要我做,他微笑着说:“没有,没有,一切都很好。”他去世后我从朋友那里得知,他当时正有一些苦恼事,但他从不向人开口,也不给组织找麻烦。

辛安亭给兰大留下的最大的遗产是:做正直的人,做有骨气的人。

林迪生

林迪生是在兰大工作时间最久的一位领导,差不多上个世纪整个50年代、60年代、70年代都在兰大工作。即使80年代他离开兰大后,每年也要回到兰大看看。兰大是他毕生精力投入最多的地方。他愛兰大的学生,爱兰大的教师,爱兰大的一草一木。他人虽走了,但这份情谊是割不断的。

林迪生曾留学日本,一生从事教育工作。辛安亭走后,他由西北军政委员会教育部副部长改任兰大校长。兰大多项重要工作都是在他的主持或参与下完成的,如新校址的选定和建设,重点大学地位的争取和确定,多名著名教授的聘请和委任。朱子清、刘有成、徐躬藕、郑国锠、吕忠恕、赵俪生等,都是经过他的争取而到兰大任教的。

林迪生中等身材,背微驼,说话时总是带着微笑,说起话来带有浓重的浙江乡音,慢慢的,软软的。他给我的印象是和善、朴实,毫无锋芒。但在工作中,他是个外柔内刚的铮铮铁汉。在1957年的“反右”运动中,他是兰大唯一持不同见解的人,他反对在学生中划那么多右派,反对给一些教授戴右派的帽子。当然在当时的情况下,他的支持者太少,力量太悬殊了,兰州大学还是错划了一大批右派,但无论如何林迪生还是表达了他的意见,而且坚持到底。但到后来他本人也未能幸免,受到了批判,被剥夺了工作的权力。

在“文革”时期,有一次我和林迪生同台接受批斗。不管造反派提出什么问题,用什么言辞,他都不愠不火,只用简单的语言回答有或没有,态度始终平和如一。批斗完了,我俩一起走下台,我发现他的身体左右晃动,赶忙扶了他一把。我震惊了,他的手那样有力,那样硬,像钢铁一样,我感到他胸中正燃烧着满腔怒火。这就是林迪生,这就是绵里藏针的林迪生。

林迪生对年轻人始终抱着爱护、原谅的态度。除了平时他对学生的关怀外,有一个突出的事例让我难以忘怀。也是在“文革”中,有一次批斗会,他被人从楼梯上推了下来,胸部和肘部等多处骨折,面部青肿,在床上躺了两个多月。但他始终不谈是哪个系、哪个班级的学生把他推下来的。有一次我向他问起这件事,他只说了一句:“我们有责任啊!”就是说我们没有把学生教育好,没有尽到教育者的责任。这是何等的胸怀啊!但对有些人他是不能原谅的。当时兰大有一位副校长,多次在学校制造事端,在“文革”中继续给林迪生编造不实之词。对这样一个人,林迪生针锋相对,寸步不让,每当两个人共同出现在一场批斗会上时,林迪生都会一改平时的态度,声色俱厉地进行批驳。当时很多人不明白,林迪生在这一场合怎么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我想这就是爱憎分明吧。

江隆基

江隆基是1958年底调到兰大的,1966年夏被迫害去世,共工作了7个年头。与前两位领导相比,他是在兰大工作时间最短的一位,不过他是领军人物。如果只有前两位领导,兰大还不足以确立在全国大学中的地位,不足以与名校比肩,就像是画龙点睛,他就是那个点睛人。

1958年,江隆基到兰大之初,“大炼钢铁”的高潮才结束,到处是高炉的踪迹,“大跃进”、“公社化”的余威尚未全退,各种各样的活动仍冲击着学校的工作。1959年上半年虽稍微好了一点,下半年又搞起“反右倾”运动,继续呈现很紧张的局面。1960年又是“技术革新、技术革命”运动,大搞超声波、半导体、管道化和远缘杂交,以非理性的态度对待科学研究。他虽然看到了问题,做了不少调查研究,但无力扭转局面。伴随着这种局面而来的是粮食的短缺。学生吃不饱,教师也挨饿,浮肿现象出现了,师生中普遍出现了不安的情绪。

任何事物的转变都是需要一定条件的。1962年中央召开了“七千人大会”,不久又公布了“高教六十条”,这就给江隆基创造了一个发挥才能的机会。他首先调动人的积极性,调整干群关系、师生关系、青老关系,给一些人恢复名誉,摘掉帽子,安排工作。有些人他亲自登门道歉,提倡拉拉手,各自多作自我批评,把责任揽在自己身上。其次,整顿教育秩序,停止各种评比活动,限制总支和支部的权力,不允许随便停课,不经请示不许批判个人。重新制定开学、放假、考试和作息时间等制度,压缩劳动时间。每天上课前他都要在教室前看一看,看是否都按时上课了,有没有不开课的。有时他还亲自走入教室和学生一起听课。第三,抓教学质量。他提倡“好教师上第一线,老教师上第一线”。在他的努力下,多年受排挤的、有经验的教师都走上了讲台。各系的开课计划都要经过严格的审查,凡是安排不当的都要调整。第四,抓科学研究工作。对高等院校来说,科研与教学是互为因果的,如果没有高质量、创造性的科研工作,教学质量是提不高的;如果只抓科研工作而忽视教学工作,那也失去了传道授业解惑、培养人才的意义。江隆基很好地处理了这两者的关系。在安排好教学工作的前提下,他着力抓科研工作,恢复了一些停止已久的科研项目,帮助一些教授改善实验条件,拨足经费,配备助手,建设有机、细胞、核物理、磁学等重点实验室。经过这一系列措施,学校各项工作走上了正轨,教师有了自己的教学和研究工作,学生有书读了,出现了安定和谐的局面。从北大刚调入兰大的教师叶开沅说:“想不到在西北这个地方,还有这样好的教学和科研环境。”这可能就是对当时江隆基领导的学校工作的真实评价。

事情就是这样,仅这几项措施就把学校秩序稳定下来了。人们的主观愿望必须符合客观需要的要求,江隆基的几项措施正符合了当时的要求。经过长期的运动,教师要教书,学生要学习,人心思定呀!抓住这点也就抓住了人心,学校的秩序也就恢复了。在这段实践的基础上,他提出了著名的“高等学校八条工作经验”。这是江隆基教育思想的概括,也是他多年從事教育工作的经验总结。

写到这里,我不能不谈江隆基的人格魅力。他是一个正直的、敢于直言的人,是一个有良心的知识分子。他从北大调到兰大,实际上是一种惩罚,是流放。原因是他在北大“反右”运动中表达了不同的意见。他认为有些教授虽然说了一些错误的话,但并不反党,不应被划为右派;有些学生出于无知,做了一些错事,也不应被划为右派。更为严重的是,当陈伯达发表《为建设共产主义新北大而奋斗》一文时,他发表了不同意见,认为“没有共产主义的物质基础,怎能建筑共产主义的上层建筑?”并拿起电话把自己的观点告诉了陈伯达。

陈伯达虽然口头客气,说“可以讨论嘛”,但心怀不满。而康生则直接得多,他说江隆基“思想僵化”、“严重右倾”。“反右”还未结束他就遭到了批判,并被调离北大,到偏远的兰大任职。江隆基是个不屈服的人,他到兰大仍然不改过去的作风——实事求是、不畏权贵。他常说的一句话是:“我是吃西北老百姓的粮食长大的,应当好好为人民服务。”如果说江隆基在学校的治理上取得了成绩的话,那么这些很大程度上是来自他人格的魅力,因为师生相信他是正派的人、无私的人,是一心努力办学的人。我个人认为,如果把江隆基的教育思想、政治修养和道德品质相比较的话,道德品质才是第一位的,是最值得怀念的。

正当江隆基的教学改革取得一定成绩之际,1964年春节,毛泽东主席发表了春节谈话,对教育工作进行了严厉的批判。他认为当前的教育是拿学生当“敌人”,“搞突然袭击”,提倡“少而精”、“开卷考试”。整个教育界又处于茫然状态,大家都不知道该怎样办学了,学校工作只是靠惯力缓慢前进。紧接着开展了“四清”运动,“文革”也开始了,教学改革工作彻底停止了,江隆基也屈死在这块他为之奋斗多年的土地上。

历史的车轮在飞速前进,不久将迎来兰大百年校庆,回忆这些往事,既是尽一种责任,也是表达一种希望。希望兰大更加辉煌,出现更加耀眼的领导人;希望有更多的科研成果、更高的教学质量,为国家培养出更多的栋梁之材。

猜你喜欢
兰大工作学生
兰大为美,有幸遇见你
赶不走的学生
不工作,爽飞了?
学生写话
学生写的话
选工作
聪明的学生等